暗色的家鄉（組詩）

第廣龍

家鄉

一

家鄉近了

我在家鄉沒有家

南山上，有父母的墳

墳頭的土，都成老土了

為了上墳，我才回家鄉

一年回一次

二

回到家鄉

我住在糧貿招待所

往北走二十米

一個早年叫八盤磨的地方是我的祖屋

破敗，凌亂

沒有住人，或者住了人

都會有如此面貌

湊合著過日子，還不是天黑天明

祖屋里，已經沒有我晚上睡覺的地

方了

守家的兄弟，正盼望著拆遷

盼望著補償一套帶衛生間的樓房

這是多么無奈的選擇

又怎么會得到理想的結果

八盤磨早就消失了

現在叫隴翠路的家

在風雨中，還能支撐多久

指望是虛空的，也有焦慮夾雜

再遠一些，再往北

是粗疏的涇河灘

是運送我回來的火車站

我曾經一次次出站，雖然雙手冰涼

父母在，我心安

父母不在了，我的難過

也慢慢冷卻了

頭頂的星空，雜草叢生

三

兄弟的鍋灶

看不到整齊，房子里

連一件像樣的電器都沒有

連一件入眼的家具都沒有

喝酒吧

喝醉了，也會覺得

父母不在了

兄弟的情意還在

不見面會變淡的

見了面又濃烈起來了

四

父母活著時，我回來

老往出跑

見小學同學，見中學同學

夜黑實了，父母還在燈下等著

想說說話，我卻打起了瞌睡

老屋現在空空的

坐到天黑

父母還在黑白照片上

父母的真身，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只能在墳頭前坐一陣

陪一陣父母了

四下清冷，身上也冷

把好吃的撕成碎塊扔地上

燒紙的紙灰飄散

直起酸麻的腿，就下山了

父母留在土里

父母不能和我們

一起回家

五

家鄉在變化

家鄉有我認識的部分

有我陌生的部分

回去了

我像個外人

像個，多出來的人

要是父母活著

憂傷也是喜悅

煩惱也能踏實

父母是火盆子

兒女圍著，這是父母的福氣

也是兒女的福氣

家鄉已經不吸引我了

不回來，有欠缺

回來了，失落更多

我已經感覺到，我注定要把余生

在家鄉之外過下去了

六

我在離開家鄉時

偶爾的不舍

也是短暫的

拉開距離，才會

好受一些，放下有多難

既然時光無法倒轉

在相反的方向上

我感到了輕松

開出租車的弟弟

弟弟說他的夢多，每天都做夢

而且在醒來后再睡

前一個夢，和后一個夢能接上

有時打盹，也會做夢，邊做夢邊流口水

弟弟夢見饃饃長在樹上，夢見父母活

過來了

父親在數錢，母親在包粽子

弟弟還夢見，自己的手腳能變長

抓什么都能抓到，夠什么都能夠上

我聽了說，這是晝夜顛倒，睡眠不足造

成的

弟弟開了一輛出租車，在巴掌大的平

涼城

在只有一條主街道的平涼城，綠色的

甲蟲

來回跑，反復跑，把尾氣排放到欲望的

天空

從早到黑，尋找著目標，尋找著文盲和

知識分子

卻常常遇見持假幣者和無賴，夜里則以

醉漢居多

隆冬的黎明前，依然會有穿戴稀少的女

人上車

弟弟在這個開放的時代，早出晚歸

養活沒有工作的老婆，和剛學會說話的

兒子

也讓睡夢里有方向盤轉動，在一朵云上

停一會兒

車廂的體積，大于身體，也大于隴翠路

11號門牌

冬天下雪，春天風大，夠不錯了，總歸是

個營生

和以前比，和旁人比，弟弟知足，我也覺

得心安

并且暫時中止對于惡劣天氣的詛咒

我回到平涼，在街上走，我的身影是陌

生的

雖然我出生在這里

在這里掀翻柳湖，長到十七歲才離開

認識我的只有家人，熟悉的面孔

有的變成了灰塵，有的變成了鐵皮

總能遇見幾回弟弟，掛在擋風玻璃上的

是大眼睛、長臉

曾自我炫耀能彈鋼琴的手，倒換著離合器

