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世紀初才提出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也稱“無形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保護,已成為當下社會熱點之一。2011年頒布并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標志我國非遺保護進入歷史新階段。但“非遺”概念易誤解,且易與物質文化遺產相互割裂隔絕。我們認為,即便最典型的無形的音樂類“非遺”,也與其物質基礎(物體振動產生聲波)之間存在不可須臾分離的緊密聯系。借鑒我國古代“形而上”、“形而下”這一高度智慧的認知表述方式,從對立統一關系出發把握對象,可知所謂“非遺”實即“形而上文化遺產”,與其物質基礎(即其“形而下”部分)關聯密切;而“物質文化遺產”也就是“形而下遺產”,與其相關的非遺部分(即其“形而上”遺產)密不可分。由此可更自覺避免物質遺產與非物質遺產保護“顧此失彼”,還可以避免兩類遺產內里“形而上”與“形而下”兩部分的割裂脫節,進而最大限度實現文化遺產保護的整體性、完整性。本文要點曾在2014年9月河北師范大學“燕趙音樂文化研討會”上宣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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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用“悄然”來形容,是當時了解、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2003年10月17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召開第32屆大會,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決定正式采用“非物質文化遺產”(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一名,取代此前在中文先后用過的“人類頭和非物質遺產”、“無形文化遺產”、“傳與非物質遺產”、“述與無形遺產”等稱謂。
或許你沒有注意到:2001年我國昆曲入選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一批保護名錄,是“人類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而不是后來大家熟知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前面多出“頭和”三字,后面則少了“文化”兩字。
隨著昆曲、古琴申遺成功,隨著國家的重視和推廣,“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和相關“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影響不斷擴大,越來越引起社會各方面的強烈關注。
從中央到地方,從國家層面到各地基層文化部門,都大大加強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調查、搶救和保護工作。2003年,文化部、財政部、國家民委和中國文聯聯合啟動實施為期長達17年的“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2005年3月和12月,國務院先后頒發《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和《關于加強文化遺產保護的通知》,對推動全民族保護祖先留下的寶貴非物質文化遺產、增強中華民族文化認同感和自豪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有關了解、學習昆曲和古琴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社會活動,開始形成熱潮并不斷推進,迅速壯大。許多文化、教育機構聞風而起,比如廣州中山大學,很早就設立專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后來更成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地”之一。
各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調查收集工作,也加速進行。據有關方面介紹,自2005年開始的第一次全國性的大規模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共走訪民間藝人115萬人次,普查文字記錄量達20億字,匯編普查資料14萬冊,收集珍貴實物和資料29萬件,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總量近87萬項。可以說,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整體上已經躍入世界前列。
從2006年至2011年,國務院先后公布三批國家級非遺名錄。2006年6月國務院公布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包括白蛇傳傳說、阿詩瑪、蘇州評彈、鳳陽花鼓、楊柳青木版年畫等,共518項。2008年6月,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公布,包括孟姜女傳說、西湖傳說、陜北民歌、高郵民歌、十八蝴蝶 等(共計510項),以及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擴展項目名錄(共計147項),總共657項。2011年6月公布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包括天壇傳說、彌渡民歌、納西族白沙細樂、棕扇舞等項目365項,其中新入選項目191項,擴展項目164項。
今年(2014年),文化部組織專家對新申報的1111個項目進行了審議,提出第四批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推薦名單298項,其中新入選151項,擴展項147項。
從2007年至2011年,國家文化部先后認定并命名三批共1488名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2014年公布了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名單,有498人入圍,加上此前三批已公布的1488人,共計達1986人。
