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鋼琴教育漫談

在俄羅斯，平均每10個人中，就有9個人在18歲前接受過系統的藝術教育。幾乎每個俄羅斯人都或多或少接觸過鋼琴，其中大部分人可以演奏完整的中級樂曲。在俄羅斯，沒有人不熱愛音樂，人人懂得音樂，善于欣賞音樂。俄羅斯的鋼琴教育正如其民族音樂風格一樣，憑其優秀的傳統在國際藝術界獨樹一幟。俄羅斯人對藝術的熏陶十分重視。家長經常帶著孩子到音樂廳去觀摩音樂會欣賞各種風格的音樂，到歌劇院聽歌劇，到劇院里欣賞芭蕾舞，到話劇院看話劇；另外學校經常組織學生參觀博物館和美術館。這樣的藝術氛圍，培養了俄羅斯人對藝術具有著高層次的欣賞，以及對音樂發自內心的熱愛。

俄羅斯每個城市都至少有兩所以上音樂專業中學。在大城市如莫斯科、圣彼得堡，這類音樂專業中學的數量達到了十幾所甚至幾十所。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圣彼得堡的里姆斯基—科薩科夫音樂學院、格涅辛音樂學院以及葉卡捷琳堡音樂學院是俄羅斯最高端的音樂學院，旗下都設有音樂小學和中學。其他私立音樂中小學更是數不勝數。

為什么起源于法國的鋼琴可以植根于俄羅斯的藝術土壤并結出碩果享譽世界呢？這就要我們研究一下俄羅斯的音樂教育，特別是初級入門教育。僅以鋼琴樂器為例——筆者曾經多次考察觀摩俄羅斯鋼琴教師的課堂教學。在此做些介紹：

一、初學者，如何面對鋼琴這個“龐然大物”

對于初學者，通常都會對完全不了解的樂器產生新鮮感和懼怕感。面對一個初學的孩子，俄羅斯教師上課就像做娛樂一樣引導學生入門，教師帶著孩子們在鋼琴鍵盤上“快樂的制造聲音”。他們一同隨意地撫摸鍵盤，黑白鍵在孩子的眼里成為了聲音的積木。他們由自己的想象力給這個龐然大物命名。經過一段時間的“撫摸”之后，孩子們對鋼琴已經不再陌生。

二、啟迪初學者的音高感

教師做示范給孩子彈一個音，然后啟發式地提問：“這個聲音好聽么？你想象到了什么？”然后彈兩個音的和聲音程或者旋律音程，三個音的三和弦或者分解和弦，甚至四個五個音（屬七和弦及屬九和弦），最后整個手掌壓到鍵盤上，只是問學生的感受。很快孩子們就發現每個鍵盤有不同的音高。教師不會給孩子們灌輸那些難懂晦澀的樂理術語，而是給孩子們充分的想象空間。

三、放手讓孩子操作

孩子們躍躍欲試地在鋼琴上彈了，這個階段從教師到孩子，都根本談不上是“彈奏”和“演奏”，他們只是在“娛樂”（英語里play是演奏的意思，同時也有游戲娛樂的意思；俄語也是如此）。孩子們面對這個“大玩具”產生了濃厚興趣，自己情不自禁地在鋼琴上“創作”自己喜歡的音樂。旁邊的教師不加以任何評論，他們都一直在旁邊面帶微笑充滿興趣地看著聽著，仿佛在和眼前的孩子一起商討這個玩具該如何玩。

四、快樂地體驗音樂的本質

孩子彈了一會兒之后，對雜亂無章的聲音失去了興趣。這時教師就坐在鋼琴前，給他彈奏幾首孩子們熟悉的兒童歌謠，并且邀請孩子跟他一起唱，興趣盎然地看著孩子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律動。追求美是人的天性，音樂給孩子帶來快樂，由此使孩子不僅對鋼琴這個“玩具”產生了興趣，更是對音樂產生了興趣。