我有時會坐上一程，下車時，把我的紙煙

留在滿是茶垢的水杯旁邊，弟弟的疲倦

蔓延到了我的身上，堅持下去，我攥緊了

虛構的炸藥

父母去世后，身在外地，我回家少，清明

我一定回家

回去，弟弟開著出租車，拉上兄弟幾個上

南山

難得的相聚，在塵土飛揚的墳頭

輕松里的沉重，沉重里的輕松

燒紙，點香，弟弟最虔誠，膝蓋上沾上了

黃土

迎著風嗆了煙，弟弟流著眼淚鼻涕

就用袖口擦擦，顯得很悲傷

也提醒著我們都洗刷不盡內心的負疚感

我們是父母的繼續，還是父母的返回

一層黃土，隔開的依然是相同的光陰

油燈昏暗，電燈昏暗，節能燈就亮多了

冥冥之中，似乎還有另外的家長，在指導

我們的行為

弟弟也懂得克制和約束了，難道無言的

時光

終于讓弟弟找到了凍得結實的冰面

還吃牛肉拉面嗎，還聽鄧麗君嗎

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

打掃干凈的院子，又鋪滿了棗樹的落葉

我曾經認為，我在這個世上是多余的

接著便輪到弟弟這樣認為了，歲月允許

我們長大

卻給我們看一個摻了沙子的表盤，我和

弟弟都曾陷落

拔不出一雙腿，拔不出彎曲的釘子

在兄弟里頭，弟弟是最小的一個

小時候得病，腦子慢，寫字吃力

上完初中已經是奇跡，高中自然考不上

也無法當兵，無法在退伍后安排一個公

家的工作

中斷了能看見亮光的前程，但不能中斷

生存的壓力

世上的每個人，嘴邊都有一口飯，父親這

樣給弟弟打氣

從事過許多職業，篩沙子，搬磚，挖洋溝

都是把自己不當人，看不見的鞭子，看得

見的草稿本

出力氣，干粗活，掙下的錢，還不夠抽煙

只是把原來瘦弱的身體，變成了胳膊上

隆起的肌肉

而且長就了一米八的大個子，高出了全

家所有人

精神卻一天一天低下去，低到了地面以下

人因為干了多年的體力活，又看不到未

來的方向

變得懶散，隨意，也表現出了破罐子破摔

的舉動

弟弟去過銀川，去過深圳，去過北京

都是發光的地名，都是紅男綠女的舞臺

卻與弟弟無關，弟弟在城市的角落打零

工，當小工

一身惹滿虱子，手腳磨出老繭

沒有闖下名堂，只好空手回到家鄉，一個人

住在破磚爛瓦搭建的偏房里，話少，心思重

失去了直起腰桿的底氣，又不知道誰是

自己的仇人

早上睡懶覺，剩一分鐘才出門，才走著去

工地

父親叫門，不起來，父親拿石頭往門上扔

也不吱聲，后來父親干脆把門鎖卸掉，冬

天門開著

也能蒙住頭再睡一會兒，晚上回到家

吃了飯，天都黑了，還要出去，出去也是

閑逛

還要換上皮鞋，用鞋油擦亮，可是誰能看

見啊

要的就是一個感覺，哪怕只是在路口站

上兩個鐘頭

但覺得比待在家里強，待在家里

父親又會嘮叨，又要訓斥

弟弟要走新路，弟弟的腳下卻是一個

黑洞

卻是一個棉花包和一根鋼絲繩

父母蒼老，屋檐陰沉，那些年

我身在外地，一封封給家里寫信，給弟弟

寫信

那些年，只要能離開，我回家回得勤

一次我回去，聽說弟弟頂撞了父親，就說

他就打他

結果弟弟往我胸口蹬了一腳，蹬出了一

片黑印子

蹬出了手足之間的空白

弟弟轉身就跑了，我發狠打碎了一個酒

瓶子

到后半夜了，弟弟還不見回來

我的氣消了，轉為對弟弟的擔憂

出去找了幾趟，沒有找見，平涼城寂然無聲

頭頂的星空，漏下細碎的玻璃

父親說別管，能跑天上去，肚子餓了就回

來了

我回到單位十多天后，竟然收到弟弟的

來信

向我一再道歉，請我原諒，我能記仇嗎

樓下的白楊樹，樹冠到了窗前

肥厚的葉子嘩嘩作響，綠色水一樣流淌