在普查基礎上,開展了從國家級到各省、市、縣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申報,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反響,有力地推動我國非遺保護工作,社會各界和廣大群眾非遺保護的意識和熱情大大增強。
2011年2月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九次會議上,表決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并于2011年6月1日起開始實施。
正如文化部負責人所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出臺,“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一個里程碑,標志著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將走上依法保護的階段。”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也開始從普查、申報各級名錄為重點的“申遺”階段,進入依法實施非遺保護,逐項分析研究,制定并實施符合具體非遺項目客觀實際的保護措施的新階段,即重點為非遺“傳承”的階段。
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基本概念與相關分類
2003年10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2屆大會上通過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明確界定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定義:
“非物質文化遺產”指被各社區群體,有時為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及相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世代相傳,在各社區和群體適應周圍環境以及與自然和歷史的互動中,被不斷地再創造,為這些社區和群體提供持續的認同感,從而增強對文化多樣性和人類創造力的尊重。[1]
《公約》還指出非遺涵蓋的內容,包括:“一、頭傳統和表現形式,包括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媒介的語言;二、表演藝術;三、社會實踐、禮儀、節慶活動;四、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識和實踐;五、傳統手工藝。”[2]
2003年中國政府啟動中國民間文化保護工程時,沿用這一定義,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作了進一步表述。如《中國民間文化保護工程普查手冊》指出,所謂“非遺”,“是指各民族人民世代相承的、與群眾生活密切相關的各種傳統文化表現形式(如民俗活動、表演藝術、傳統知識和技能,以及與之相關的器具、實物、手工制品等)和文化空間(即定期舉行傳統文化活動或集中展現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場所、兼具時間性和空間性)”。[3]
從聯合國先后公布的多批、多種非遺名錄,以及我國先后公布的多批國家級非遺名錄來看,非物質文化遺產色彩繽紛,種類豐富,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公約》中提到的非遺內容,只是一個非常概略的分類。我國頒布的第一批國家級非遺名錄,便將我國非遺劃分為十大類,即:
一、民間文學;二、民間音樂;三、民間舞蹈;四、傳統戲劇;五、曲藝;六、雜技與競技;七、民間美術;八、傳統手工藝;九、傳統醫藥;十、民俗。
王文章主編《非物質文化遺產概論》指出上述分類仍須適當修正和調整,還提出更全面合理的非遺分類體系,具體分類如下:
一、語言(民族語言、方言等);二、民間文學;三、傳統音樂;四、傳統舞蹈;五、傳統戲劇;六、曲藝;七、雜技;八、傳統武術、體育與競技;九、民間美術、工藝美術;十、傳統手工技藝及其他工藝技術;十一、傳統醫學和藥學;十二、民俗;十三、文化空間。
比較以上兩種分類,顯然后一分類更合理,也更準確。例如后一分類的“傳統音樂”,比前一分類的“民間音樂”,涵蓋更廣,既包含各種民間音樂,也包含傳統宮廷、國家的禮樂、各種文人音樂,以及宗教音樂等等。
音樂作為一門特殊藝術,有其重要性,也有其獨立性。上述分類表明,“傳統音樂”作為非遺的特殊一大類,能夠自成體系,與其他大類并列存在。但也要看到,音樂還與其他許多種類的非遺密切交集、相互滲透融合,比如舞蹈、戲劇、曲藝、雜技等“傳統文化表現形式”,都與音樂密切聯系。眾所周知,中國傳統戲曲就是音樂、戲劇有機結合相輔相成的綜合藝術,甚至可以說就是“戲+曲”。戲曲的情節、戲劇表演等等,與聲樂、器樂密不可分,而且充分發揮各地方言和音樂特色。過去“老戲迷”到劇場,不說看戲而說“聽戲”,不正說明音樂在戲曲中的作用何等重要。
音樂不僅自成非遺一大類,不僅與各種“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緊密相聯,在各種各樣的“文化空間”(即定期舉行傳統文化活動或集中展現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場所)也大顯身手騰挪活躍。各地各民族的眾多民俗節慶活動,往往有十分熱鬧的音樂活動,是歌唱或舞蹈集中展現的特定時空舞臺。諸如青海花兒會、西藏藏族的“堆謝”、云南劍川白族的石寶山歌會,以及大理地區白族“繞三靈”等等,音樂往往是這些“文化空間”不可或缺部分,甚至是最主要的核心部分。可以說,音樂是一種有代表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又密切聯系眾多“傳統文化表現形式”和“文化空間”。當然,傳統音樂也就能夠集中地典型地體現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價值和歷史意義。
三、新觀念,引起思維認識的新問題
應該看到,“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一新概念,也帶來我們理解、認知上的新問題和新疑惑。
比如,上述有關“非遺”的定義,界定了“非遺”是什么,說明它作為一類文化遺產,包含各種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及相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這些遺產還可以概括為“傳統文化表現形式”和“文化空間”兩大部分。但有關定義并沒有說明“非物質”是什么含義,為什么說上述“傳統文化表現形式”及“文化空間”是“非物質”的遺產,這些遺產的根本性質究竟是什么。
眾所周知,“世界是物質的”,早已是普通常識。在現代物理學中,也只能找到“物質”和“反物質”、“超物質”等概念,沒有什么“非物質”存在。
那么,如何理解“非物質文化遺產”呢?什么是“非物質”的文化遺產呢?
