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亞紅
一
硫磺車間工藝三班的崔新下班后,到農貿市場買了一盒鮮紅的草莓,又稱了些水果,就騎著自行車去了師傅家。昨天他答應妞妞要給她買草莓,妞妞是師傅的女兒,才四歲半。
到了師傅家里,只有老太太在,師母去幼兒園接妞妞了。說是師母,其實也就比崔新大六歲而已。崔新和老太太打過招呼,就自己到廚房把草莓從盒子里拿出來,洗干凈放在盤子里,又洗了幾個蘋果,端著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就陪著老太太聊天等妞妞。
師傅是在一起事故中喪生的。那是三月份的一個晚上,空氣中帶著一絲冬的寒意,走出硫磺車間操作室的崔新不由打了個冷顫。師傅讓他去檢查液化氣罐的放空,打開閥門后,什么也沒放出來,于是崔新就走了。沒走出多遠的崔新,聽到身后“轟”的一聲,他轉頭一看,液化氣罐爆炸了,周圍都是烈火濃煙,師傅被包圍在其中。他被嚇呆了。后來,消防車來了,廠領導、機關的領導、車間主任、技術員都來了,師傅被救出來時已經沒有了氣息。
廠里安全科、生產科等相關單位對事故進行了調查和分析,找崔新了解情況時,崔新說,師傅打開放空,過了一會兒就看見有液化氣噴出來,然后就……事故的結論是:崔新的師傅因為誤操作,導致大量液化氣噴出產生爆炸,是事故的主要責任人。
師傅下葬后,廠里給了三萬多元的補償金。但師母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師傅對工作一向認真,而且工作那么多年,不可能出現這樣的錯誤。她找廠里安全科、廠領導,希望能夠重新調查事故,卻始終沒有給她一個可以信服的理由。
崔新的師傅是車間里的技術能手,操作經驗豐富。聽車間其他員工說,師傅剛來車間時,上班的時候認真學習操作,虛心向老師請教;下班后,就要硫磺車間的工藝流程圖往床上一攤,苦心鉆研。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不太長的時候里,師傅就把整個裝置大小上千條管線的來龍去脈和各種設備、閥門的作用搞得一清二楚,為了弄懂設備的結構和生產原理,他查閱了十幾種科技資料,很快頂崗了。并且在廠里歷年的技術比武和競賽中,他幾乎年年都是技術能手。
師傅對工作的認真和過硬的操作技術、做人的忠厚和踏實贏得了周圍女孩的青睞,但他還是回農村老家娶了自小訂娃娃親的師母。當時,單位的同事都勸他:“依你現在的情況,找一個什么樣的女孩不行?”還有女孩也憤憤不平:“我哪里不比她強?”可是師傅只是憨厚地笑笑:“我和她訂過婚的,要負責任的。”結婚后,他把老母親也接了過來,后來有了女兒妞妞,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師傅是家里的頂梁柱,可是現在這個家的支柱沒了,整個天似乎都塌了下來。老太太經不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一病不起;師母悲痛欲絕,卻還要忍住心傷照顧老人孩子;活潑的妞妞總是對媽媽說:“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崔新去師傅家里時,妞妞抱著他的腿問:“叔叔,你看到我爸爸了嗎,他怎么不回來看我?”看著妞妞純凈的眼神,崔新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種負罪感。
晚上回到宿舍,他久久無法入睡。如果自己當時細心點關上放空閥,如果當時師傅不是放心不下自己……但人死不能復活,自己應該為活著的人做點什么。想著想著,他睡著了。夢見師傅對他說:“我不在了,你就幫我多照看照看他們!”
二
從那以后,崔新下班或是沒事就會買上菜去師傅家,不是幫著干家務就是帶著妞妞玩。有時看家里米或面粉沒了,就去買上一袋拿過去。剛開始,師母怎么也不接受,硬是要給錢,崔新怎么也不要,他對師母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現在師傅不在了,照顧你們是應該的。”師母看他實在不要,便也隨了他,有空時幫他洗洗衣服、床單或拆洗被褥什么的。慢慢地,老太太的病好了,妞妞也總和崔新鬧著玩,似乎忘記了爸爸。
時間長了,崔新頻繁到師傅家的事情被單位同事知道了,他們在背后指指點點,只有崔新被蒙在鼓里。一天上零點班,崔新出去巡檢,同事們見他不在,又說開了:“他是不是真的愛上師母了?”旁邊有人說:“不可能,那個老女人還帶著孩子。”“那也不一定,直接就做爸爸了,多便宜的事。”“可是崔新好像有女朋友。”“左擁右抱哪個男人不想”……班員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忽然,崔新直沖進來,對著說這話的孫可就是一拳,兩個人打成一團,最后還是當夜值班的指導員將他們分開了。
弄清楚打架原因后,因為崔新是首先動手打人的,必須要寫出檢查,崔新就是不承認錯誤,怎么也不寫。指導員找他談話說,替師傅關心家人是人之常情,但過于頻繁的接觸會使周圍的人產生誤會,肯定會有些流言蜚語。崔新梗著脖子,只說了一句話:“我沒錯。”誰拿他也沒辦法。
這天,崔新如往日般在市場上買了些菜,還買條魚,向師傅家走去。才到了家里,敲門,沒人。有鄰居經過告訴他,他們去了中心醫院。
崔新還以為老太太出現了什么狀況,立即趕到中心醫院,在急救室門口,看見了師母。他急忙問:“老太太怎么樣了?”