五、觸鍵入門，以樂為本

以下開始了真正的教學過程。從彈奏第一個音開始，教師就非常注意孩子的坐姿：根據身高確定身體與鋼琴之間最合適的距離；腰挺直，肩膀放松；為了讓雙手放松，雙臂自然下垂。教師隨意地將手指放在琴鍵上，以不同的觸鍵方式、不同的力度、不同的手部運動演奏單音，啟發孩子區分這些音有哪些不同，并且要求孩子注意觀察自己的動作。如果孩子一時無法區分或者無從表達，教師就以比喻的方式說出來。這樣可以在演奏之前讓孩子先對音色的意義有初步的了解，培養孩子辨別音色的能力。然后由孩子自己來彈奏音符，讓他們以聽音模仿的方式，自己尋找適合的方式彈出不同的音色，孩子們的注意力完全投入到對音樂及音色的探索中，而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形上。如果注意力集中在手型上，孩子們會像第一次學體操那樣身心緊張，容易從一開始就養成錯誤的彈奏方式。教師告訴孩子：人的手天生就適合彈鋼琴。把雙手自然地放在鋼琴琴鍵上，手指對應每一個鍵盤自然的落下。從彈do、re、mi、fa、sol開始，教師就十分強調孩子的身體是否放松，雙手是否緊張僵硬，每彈一個音的時候其他手指是否獨立，孩子是否在用心聽每一個音。

俄羅斯的音樂教育是以樂為本，樂器演奏和音樂表達不可脫節。俄羅斯音樂教育家認為：人內心的感受、個人情緒通過肢體的力度和動作傳到樂器上，達到演奏樂器的效果；樂器發出的聲音傳到人的耳朵，聲音經由耳朵傳到大腦，大腦對外來的聲音加以分析，最后給演奏者（包括聽眾）的內心帶來感受——這就是人類理解音樂、感受音樂的循環過程，更是創造音樂的過程。俄羅斯的鋼琴教師讓孩子們從小就去用心感受音樂，做到真正的聆聽。

六、歡笑中，理解音樂的節奏、旋律和強弱

教師給孩子一個由四小節組成的C大調簡單樂譜。高音譜表只有do、re、mi，低音譜表只有do。教師不告訴孩子調式、調性，對于樂譜上出現的拍子記號、四分音符和全音符，以切蘋果的形象比喻讓孩子便于理解。孩子們明白了其間的大小關系后，教師帶領孩子一起唱“啊——（四分音符）、啊——全音符。”節奏就如同一個人走步，走得快或慢，步子大或小，都可表達不同的個人感受。如果腳步邁得慢，可以想象成一位老年人；如果腳步邁得快，那就是一位青年人或者少年。教師先慢板演奏了一遍，然后問孩子：從這段音樂里你能感受到什么？然后又以小快板演奏一遍，再次問孩子，最后以中板演奏。通過對比，孩子了解了節奏的意義，以及有規律的音的組合可以帶來不同的音樂感受。

音樂旋律和音樂形象密不可分，教師讓孩子彈低音譜，自己跟著孩子的節奏彈高音旋律，然后交換聲部——這是孩子首次明確的接觸雙聲部音樂，并且有意識地引導孩子改變節奏，自己也變換節奏增加對比。教師引導孩子與自己一唱一和，高低聲部之間或者一同漸強，或者一同漸弱，或者一強一弱；節奏或同時快，或同時慢，或一起有默契地漸快及減慢。整個彈奏過程就像是捉迷藏，孩子情不自禁地發出開心的笑聲。

下一步，教師會把節奏用兒童詩歌“讀”出來，她的語氣和重音都恰當得體，看得出來是做了充分的準備，孩子跟她一起來“讀”節奏，然后一邊彈一邊“讀”詩歌，充分調動了聽覺、觸覺和視覺的同步進行。整個課堂生動活潑充滿樂趣，孩子得到的是接近音樂、創造音樂的快樂，而不是背公式、背課文那種單調枯燥的學習，在娛樂中學習，在學習中娛樂，才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七、與國內鋼琴教育的一些對比

