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我曾應邀到不少音樂院校講授過中國多聲部民歌,皆因時間有限,而把授課內容集中在少數民族的多聲部民歌上面;中央音樂學院遠程教育學院讓我編寫這一課程的教材時也沿用了這一思路,取名為《中國少數民族多聲部民歌教程》(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11月出版)。這樣一來,使一些關心漢族民歌的學生產生了疑惑:難道漢族沒有多聲部民歌嗎?不少同學還紛紛來信詢問,如果漢族也有多聲部民歌,那么它們分布在哪些地區?有什么品種和特點?現狀如何?趁著《當代音樂》編輯部約稿的機會,本文就上述問題做一簡要的闡述,以回答同學們的提問,并饗讀者。
多聲部民歌是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一種音樂文化現象,產生于與歌唱相關的集體活動(如集體的勞動、婚戀活動)之中。漢族也曾在中原地區廣泛流傳愛情題材的多聲部民歌,從《詩經》十五國風的題材內容、歌唱的場合與形式來看,可以想象其中不少應是以多聲部形式來歌唱的,只是后來受封建禮教的束縛,消失得較快,現今愛情題材的漢族多聲部山歌主要保存在與少數民族共居的廣西一帶。漢族的多聲部民歌更多地出現在各種人工的勞動場合,其中男聲合唱《川江號子》曾于1955年參加世界青年聯歡節演出并獲獎,這是我國多聲部民歌在國外的首次演出和獲獎。但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隨著經濟的大發展,致使勞動方式有了很大改變,以機械代替了人工勞動,故許多勞動場合的多聲部民歌也隨之而消退。因此,從整體上看,漢族多聲部民歌當前的生存狀態正處于衰竭的境地。誠然,它們的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是不會消失的,仍應得到學界的重視和研究,在音樂創作和教學中得到運用。
下面介紹漢族的多聲部號子與多聲部山歌。
號子,又稱勞動號子,是人類生活中最早產生的音樂形式之一。不同的勞動方式產生著不同表現形式的號子音樂,它是生產勞動的有機組成部分,起著組織勞動、指揮勞動、減輕疲勞、鼓舞勞動情緒的作用,并表達出勞動者的思想感情和精神風貌。
號子的基本歌唱形式為“一領眾和”。就其本質的和廣泛的意義上來說,領、和關系的勞動號子是屬于多聲部音樂范疇的。因為領唱與和唱是不同的聲部,二者“不僅在實用性功用上、演唱形式上有區別,而且在表現特點、旋律上也有者明顯的區別。”
本文中按一般習慣,僅把不同的聲部(領部與和部之間、和部本身的分聲部)縱向重疊的號子合唱與重唱作為多聲部的號子音樂。
勞動號子在漢族多聲部民歌中數量最大,形式多樣,分布于全國各地的漢族聚居地區。其中,長江及其支流上的行船號子,東北等地的林區號子以及流傳于南方的挑擔號子、杠棒號子、數蛋號子等,在多聲部的表現方式上體現得更為集中和明顯。下面分述行船號子與林區號子。
1行船號子
行船號子,是指水上勞動中由船工歌唱的各種號子。我國的行船號子十分豐
富,遍布全國各河流航道及近海區域。其中運用多聲部形式的大多流傳于長江流域的四川、重慶、湖南、湖北及江浙一帶。行船號子往往以不同的勞動方式及不同的行船過程來命名,如搖櫓號子、撐篙號子、拉纖號子;過灘時的扳橈號子、招架號子、上灘號子、拼命號子;下灘時的下灘號子、平水號子等等。這些多聲部的行船號子一般有完整的段落結構,可以單獨歌唱,也可以作為聯套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與其他單聲部形式的號子音樂連用。