且不說民間工藝等等,物質基礎十分明顯。僅以傳統音樂、戲劇、舞蹈、曲藝、民間美術等為例,都是藝術,現都列為“非遺”。 但它們的本質也是物質的,都是以物質為媒介的,建構于物質基礎之上的。
有關藝術的物質性,論者極多,僅以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看法為例。海氏曾撰寫《藝術作品的本源》一文,以說明“對藝術作品的本源的追問就是追問藝術作品的本質之源”。該文討論的核心,一是藝術作品的本質是什么;一是這種本質如何實現自身,即它的來源是什么。換句話說,就是藝術作品是如何成為藝術作品的。
他首先確定,藝術作品當然是一種“物”。他指出“藝術作品”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物的因素,比如,在建筑中有石質的東西,在木刻中有木質的東西,在繪畫中有色彩的東西,在語言作品中有語音,在音樂作品中有聲響。總之,物是藝術的載體,離開了物,藝術無法顯現自身。
但是,藝術作品又不僅僅是一個物,它必然承擔了別的屬性。藝術作品并不是一個純然物,它經過了藝術家的加工和改造,或者說它是藝術家的創造,所以它是一種人為的東西。人為的東西必然要承載人的目的,人的目的則大致分為使用的目的和非實用的目的。能承載人的實用目的的,實現一定的實用功能的人造物,海德格爾稱之為“器具”,藝術則是與器具相對的一種人造物。器具的人為性上,與藝術作品類似,但器具畢竟要遜色于藝術作品,因為藝術作品“有它的自足性,而器具卻沒有”,尤其是藝術作品作為藝術作品本身的存在來說,不是因為它的有用,而是因為它“讓真理設置入自身,即藝術作品顯現了真理。”真理不是主觀的,真理是客觀的存在,所以藝術作品是自足的。[4]
海德格爾運用形式邏輯“屬加種差”的定義方法,將“藝術作品”這一概念,和它的上位概念“物”,以及同屬但不同類的概念“器物”,進行比較分析,以充分界定藝術作品本質。上述言論表明,必須明確藝術作品的物的本質屬性,明確藝術作品作為人為之物,與一般實用的器具有明顯區別,是具有自足性的、顯現客觀真理的自足之物。
關于藝術作品之作為藝術作品,海德格爾還有很多深入的論述,這里就不多說了。
鑒此,把許多種類的藝術歸屬到“非物質文化遺產”,是與藝術作品的物的本質屬性也就是物質屬性相矛盾的,因而,理解起來是有困難的。
四、作為特殊“非遺”和特殊藝術門類的音樂,本質也是物質的
音樂是一門特殊的藝術,這也是一種常識。因為音樂來無影去無蹤,無形無色無味,其方生方逝,不停流動,無從尋覓,難以挽留,但它又可以彌漫、充塞、填滿四圍空間。它既可以呼嘯怒吼,聲震百里,動蕩山谷;又能低回婉轉,纏綿悱惻,如怨如慕;還能繞梁三日,余音不絕,無聲而勝有聲。換言之,音樂也許是一種最接近“非物質”概念或“無形”概念的藝術了。
盡管如此,音樂的本質屬性仍與其他藝術相同,仍是一種“物”。音樂的殿堂,完全建筑在物質的基礎上——音樂的物質基礎,就是物體振動引發的“聲音”(聲波)。
“聲音”這一概念具備兩方面的含義:一是人耳的聽覺感知;二是能引起這種感知的、存在于某種媒介(Medium)——最常見的媒介是空氣——中的擾動。