弟弟的失敗不是我的失敗，牽掛卻是必

然的

弟弟不爭氣，想起來我就惆悵

父親病重，躺炕上不動彈，再也沒有力氣

對弟弟發火

咽氣前，說的最后一句話，卻是弟弟的小名

放心不下啊，其他兒女雖不如意

還都有自己的天地，煩惱也是能承受的

煩惱

只有弟弟一事無成，飯量越來越大，年齡

也越來越大

可是，弟弟卻不在跟前，到外頭喝酒去了

晚上回來，沒有趕上見最后一面

酒醉的弟弟，揪下了一把頭發

弟弟的自責里，是否夾雜了大雁的回聲

就是這個弟弟，不再有遠大理想

盡讓一家人操心，也讓親戚議論

自己已沒有任何能力把自己改變

如果可以，弟弟愿意變成一棵樹

變成一把生銹的斧頭，變成搗蒜的石窩窩

父親去世后，母親還在世

弟弟不好意思伸手，境況也不好的兄弟們

幫撐弟弟是義務，也是父親的交代

張羅給娶了媳婦，算是了卻了一件大事

弟弟總算安穩了下來，可生活無著

又讓一家人焦慮，得有個正經的活路

不然前頭的路始終是黑的，弟弟愿意開車

學開車，得花錢，弟弟沒有積蓄

只有脖子上架了個吃飯的頭

還是幾個兄弟咬緊牙關，再次援手相助

駕校出來給別人開車，開了五年了

吃飯算是不發愁了，有了一點積累

弟弟依然夢多，弟弟說夢雖然安慰人

都是反的，醒來后還得擔憂一陣

弟弟說只要不得病，就謝天謝地了

弟弟說，最要謝的是父母的在天之靈

和幾個哥，不然現在還待在半空里

掉下來都不疼了，沒有知覺了

命運如此無常，弟弟當年的同學

在水泥廠電機廠毛紡廠供銷社的，多數

都已下崗

生活個個艱難，也只能單干

反而羨慕弟弟過著的日子

多少人都是卑賤地活著，活法不一樣

弟弟的活法，是甜是苦

只有自己清楚，說出來卻是另一番情景

由于平涼通了火車，崆峒山也吸引外地

人來旅游

弟弟的出租車生意，還可以維持

有時運氣好，跑一天等于跑兩天

弟弟原來愛喝酒，現在不喝酒了

弟弟原來愛打老婆，現在不打了

弟弟的兒子，長得像弟弟，說話的語氣

走路的姿勢，都像

弟弟說，他的兒子長大了，不開出租車

開飛機，路過平涼城時，彎一下翅膀甩一

股子青煙

就等于打了個招呼

大媽

南山上的風涼了

比往年涼，比舊社會涼

南山上的風

涼透了大媽的眼角，涼透了

大媽的夜晚，大媽想象中的墳坑

就在南山上，墳坑是溫暖的

墳坑是埋人的，墳坑是安放棺材的

還活在世上的大媽，說起墳坑

就像說起雨天的一頓晚飯

只是棺材有了，睡進去的時間還沒有到來

只是挖開墳坑，下面另有一個，往左邊

左邊也有，往右邊

還有，有人提前住進去了

等著咽下一口氣

就可以入土為安了，還沒有閉上眼睛

陰間的地界，就已經找不下

一個合適的房間

這讓大媽恐慌，不為活著急切

為死后急切，那一天如果來了

兩邊都拒絕，大媽不知道

到哪里，才能化成一把泥土

而活著的大媽，還有更大的不安

這讓大媽幾乎崩潰

大媽說，她已經兩個月沒有睡覺了

大媽叫著我的小名，提高了聲調

一年未見，大媽頭發雜亂，眼泡浮腫

說出這句話，我看到了大媽的絕望和無助

對于病痛，大媽能忍受

對于死，大媽看淡了

兩個月不能入睡，白天夜里連在一起的

失眠

折磨著大媽，毀滅著大媽

沒有人能幫一把

說多少安慰的話，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大媽成了一個可憐人

一個失敗的人

在我幼年時，大媽來家中

脾氣暴躁的母親，會安定下來

那時，經常餓肚子，也經常挨打

我曾幻想，成為大媽的孩子

大媽面善，是一個傾聽者

多少苦水，倒出來

多少心事，給大媽說

大媽有足夠的耐心