下例是浙江嘉善地區的撐篙與搖櫓相結合的一首行船號子:
嘉善地處杭嘉湖平原水網地帶,內河航行十分發達。由于有的河道不很深,因此行船中的勞動常常是撐篙(用長的竹竿或木桿撐船)和搖櫓相配合進行的。適應這兩種勞動方式的號子也常有機地縱向結合在一起:低音部是搖櫓號子,由兩個二拍子的音型構成“雙音型”反復歌唱,構成固定音型襯托的主調型織體,音型中的音調與領部有著緊密聯系,而節奏型則從搖櫓的動作模擬而來;高音部是節奏自由的抒詠性的撐篙號子,由領唱與合唱各以一小節(三拍或四拍)交替接唱,樂句間構成“換頭”形式的變奏關系。上下兩種號子音樂在節拍、節奏上形成對比,但調式和基本音調是統一的。整首號子可分成三個小段落,前兩個變化重復的樂句在a羽調上;后兩個樂句是前兩樂句的高四度移位,在d羽調上;最后一句和唱,調性在d羽調,其音調則由領唱部分的旋律變化而來,具有綜合與結束的功能。
2林區號子
林區號子,是指在林區勞動中所唱的號子。這在東北大、小興安嶺和長白山
林區,福建閩西、閩北林區及江西、湖南、廣東等地的林區都曾有傳唱,其中以多聲部形式歌唱的在東北林區更為普遍。趙希孟所著《談東北林區勞動號子音樂》[2]一書中,收錄了多種林區號子。盡管這些號子音樂現已不再傳唱
我于1979年夏天到東北林區采訪時,在實地已很少能聽到號子聲,只是由趙希孟臨時組織了幾個工人給我們做了抬木等勞動及號子的表演。,而且大多沒有留下錄音,但由于該書作者是林業工人,長期堅持在林業勞動第一線,對林區中的各種勞動號子了如指掌,并且是這些號子的領唱者,他本人又曾學習過音樂
見《談東北林區勞動號子音樂》一書的前言。,掌握了記譜等音樂技能,因此,書中留存的這些號子音樂不僅可信且極為珍貴。下面參照該書擇要闡述東北林區的多聲部勞動號子。
東北林區號子依照不同的勞動方式分類,主要有抬木號子(根據勞動中所使
用的工具和勞動方式,可分為“蘑菇頭號”與“大掐子號”兩類,其中蘑菇頭號按其曲調和歌唱形式,又可分為“哈腰掛號”和“拉鼻子號”兩種)、拉木號子(稱為“拽大繩號”)與推木號子(稱為“瓦杠號”)等。下面介紹抬木號子中的“拉鼻子號”:
拉鼻子號屬于蘑菇頭號類,適用于大小楞場和貯木場里的裝車、歸楞及平地
運輸等的抬木勞動。由八個人用四副杠抬一棵木頭(并立二人用一副杠),左右兩側各四人合著號子的節奏向前邁進。唱《拉鼻子號》時,參加抬木勞動的八個人分成前后兩組(其中一人任領唱,但只在開始與結束時喊幾句如“挺腰”、“哈腰”的話,其他地方都隨著一個聲部歌唱),進行相隔一拍的輪唱,構成模仿式復調;節拍為1/4,每拍往前走一步,四拍構成一個樂句,結構的基本形式為上下句,以后由重復或變化重復組成,號子的長短,視抬木的距離而定。下例是其開始(前13小節)和結束(后12小節)的基本樣式:
上例是拉鼻子號的原型,前后兩組由模仿式演唱構成。而在實際演唱中,兩組本身又可各自分成支聲關系的二聲部,這樣,總的織體形式即構成由模仿與支聲疊合的綜合型。這兩類不同織體形式的縱向疊置,使得號子的演唱既有此起彼伏的追逐效果,又有濃重的音響和高昂的情緒,其場景十分熱烈而感人。下例是該號子的前兩句:山歌,是指在自然山野環境中歌唱的、以抒情表意為主要功能的民歌。傳統山歌中多以愛情與日常生活為題材,在新填詞的山歌中,則有不少歌頌新社會、歌唱新生活的內容。