師母哽咽著說:“不是老太太,是妞妞病了,醫院剛剛下病危通知單。”一聽這話,沒有思想準備的崔新,一下呆了,這怎么可能?妞妞才四歲多啊!
原來,早上老太太帶著妞妞在外面玩,妞妞跑著跑著,撞在石桌上,頭下開始流血,周圍的人幫忙送到醫院,但血還是止不住,做了所有的檢查,得出的結果是再生障礙性貧血。師母并不清楚是什么病,以為沒什么。后來,由于血止不住,醫院又是輸血,又是讓簽名,并告知說,如果血止不住,孩子就沒救了。這才讓師母驚慌了起來。
再生障礙性貧血到底是什么血,崔新也不清楚。他打電話,給自己的當護士的女同學,同學說,再生障礙性貧血其實就是白血病,很難治愈。
崔新聽同學說完后,被嚇了一跳。他沒有想到妞妞會生這么嚴重的病,去找醫生,醫生說血止不住就沒有任何辦法,只有等血止住再說。
崔新一直陪著師母在醫院,他向車間請了假,并向車間領導說了妞妞生病的事情。車間主任和書記都到醫院來了一趟,看了看妞妞的情況,安慰了一下師母。
凌晨兩點多,妞妞的傷口血止住了。透過重癥監護室的玻璃看著妞妞蒼白的小臉,崔新的心揪成了一團,她還這么小,就要承受巨大的病痛。
探視的時候,崔新陪著師母進監護室看妞妞,妞妞睜著眼睛,虛弱地對師母說:“媽媽,媽媽,我想你,你陪著我好不好?”崔新聽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三
師母對崔新說決定帶妞妞去北京看病。崔新也覺得去北京要更好些,畢竟那里的醫療水平、醫療設施要比這兒好得多。
師母還對崔新說:“我帶妞妞去看病,想請你幫忙照顧一下婆婆。”崔新流著眼淚說:“師母,你放心,我會把老太太當自己的母親一樣,要不是我……”他差點說出了藏在心中的秘密。
師母在臨走前一天晚,給老太太洗了澡,并且把衣服、被褥都拆洗了。她對老太太說,您在家等著,我一定會給妞妞治好病的。
師母走了后,為了方便照顧老太太,崔新請了個保姆,每月七百元,而他只要有時間都去陪陪老太太。這時,周圍的同事和朋友都勸他,別太用心了,又不是什么親戚或是自己的親人,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可是,崔新卻根本不聽,照樣我行我素。他的女朋友是學妹,長得不算漂亮,但纖細秀氣,很信賴他。提前一星期告訴崔新,自己要過生日了,那天讓崔新來陪她。崔新答應了,畢竟這不是無理的要求。到了那天,崔新照舊去了師傅家,陪著老太太,直到女朋友打電話他還沒想起來。女朋友爆發了:別人說你和那個女人關系曖昧,我不相信;別人告訴我你整天照顧一個老太太,我認為這沒有錯,說明你的善良;你沒時間陪我,我體諒你……可是,我過生日你卻忘得一干二凈,我們分手算了,分手!后來,任崔新怎么解釋,女朋友就兩個字:分手。
這時,周圍的朋友、同事都以為崔新會因為失戀自暴自棄,卻不曾想他依舊還是每天去師傅家,照顧老太太。并且開始認真對待工作,虛心學習操作技術,爬管線找流程,遇到不懂或是難度較大的問題,他詢問老師傅、查資料,直到弄明白為止。沒多久,崔新通過考崗,而且在車間幾次技術考試中名列前茅。車間的同事都說,崔新變了,像徹底換了一個人似的。
當初,坐著低沉轟鳴火車的崔新,看著那在地圖上見識的名域古都陸續向后退去,眼前出現大片大片灰黃的荒漠,既見不到綠色又沒有村莊,蒼茫無邊而又滿目荒涼的景色時,心里就已經高興不起來了。當站到這個沙丘圍攏、鮮為人知的煉油廠跟前,看到那冒著濃煙的煙囪和高大的煉塔,便心生悔意了。所以,分到硫磺車間后, 崔新從不主動學習操作,工作也是馬馬虎虎,師傅每次交待的無論是調整操作還是巡檢掛牌,他從來都沒有認真去做,上班不是遲到就是早退,抱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思想,晃一天算一天。為這車間指導員找他談了多少次話,他卻從來不放在心上。可是,師傅的死亡讓他在痛苦中開始思考。
四
師母給崔新打了電話,說是妞妞的病目前已經比較穩定,最近要準備回來。崔新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不得了,立刻就告訴了老太太。自從師母走后,老太太就一直生病,幸好保姆比較盡心盡力,時不時陪她聊聊天解解悶。崔新時常來,扶著老太太出去轉轉,散散心。
聽說妞妞的病情穩定了,老太太那個高興呀,當天晚上就多喝了半碗稀飯,還一個勁地念叨:把房子收拾好,把妞妞喜歡的玩具拿出來……等到師母和妞妞回來的那天,老太太一會兒到廚房看她們愛吃的菜準備好沒,一會兒又在門口望了又望,連保姆都覺得她過于緊張了。
崔新站在車站,心里總有點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怎么面對師母,怎么面對妞妞?要不是因為他的原因,這個家庭應該還過著幸福的生活。
車到了,他盼望著早點看到她們,卻又希望不要一下子見面,心情矛盾極了。就在他還沉浸在自責中時,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頭一看,是師母牽著妞妞走了過來。兩個多月不見,師母老了許多,頭發少了,眼角的皺紋也深了。再看妞妞很瘦,臉色蒼白,沒有一絲健康的活力。
崔新疑問的眼光看向師母,師母卻什么也沒說,相對無言。回到家,老太太抱著師母哭個不停。
晚上吃完飯,等婆婆和妞妞都睡了,師母和崔新商量,在北京聽說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可以治療妞妞的病。她專門去總醫院找專家咨詢了,妞妞的病是可以治好的,但費用很高。所以,這次回來想把房子賣了,湊一些錢。崔新問:“一共需要多少錢啊?”