音樂是具有聽覺審美的聲音(Aesthetic Sound)。“音樂”(Music)實際是“聲音”的特殊類別,是加上了審美限定的一類特殊的聲音(“樂音”及“樂音性噪音”)。欲有音樂,必先滿足聲音確立的條件:一般情況下,振動的物體——即“音源”——擾動空氣,振動旋即在空氣中次第傳播開來,由是構成了“聲波”(Sound Wave)。當受眾接觸到聲波以后,聽覺系統會將振動轉換。換句話說,聲音的本質是物體在一定介質中的振動,并通過一定介質――一般條件下這一介質就是空氣——將振動引起的聲波向四方傳送,通過刺激人耳這一聽覺器官接受振動,再通過大腦還原接受。換為生物電信號并刺激大腦中處理聲音信息的相關區域,于是人們便“聽”到了聲音。
[JP2]聲音源于物體的振動,當物體振動停止時,聲音也就消失了。聲波傳播需要介質,當然,除空氣外,聲波也能在水等液體和木頭、鋼鐵等多種固體中傳播(例如耳貼鐵軌能比從空氣中更快聽到火車馳來的聲音)。在特殊的情況下,人們也會在水中等非空氣介質中,傳播聲音信號,甚至欣賞音樂。在真空中,由于缺乏傳遞聲波的介質,所以也沒有聲音。而如果沒有正常的聽覺系統(人耳以及相應心理、大腦系統),也不能感知聲音。這說明,從聲音發生、傳播到收受,所有環節,都離不開物質條件。[JP]
由于人的聽覺系統的限制,我們只能感知一定頻率范圍內的振動波,超高頻的聲音(超聲波)和超低頻的聲音(次聲),是人耳聽不到的。
音樂藝術中變化無窮的藝術手段,歸根結底,也是“物使之然也”。它們都建筑在物質的基礎上,為物質條件所制約。例如,樂音有高有低,不同音高組成音階、調式,與前后音高進行所遵循的節奏(對比原則)、節拍(規律性輕重節律的顯示)結合,形成在時間中展開變化的“旋律”;不同音高還可以依據一定自然法則和藝術習慣縱向組成“和聲”,以及不同高度的旋律進行構成“復調”。
音樂的基本要素,諸如音高、音強、節奏,旋律、和聲、復調以及不同的音色音質等等,最終都通過“物”的聲波而存在而呈現。樂音的高低,取決于發聲的振動體的振動頻率(單位時間中的振動次數多少),音樂的強弱,取決于發聲的振動體振幅的大小。音樂中最重要的音色,也以不同的振動的體的物理屬性、振動方式(激振方式)、基頻音以及所含諧波(泛音)的多少強弱變化等為轉移。
所以,沒有“物”,沒有物質振動、物質媒介,以及人耳等接受還原器官,就沒有聲音,更沒有音樂。
當然,音樂不僅僅是物理現象,音樂的形成和發展離不開社會、文化創造與習俗的影響。“音樂是憑借聲波振動而存在、在時間中展現、通過人類的聽覺器官而引起各種情緒反應和情感體驗的藝術門類。從社會學的角度講,音樂是人類所創造的諸多文化現象之一;人類早期的音樂活動是混生性社會文化現象中的一個要素,到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以后,音樂又同時是社會意識形態之一。”[5]音樂的這種文化屬性告訴我們,這一門訴諸聽覺的藝術,構成它的基本物質材料就是聲音。但人類在一定審美意識和習慣的指導下,從周圍生活的世界中選擇若干音響,按一定邏輯規律進行組合,所形成的承載一定情感體驗的音響即為音樂。但不能否認,物體振動引起的音波(音響),仍是音樂賴以存在的基本物質材料。
綜上,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物是藝術的載體,離開了物,藝術無法顯現自身。物(物質)也是音樂藝術的載體,離開了物(物質),音樂藝術也無法顯現自身。
五、如何解開“物質音樂”與“非遺”音樂的矛盾?