俄羅斯的音樂教育是全面而且豐富的。在音樂小學和中專，課程安排得全面而又充實，除了俄羅斯及世界音樂史、樂理、和聲、視唱練耳、音樂欣賞、藝術史等專業學科外，還有其他文化課。俄羅斯的孩子們從小接受的就是全面教育，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素質教育。學習的科目可以根據興趣愛好有所偏重，但是都不會偏科。學生從小就培養理性思維和感性思維。音樂藝術作為藝術教育的一種形式，它的核心不是為了讓人運指如飛，拿到何等大獎；而是注重陶冶人的情操，讓人因為熱愛音樂而熱愛藝術，因為熱愛藝術而熱愛生活，因為熱愛生活而感恩生命。熱愛音樂的人一定是熱愛生活，熱愛生活的人肯定喜愛音樂。

從音樂教育上來講，俄羅斯教師經常以比喻和擬人的方式來引導學生理解音樂。或者是類似蟲鳴，或者是類似嘆息，或者是哲人漫步于雨中沉陷于思考，或是情人在月下互訴衷腸。俄羅斯的幼兒園教師經常帶孩子們在戶外活動，在如森林一樣的公園中講故事、游戲、傾聽鳥鳴蟲叫……藝術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音樂來源于大自然，經過人類敏銳的感受，提煉成為純真凝結的文化結晶。

反觀國內，許多教師上課總是急功近利。學生剛剛接觸鋼琴就過分地強調手形，似乎手形才是學習鋼琴的首要入門途徑，灌輸孩子難懂的音樂術語。這樣有礙于初學者接近音樂的本質，反而注意外在形式才能被認可。俄羅斯教師上課時使用頻率最多的是“沒關系”“非常好”“太棒了”“你真是天才”之類的鼓勵，即使學生彈奏錯了，也不會給冷臉或者嚴厲責備，即使是學生自己對回課感到沮喪，教師也會鼓勵安慰他。相比之下，我國多數鋼琴教師就顯得心浮氣躁，教師自己的情緒不好，帶給學生的就會是懼怕和恐慌，這樣的上課還不如不上呢，因為既沒有教學質量，也給學生心中留下陰影，既破壞了師生之間的情感也浪費師生共同的寶貴時間。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俄羅斯音樂教師對待教學是認真嚴謹的，非常敬業的，對待學生嚴肅而友愛，他們尊重學生的獨立個性和風格選擇，“強加不如引導”。他們從來沒有居高臨下的教學態度，始終處于“演員”的狀態，面對小孩子，自己扮演成他的玩伴一同游戲；面對有一定基礎的少年，他們扮演一同學習研究功課的同伴；面對中級以上的學生，他們扮演成最挑剔的聽眾和最忠誠的支持者，是學生的良師益友。

八、我的老師安德烈

我的老師安德烈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人，早就過了退休的年齡，學校安排他來專門輔導我們幾名留學生。許多年前他曾經到中央音樂學院做過長期講學，對中國和中國人懷有深深的情感，對我們這些留學生如同父親般關愛。在給我上課時，比如對一首樂曲的指法，他采取的方式是“不斷修改”。經常一種指法我剛剛彈熟，又被他改成別的指法。一首樂曲一旦被他發現“空子”，他就會像小孩子發現寶貝一樣開心，然后一臉壞笑地拿筆在樂譜上修改指法。把已經熟悉的指法改成別的指法，這個過程比較痛苦。所以最初每當我看到他這種表情和拿筆的動作，心里就會打鼓：他又要搞什么“發明創造”……不過經過長期的鍛煉，慢慢地我可以適應不同的指法了，手指變得更加服從于大腦，而不是手臂手指肌肉的機械運動，而且充分鍛煉了大腦的反應能力和手指的靈活性。這樣的方法很值得我們國內教師們學習參考，對于訓練手指的靈活性比枯燥乏味的練習曲更簡單有效。后來不僅對他的“壞笑”不再感到不安，我自己平時練琴的時候也習慣于抓“空子”，哪怕只是半個小節中的兩個音符，都會自己創造性地寫上新的指法，回課的時候讓老師評價。他每次看到我這樣的“個人行為”，就像看到學術上的新觀點一樣，只要合理，就允許我按照自己的指法演奏。

九、不容回避的現實問題

我們國內的鋼琴學生手指靈活度很好，這要歸功于平日里的勤奮練習，有了扎實的基本功，使得他們可以準確無誤地演奏音符，強弱處理得當。但是往往他們的演奏不能打動人心，不能做到“好聽”，為什么？