也能用合適的話語，化開

淤積的不快，生活的艱難

磨損著人情的冷暖

大媽的仁慈，不光屬于自己

愿意分給親戚，時常的

大媽還會拿出省下來的錢糧

周濟四方的等待

過年時大媽給我的新嶄的紙幣

暖和過我的睡夢

到大媽家去，當人看，有糖吃

不吃飯不讓走

大媽在糧站上班，大媽的身上

有面粉味，豆子味，菜籽油味

許多年過去了，這些味道

還沒有散盡，大媽的家里

也是簡單的陳設，卻不凌亂

大媽的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也說話和氣，善解人意

身上的衣服，即使有補丁

也是干凈的，整齊的

大媽的日子，也不是都甜蜜

但平平安安的，平平淡淡的

就覺得是好日子，也讓親戚都覺得大

媽親近

走動愿意和大媽走動

不是逢年過節，平時也去，到大媽家坐坐

和大媽說說話，這樣就好受多了

我出門在外，人處于懸浮狀態

回到家鄉，心里才能踏實

這些年，黑白照片的家鄉

陳舊的家鄉，讓我憂愁

也能讓我認出來，讓我

有所依靠和尋找，每次回去

都要沿著老路，提著禮當

到親戚家走動，大媽家一定要去

大媽已經搬過幾次家

巷子口的土坯房，大雜院的磚房，是租住的

買下來的樓房是三居室

大媽在衰老，更加慈祥

我想起我上初中時，父親打我

懷疑我偷偷把家里的一包鐵釘賣了

我偷偷賣過一把榔頭，沒有賣鐵釘

我抹著眼淚，心里委屈

大媽來了，我羞愧

跑到盤旋路，一個人坐在馬路牙子上傷神

一會兒，大媽過來了

我害怕她安慰我，她只是看看我

就走了，我難受

鐵釘在我的身體里發芽

現在我長大了，把點心放下

把香蕉和橘子放下，大媽還記得

被懷疑偷偷賣鐵釘的我嗎

平地上走路，也會跌一跤

人世上的意外，總會把鐵鍋砸個口子

老天爺，常常懲罰好人

大媽的兒子長大了，帥氣的兒子

高個子的兒子，文靜如女孩子的兒子

有了工作，也有了前程

還談了一個好看的對象

大媽只是責怪了一下，希望兒子事業放

前頭

不要隨便就確立關系，兒子起了心事

出去喝了一場酒，回來昏睡三天

等到人醒來，發高燒把腦子燒壞了

吃藥造成一條腿的殘疾，不再上班

失去前程也失去了好看的姑娘

這對大媽的打擊太大了

大媽沒有找人傾訴，大媽信佛了

成了一名居士，從此吃素

從此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到廟里去

表現出最大的虔誠

別人遇上難事了，找大媽

別人想不開了，找大媽

大媽自己有難處了，卻不知道找誰

大媽有苦，自己吃

大媽難受了，忍著

這些年，母親臨到咽下一口氣

大媽都在跟前陪著，勸著

這些年，我的姐姐、妹妹

得病了，到大媽家去

吵架了，到大媽家去

那是把大媽家當成了醫療站

把大媽當成了心理醫生

高處的城門坡，低處的東湖

大媽走路還是輕輕的，還是一個容器

裝下百種味道，裝下屬于自己

不屬于自己的，對于別人的不幸

沒有躲開，而是迎上來

而是接住，大媽似乎生來就是承受的

似乎就是為別人化解憂愁的

親戚沒有把大媽當成圣人，也沒有當成

凡人

親戚習慣了，在大媽有了不幸

也覺得大媽是一個傾聽者，是一個援助者

而不是，也需要安慰，幫助

大媽似乎也沒有轉換角色，或者愿意

變一下

但時間固化了自身，多大的風

也無法吹開，自己的傷口

大媽不是鐵人，多少心思累積著

大少憋屈封閉在心里，大媽的大腦

就沒有停下來過，大媽隨時都準備著

為親戚分擔，那重得搬不開的

歲月的糾結，這一次我才知道

十年前，大媽的兒子出事