“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其實不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一開始便認定的。在英文中,“非遺”也是一個新出的概念,也同樣令人迷惑。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最初使用的相關英文概念,是Nonphysical Heritage(非物質遺產),后來又使用過另一概念:Oral and Intangible Heritage(直譯應為“頭與無形遺產”)。直到2003年,教科文組織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時,確定采用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即“非物質文化遺產”(但直譯應為“無形文化遺產”)。 但從2001年起公布首批入選名錄冊,直到2003年、2005年先后公布二、三批名錄,仍一直沿用“人類頭和(與)非物質遺產”的稱謂。
那為什么流行的中文,卻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呢?原來,當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此前正式公布的中文文本,用“非物質文化遺產”對譯Oral and Intangible Heritage一詞,并沒有修正為“無形文化遺產”。我國國務院及國務院辦公廳等機構頒布官方文件,為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上述中文文本保持一致,也就統一沿用“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這也就成為今天廣泛采用的、定型化了的概念。
據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后來的運用中,覺得上述用法不十分妥帖,仍改譯“無形文化遺產”(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然國內則無法追隨教科文組織改來改去,只好繼續沿用“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一譯詞,沒有改用國際社會后來廣泛使用的“無形文化遺產”這一通用術語。[6]
正如王文章主編《非物質文化遺產概論》所指出:在中文語境中,用來翻譯英文Oral and Intangible Heritage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一詞語,嚴格地說,“是一個可能會發生歧義和誤解的詞匯,容易讓人產生這一類文化遺產似乎沒有物質表現形式,不需要物質的載體加以呈現的聯想”。王文章接著指出,各種形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如中國的昆曲藝術、古琴藝術、新疆維吾爾族的木卡姆藝術,中國與蒙古國蒙古族長調民歌等等,“都要靠表演它們的人和一定的樂器、道具以及具體的表演過程這些物化的載體和表現形式才能呈現出來”。同樣,其他剪紙、云錦等等“非遺”,也離不開紙張、絲線等物質材料和剪刀、織機等物質工具。
《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指出:“非物質文化遺產所重點強調的并不是這些物質層面的載體和呈現形式,而是蘊藏在這些物化形式背后的精湛的技藝、獨到的思維方式、豐富的精神蘊涵等非物質形態的內容”。[7]這是我們進一步理解“非遺”這一新概念的重要鑰匙。
那么,若直譯“無形文化遺產”有沒有發生歧義和誤解的可能呢?
“無形文化遺產”來源于日語“無形文化財”。原來,日本非常重視各類文化遺產的保護。早在二戰結束不久的1950年,便頒布了《文化財保護法》,首次提出“無形文化財”概念。此外,還有“有形文化財”、“民俗文化財”、紀念物、傳統建筑群、埋藏文化財等類別。該保護法將“無形文化財”區分為“無形文化財”與“民俗無形文化財”兩類。“無形文化財”指那些具有較高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的國粹級的傳統戲劇、音樂、工藝技術以及其他無形文化遺產;“民俗無形文化財”即民俗非物質文化遺產,指那些與普通民眾衣食住行、生產民俗、信仰、歲時年節有關的風俗習慣和民間傳統藝能。1955年日本首次公布認定的“重要無形文化財”,經由“個項認定”、“綜合認定”及“持有團體認定”方式確定。其中屬“個項認定”的“身懷絕技者”,則被確定為“人間國寶”,備受尊重。
198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內部曾特別設立了一個叫做“非物質遺產”(Nonphysical Heritage)管理部門。后來受日本“無形文化財”這一術語的影響,于1992年將該部門改成為“無形遺產”( Intangible Heritage)部門。
當然,區分指定“有形文化財”與“無形文化財”,也有一定難度。也許音樂這類“無影無形”的時間藝術,“無形文化遺產”稱呼或較適合。不過,音樂表演也有舞臺形象、表演形體動作等“有形”部分。大量的“非物質文化(無形文化)遺產”,比如舞蹈、戲曲、雜技等,也都是“有形有樣”的、或“無形”與“有形”相互結合的表演形式。如果因為它們的“形”隨劇情、內容發展,在時間中快速變化展現,有別于文物、古建筑等不動不變(或變化極其緩慢)的“凝固形態”,而將它們歸為“無形文化財”,似乎也未必妥帖。