“大概需要三十多萬吧。”師母說。
崔新一聽,也有些吃驚。可是如果30萬能夠把妞妞的病治好也值得。“房子賣了,你們住哪兒去?”崔新問。
師母說:“先把婆婆送回老家去安頓好,再帶著妞妞去看病,不回這兒了,到時直接回老家去。”
“這怎么行?”崔新說。
“現在最重要的是湊錢給妞妞治病,其他的也顧不了了。我已經想好了。”師母一副打定主意的樣子。
原來,師母回老家的決定經過了深思熟慮。當初來這里是因為師傅,現在師傅不在了,這里也沒什么可留戀的。
房子也賣不了多少錢。崔新想。回到宿舍,他拿出自己的存折,算了算,一共才存了不到兩萬元,這點錢根本就幫不了妞妞。于是,上班的時候,他去找書記。
“書記,我師傅家的孩子生病,沒錢看病了。”崔新給書記說。
“嗯。是啊,我們得幫忙想想辦法,一會兒有時間我去公司工會問問。”書記說。
崔新說:“謝謝書記,希望可以盡快幫到她們。”
書記從公司工會回來,叫來崔新,讓他寫個情況說明,報到公司工會。
沒兩天,公司工會開展了為妞妞捐款的活動,活動結束后,全公司共捐款39萬多元。公司領導親手將這筆錢送到了師母手中,并對她進行了安慰。
崔新無法留住她們,但向師母保證每個月的生活費由他負責。師母說,用不著了,好意我們心領了,你已經幫了很多的忙,你的情可能這輩子我都還不清了,就別讓我再覺得欠你更多。師母越是這樣說,崔新越覺得自己欠她們太多。
五
師母帶著老太太和妞妞走了。崔新依舊上班、下班,要么就是學習操作技術,研究裝置工藝。每天認真工作,對每一件事、每個工作都非常負責,遲到、早退這些現象在他身上已經找不到了,但每月發工資到郵局寄錢的慣例卻雷打不動。
兩年過去了,崔新成了廠里的技術能手,車間的技術骨干。但心里那根師傅因自己喪生的刺越長越大,總刺得他生疼生疼。他決定請假去看看師母她們,并向她坦白。
一路上,崔新的心情是矛盾而又痛苦的。但當踏進村子的那刻起,他竟然沒有了任何的猶豫和不安。還沒走到師母家門,有個小小身影撲了過來:“小崔叔叔,你怎么這么久都不來看我?”妞妞,她恢復了?崔新不敢相信地抱起她,眉眼間沒有一絲癡呆,滿眼滿臉全是歡笑。老太太笑著招呼:“快進屋,快進屋,累壞了吧?”
原來,回老家后,師母在村子里人的幫助下,將原來破舊的房子修葺了一番,又在院子里種了菜、花,還養了羊、兔子等家畜,自己平時除了必須要出去采購東西外,一般就在家里陪著這一老一小,加之村里的老人沒事會帶著孫子孫女來家里聊天,一來二去,老太太的身體慢慢好起來了。妞妞在那些小孩子的陪伴下,越來越活潑,身體也越來越好了。
當晚,崔新告訴了師母當時事故發生的真實情況,他想哪怕師母打他罵他,他都認了。但師母只是喃喃地說了一句:“我就知道不是他的錯。”
那一夜,崔新和師母都輾轉難眠,崔新是為師母會不會原諒自己而惴惴不安;師母卻是又恨又無奈,是崔新的誤操作奪去了自己男人的生命,可是卻又真心真意地為自己一家做了那么多的事,現在他已經能夠認識到錯誤……
是的,浪子回頭金不換,師母原諒了崔新。
坐在回去的火車上,崔新的心從來沒有這樣輕松。當看到那高高煉塔的瞬間,他的心中充滿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