大媽就開始失眠，一直沒有治好

也許曾說起過，沒有誰留意

大媽在意他人，自己常被忽略

大媽怎么看，大媽說了什么

都不關乎大媽自己

誰能讓一個人不老，年歲增高

人都會想到死，想到身后

大媽也有牽掛，也有放不下

大媽背負過多，燒香拜佛

也不能化解，佛離她近

也離她遠，需要佛的時候

佛遠，佛沒有住進她的心里

持續的折磨，持續的痛苦

終于演變成幾個月的不睡

終于有了一次爆發

那一天，大媽說了許多

說了她的虧欠，說了她的付出

那一天，大媽發了許多牢騷

還罵了一個親戚

這是從未有過的，一瞬間

幾乎顛覆了我印象里的大媽

一瞬間，我看到了另一個大媽

我想逃脫，忍住了

我勸了一陣，不知說什么好

大媽的愁苦，無法替代

誰能讓她的兒子重新健步如飛呢

大媽知道要死，大媽不怕死

甚至盼著死，可死了安身的地方

卻挖出了別人的墳坑

似乎自己的位置，被人占了

大媽在世上活夠了，就是留在世上

大媽也幫不了自己，也沒有人能幫一把

大媽要傾訴，也希望得到安慰

大媽也是一個平常人，也有許多想不通

兩個月的失眠，兩個月睜著眼睛

大媽快要瘋了

我在柳湖公園坐了一個下午

一個下午并不漫長，初冬的寒冷

也不足以讓我的老寒腿再次受寒

這里有過我快樂的童年，有過我

任意浪費的時光，捉魚，喝泉水

上樹摘榆錢，“越走越亮堂”

畫在柳湖公社墻上的宣傳畫，我每次經過

都要看一遍：燈籠，手電，路燈

每次看都喜歡，小縣城里的公園

多么難得，沒有被荒廢

還留存了下來，多么難得

以前只有北門，出去是頭道渠

一個在當地有名的詩人的家，就住在

水渠邊

我上中學時，慕名拜訪過一次

連家門都沒有讓進，也沒有得到想要得

到的指點

后來有了南門，是一座牌樓

在外面，我拍照片，照片上的女兒

分別是兩歲，三歲，抱在我懷里

我在外地找了女人，成家了

回老家，每年都回來

回來了，一定會到這里來

這一次，女兒上班，就是有空閑

也有自己的安排，而不情愿跟著我

在路上辛苦了，雖說記憶珍貴

回到過去，我也不愿意

我的珍惜，是我的現在，不可更改也不

可替換

公園里游人不多也不少，我坐著

把身子忘記了那樣坐著，看著湖面

又似乎沒有看，看著柳樹

又似乎沒有看，夕陽摸著我的老年斑

看上去，我一定沒有想象中那么滄桑

曾經的涇河

我童年的河，狗一樣

不離開我，出門在外

等著我，回鄉給我帶路的河

枕在我頭下當枕頭，扛肩上

扛著奔跑，跑出很遠也不停

河灘的空曠，開天辟地時預留的

物種消失，也是排他的

不為安放人生苦樂，卻收留了

那么多青煙般的靈魂，風吹過

沒有障礙，聲響卻很大

河床貼緊天空，留下的縫隙

剛好露出星星，土豆一樣長著

拉沙子的毛驢車，洗皮子的羊皮販子

渺小如沒有出現，走了

也像沒有來過，一個過河的人

就是聳著身子吼叫，也放大不了

衰草一樣的身形

那些年，河道邊沒有鐵路線

河灘里，也沒有居民小區

河岸的南邊，也沒有涇河大道

河這邊的土塬，埋沒著一戶戶人家

升起來的，是啞了嗓子的炊煙

河這邊的菜地，果園，都拴在

土路的腰上，越喧鬧越安靜

我一路走，走在開滿洋槐花的路上

我的影子能吃，我脫下來的鞋子

不會游泳，會和老鼠一起打洞

記憶里的涇河，在四季肥瘦

又停在時光的外面，忘了源頭

也忘了發大水，對著耳語一聲

變成地下河，給個手勢

就能上升，回到天上去

留下我，睡在石頭中間

大圓石，鵝卵石，生出來了

妊娠斑一樣的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