但像剪紙、刺銹等等,有非常固定的形態,說是無形文化遺產,則不甚貼切。
運用上述概念進行文化遺產的分類保護,無論是有形文化遺產還是無形文化遺產,無論是物質文化遺產還是非遺,一方面,容易引起兩類遺產的對峙、分離和分裂;另一方面,若忽略兩者的界限和差異,則又容易引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泛化(泛物質化)和模糊。
苑利、顧軍在《非物質遺產學》中指出,無論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還是國內學術界,幾乎都將前述《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公約》所說“非物質文化遺產”,即將“被各社區群體,有時為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及相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都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之列——“這種做法值得商榷”。
他們認為,所謂“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指人類在歷史上創造,并以活態方式傳承至今,具有歷史價值、藝術價值、文化價值、科學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知識類、技術類與技能類傳統文化事項,它們具有“非物質”性。而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各種“工具”、“實物”、“制成品”,即使對保護、傳承非遺有益,也不能視之為非遺,更不能列入非遺來保護。作者強調,“如果在這個邏輯起點上出了錯,今后的實踐工作也將一錯到底。”[8]
他們說,如將米雕、核桃雕等小物件當成非物質文化遺[JP2]產,人們也許不以為意。但承認了米雕、核桃雕,不就得承認剪紙、泥塑,繼而還要承認石雕、磚雕,甚至成片的四合院,都是“非遺”。但若四合院這樣的龐然大物也都成了“非遺”,那么,還有什么是物質文化遺產呢?還有什么不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呢?[JP]
我們不妨沿此邏輯繼續下推:如果一份小小的剪紙、米雕,都蘊含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需要關注和保護,那么,像北京故宮、長城這樣的宏偉壯麗的文化遺產,其所蘊含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種類、數量,還會少嗎?它所具有的非物質遺產價值,還會低嗎?為什么故宮的建筑設計、營造技術、園林設計、裝飾美術等等等等,不列入重大的“非遺名錄”呢?
另一方面又容易導致“非遺”泛化趨勢出現。本來“非遺”已經是一個定型化的概念,全國人大也正式通過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但實際工作中,很多人感到不好把握物質文化遺產與非遺的差別和界限。比如,北京全聚德烤鴨、天津“狗不理”包子之類,明明都是食物,都是物質文化飲食文化,怎么搖身一變,都成了著名“非物質文化遺產”?那么,“六合豬頭肉”、各種臭豆腐、各家名菜各種小吃等等,為什么不能“申遺”呢?現在有許多食品、商品紛紛高調表示要“申遺”,至少可以吸引眼球,可廣招徠。難怪有人批評“非遺保護是個筐,什么都能往里面裝”。失去控制的泛物質化,很容易使“非遺”保護走樣,成為變相的產品保護、商標評選和某種變形的商品廣告。
六、正確理解和解釋物質文化與非物質文化的辯證統一關系
那么,如何正確理解物質文化與“非物質文化”的關系?如何克服“非遺”與“物質文化遺產”的表面矛盾?如何協調“物質的音樂”與“非遺”音樂的對立統一?
這需要我們正確運用唯物辯證思維。無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非遺”,還是“無形文化遺產”,以及作為其來源的當初日本所頒布的“文化財保護法”中“有形文化財“和“無形文化財”等概念,都需要避免簡單對立、相互割裂、相互排斥的機械片面思維。
因為日本長期受中國文化影響,日本所用“有形”、“無形”的表達方式,也是來源于漢語的一種區分對立事物古老思路。它也許比前一種“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的表達方式更好,但也很容易產生割裂和對立之弊。
我們認為,在悠久的中華文化的思維智慧中,還有比這種簡單對立的區分方式更為高妙的表述方法。因為中國古人非常善于從對立統一的辯證關系出發,從事物間的整體聯系出發,來認知和表述各種客觀事物的特性,把握對立統一體之間的相互聯系。
例如,漢語在先秦已有眾多詞匯的基礎上,還通過多種途徑發展新詞,引申發展,就是古代詞義發展的一種主要途徑。[9]出于古人對事物發展過程中相反相成的哲理認知,中華民族先民們尤其聰明地利用詞義,進行正反關系的引申組合,構成聯合式的合成詞,也就是前人曾說的“正反同辭”。 例如“雌雄”、“左右” 、“是非”、“長短”、“黑白”,等等。另外,還會用兩個相反的語素組成新的復合詞,其意義不是兩個語素意義的相加,而是融合正反兩方面意義,產生出更加概括的意義。例如“是”、“非”,本來是對、不對,組成復合詞“是非”,既表示糾紛、爭執,又表示褒貶。通過對立面的組合統一,還能發展出來新的詞義。比如“黑白”,組合了黑色、白色,卻用以表示是非、善惡。