這是因為他們缺少對樂曲風格的把握，缺少音樂素養的積累，缺少對音樂深層次的欣賞，對作品的處理，應該從理性的識譜過程到感性的音樂理解，最后再回到理性的音樂結構及音樂形象的理解。很多學生演奏作品只是完成了音符和最基本的強弱而已，但是對和弦的意義，節奏的意義，旋律的呼吸都不甚了了，為什么強為什么弱，表達了什么感受什么思想？學習演奏是一門學問，對于學問我們應該帶著問題去學習。國內的孩子們受應試教育的影響，習慣了一直被人灌輸知識，沒有了自己主動求知鉆研的習慣。音樂是一門學科，但不是科學。音樂處理不是死套公式，而是要感性的理解，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感性規律。

十、留學獲得到的一些粗淺認知

鋼琴演奏屬于二度創作，當我們面對樂譜，就像面對作曲家的心靈筆記。如何接近由那顆曾經跳動的心迸發出激情旋律的思想？一板一眼地完成了音符后，我們要從旋律開始。俄羅斯教師主張用演唱的方式把旋律唱出來。人類最早最完美的樂器就是自己的聲帶，日后發明的樂器雖然彌補了人類聲線、音高和音響的不足，但是樂器是取材于外界的物體，永遠無法代替人聲去感動別人。我們演奏樂器的人，是在用心靈歌唱，要把心靈的聲音傳達給聽眾，就要通過日積月累對樂曲的不斷練習，增加感悟和認識，提高自己的理解能力和欣賞水平，通過演唱旋律，演奏者會情不自禁地以人類對音樂的本能領悟，初步確立那段旋律的音樂形象。和聲是音樂作品非常重要的構成部分。教師在上課的時候，應該適時地教給學生和聲知識，并且注意不同的和聲音響效果，在作品中所處地位以及意義上的對比。由對一個動機的仔細

品味，對樂句呼吸的領會，最后到對樂曲完整部分的領悟，每一步都要踏踏實實。如同朗誦詩歌，一字一句，一停一頓，抑揚頓挫，每一個呼吸都需要反復訓練體會。對作品的理解深入了解創作背景，通過音符旋律來深入作曲家的內心世界，我們欣賞作品、演奏作品，都是在與作曲家進行超越時空的精神交流，樂譜上沒有明確的色調，沒有明確的修辭，需要我們演奏者自己來拿捏，把握。音樂在二度創作方面比其他藝術形式更具有靈活性和自主性。小說和繪畫，只有一個，后人很難或者無法再次修改，從精神交流上講只能是靜止的體會。而音樂二度創作卻是互動。我們不是在模仿前人的演奏范例，而是在完整掌握作品風格的基礎上，向作曲家回饋我們對他最崇高的致意。

我的結語

在明確了演奏作品的意義和目的的同時，也向鋼琴教育者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如何才能幫助學生達到這個目的，實現這個意義？這就對教育工作者自身素質提出了一個高層次的標準：要自己對音樂作品有深刻了解、理性的體會之后，才能轉達給學生。

我國目前社會上的鋼琴私人授課很混亂，很多人根本沒有達到標準的教師資格，也沒有相應的資質考核認定專門機構，雖說現在是商業社會，一切與商業掛鉤，但是教育不能太過商業化，教育可以商業化運作，但是商業化只是運作形式而不是教育目的。就現代中國的市民音樂教育來講，存在著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惡性循環。很多民間辦學為了名聲，最初還能聘請專業教師來授課，后來有了名聲，隨著生源的日趨穩定出于盈利目的，聘請大學剛畢業甚至在校學生來教授鋼琴，對于音樂教育來說，這是極其不負責任的，是誤人子弟。投資者有商業頭腦，但是不懂教育規則，教育不可以模式化，需要人性化。每位教師都有自己教學的特點，他們針對每個學生會采用自己的方法因材施教。為了保證教育團隊的先進性，更新換代是必要的，但是前提是要保留優秀傳統。俄羅斯的鋼琴教育乃至音樂教育值得我們學習，他們的音樂教育理念和教學方針方法值得我們做深入研究。學習藝術不單單是為了培養藝術家，而更是為了普及藝術，陶冶情操，提高國民藝術素質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