漢族多聲部山歌,現在主要保留在廣西境內,流行于桂北的融水、象州,桂東南的容縣,桂中郁江兩岸的桂平、橫縣、南寧等地的漢族聚居地。尚有少數散布于四川、湖南等省。
流傳于廣西的漢族多聲部山歌,由于過去一直認為是受了壯族、仫佬族等兄
弟民族多聲部民歌的影響而傳唱的,故很少有人注意,直至20世紀70年代后期,才逐漸被民族音樂研究界所承認。其實,從漢族歷史上曾經歷過的,以“歌舞求偶”為主要內容的“媒氏”活動以及漢族幾次大規模的向南方遷徙的史實中去回顧的話,這種以愛情為主要內容的多聲部山歌,很可能是漢族早期文化的產物。另外,下列現象值得我們進一步思索,即:羅城仫佬族的多聲部民歌與融水漢族的多聲部民歌風格一致,而且歌唱時所使用的語言都是當地的漢族方言——土拐話;與此相類似,橫縣、貴縣一帶的壯族多聲部民歌與漢族多聲部民歌一樣,使用的也多是當地的漢族方言——白話。從以上情況來看,在廣西存在著的漢族多聲部民歌,恐怕不是單方面的受壯、仫佬等民族影響的結果,更有可能的是漢族自古流存下來的音樂遺產。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各兄弟民族之間在音樂文化上相互交流和影響是很自然的,這種交流和影響促進了各民族音樂文化的共同發展。
廣西境內流傳的漢族多聲部山歌,按其所使用的方言,可分為土拐話山歌、桂柳話山歌、白話山歌與平話山歌四類。下面僅介紹白話山歌:
用白話唱的漢族多聲部山歌,流傳于橫縣、桂平與容縣一帶。
橫縣的多聲部山歌,其歌唱組合形式為一男一女或兩男兩女的混聲重唱,民
間把兩個聲部分別稱之為“公”、“母”聲。二聲部同起同收,以大致相同的節奏唱同一歌詞,構成分聲部式的支聲織體。上方聲部的旋律采用sol、la、do、re四聲,下方聲部則采用mi、sol、la、do四聲,上下方組合成完整的五聲徵調式。歌詞以七言四句為一個基本段落,由于第二、三、四句的句尾均用“嗬哈嗨”或“啰嗬嗨”的襯詞收腔,其中有三個“嗨”字,故民間稱這種多聲部民歌為“三嗨聲”或“三嗨腔”。如下例
桂平的多聲部山歌,其歌唱組合形式為同聲二重唱,運用五聲宮調式。歌詞以七言四句為一段,音樂則由兩個大樂句(每個樂句含兩句歌詞)的變化反復構成。每段開始先由低音部唱第一句詞,高音部在其句尾長音上以上方大二度的和音襯腔加入,隨后,二聲部即構成同節奏的分聲部式支聲重唱。和聲音程中除了大、小三度和純四度之外,更多地出現大二度音程,并在句尾拖腔上形成大二度的平行進行,最后以大二度斜向進入主音同度結束,構成“廣西式終止”的典型進行。這一和聲特點與廣西的壯族、瑤族、毛南族、仫佬族的多聲部民歌是一致的。如下例
容縣的漢族多聲部山歌,當地稱為“賀恭調”,多用于民間節日舞燈活動中。它是一種一領眾和式的二部合唱,低音領,高音和,領唱可由男聲或女聲承擔,和唱則多為女聲。和部從領部第一句的末尾進入,其固定的音調來自領部句尾的旋律音,它以高五度方式與領部同時出現(下例中的虛線標明二聲部之間的音調聯系),但在節奏時值上卻作了擴大,其結束晚于同一音調的領部。另外,有意思的是,直至全曲結束,二聲部也不進入主音同度,而以主、屬音重疊終止(也有可能視作D徵調與A徵調的雙調重疊),這在我國多聲部民歌中是不多見的。
[1]江明惇.漢族民歌概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31.
[2] 趙希孟.談東北林區勞動號子音樂[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