更進一步,則通過對立面的組合統一,再發展出新詞組,表達新意義。例如,古人有著名的“形而上”、“形而下”的區分,《易·系辭》中的“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就是一種很有代表性的表述。 “形而上”者的“道”,并非可以完全脫離相應的“形而下”的“器”部分,同時,也不否認“形而上”者,還有其“形而下”部分存在;反過來,肯定“形而下”的“器”,并不否認其有“形而上”的部分,也不能能脫離其“形而上”部分而單獨存在。哪怕需要只談其“形而上”部分,或“形而下”部分時,也提醒人們不能忽略甚至割裂其相關聯的“形而下”或“形而上”部分存在。
運用這種表達方法,“形而上”與“形而下”,兩者似乎可以單方面存在,但同時,又強烈暗示著聯系著與之對立、分離的另一方面,肯定后者的存在。這兩個不同甚至對立的方面,實則合成密切聯系的不可截然劃分的統一整體。這種整體的、充滿辯證的思維及表述方式,有力避免了那種形而上學的、非此即彼的思維容易導致的僵化和片面。
我們不主張另起爐灶,改變或廢除已廣被運用的“物質文化”與“非物質文化”等概念,更不希望引發人們認識理解上的新混亂,我們只想借用古人聰明智慧的思維和表述方式,幫助我們更好理解、解釋“物質文化遺產”與“非遺”等相關概念,更好理解把握“物質文化遺產”與“非遺”之間的區別和密切聯系,更好也更全面整體地實現“物質文化遺產”和“非遺”的整體保護完整傳承。
正如王文章主編《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所指出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所重點強調的并不是這些物質層面的載體和呈現形式,而是蘊藏在這些物化形式背后的精湛的技藝、獨到的思維方式、豐富的精神蘊涵等非物質形態的內容。”強調蘊藏在“物質層面和呈現形式”等“物化形式”背后的,才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所要保護的重點,即“精湛的技藝、獨到的思維方式、豐富的精神蘊涵等非物質形態的內容”。這不正是緊密聯系著“形而下”物質層面的“形而上”的部分嗎?不正是依托在“形而下”的物質文化遺產之上的、真正的“形而上”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嗎?
“形而下”和“形而上”這種理解表達方式,提醒在我們保護各種“形而下”的“物質文化遺產”的同時,不要忘記保護與之密切相關的難以割斷的各種“形而上”的“非遺”;在保護各種“形而上”的“非遺”的同時,也不要忘記保護與之密切相關聯的各種“形而下”的“物質文化”部分。例如,我們進行音樂類“非遺”保護,在對列入教科文組織第二批名錄的“古琴藝術”進行傳承保護時,既要關注其“形而上”的“非遺”部分的保護傳承,即對相關音樂藝術、相關精神文化、相關技藝技法的保護傳承,也要關注其“形而下”的古琴樂器本身(尤其是古代留傳的珍貴古琴和今天新斫之精品琴),以及琴桌琴凳、弦、古琴譜古琴書、彈琴雅集環境等等“物質”層面遺產的保護傳承。
音樂類非遺保護,和其他非遺保護一樣,只有既關注其“形而上”的、“無形”的精神文化、音樂藝術本體以及相關哲理等部分,也關注其“形而下”的物質基礎物質部分,才能整體、全面、完整地保護傳承相關“非遺”,收到物質、精神珠聯璧合相得益彰相映生輝的良好效果。
我們衷心期盼“物質的音樂”與“非遺”的音樂,永遠契合無間,和諧統一。我們也期盼在大力保護文化遺產時,加強整體思維,不要割裂兩類遺產,更不要顧此失彼。換言之,就是在大力保護各類中華優秀物質文化遺產的同時,不要忘記其不可分割的“形而上”部分,不要忽略其中所蘊含的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而在在保護優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同時,也不要忽略其“形而下”部分,即作為其基礎的物質文化遺產部分,也同樣需加關注、精心呵護。作為文化遺產保護的總體考量,也要注意“形而下”的物質文化與“形而上”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兼顧并重,相互溝通,相互照應,實現全面、整體、完整的妥善的共同傳承保護,為中華文化的復興做出更大更積極的貢獻。
[參 考 文 獻]
[1] 王文章.非物質文化遺產概論[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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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黃其洪.海德格爾論藝術[M].長春:吉林美術出版社,2007,5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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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利,顧軍.非物質文化遺產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