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治理研究十年：主題、方法和層面

摘要：我國大學治理是一個研究不充分的新興領域，具有外力驅動、問題觸發、實踐導向和由外轉內特征；研究總體處于從全球視野內化為本土眼光、從問題研究上升為體系建構、從外部治理轉向為內部治理的起步階段；方法運用比較單一且遠未達到方法論自覺的程度；研究層次以宏觀意義上的院校、國際比較層次為絕對主導，中微觀層次的研究較少論及。基于此，提出一些具體建議，供后續研究參考。

關鍵詞：大學治理；研究主題；研究方法；研究層面

中圖分類號：G64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8381（2015）01-0118-07

大學治理是大學內外廣泛關注的一項重大現實和學術問題，特別是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決定》中，“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已成為一項重要改革目標的大背景下，對治理問題的關注和研究更是大為增加。我國大學治理研究主要是從21世紀初開始的，具有明顯的外力驅動和問題觸發性質，還是一個研究不充分的新興領域。10年來，相關的研究成果層出不窮、直線躥升，但卻顯得非常雜亂無序。基于此，作者采用自己構建、有別于傳統文獻綜述的分析框架，從定量、實證的角度，統計分析了2003-2013年中國知網（CNKI）收錄的887篇研究論文，力求相對全面、客觀、系統地梳理國內大學治理研究的總體情況，為后續研究提供一定的參考和借鑒。

一、分析框架

（一）研究主題

作者先將論文標注的803種、2768個關鍵詞按字母順序排列，再進行聚類分析，整理出7類主題：（1）治理思想，包括治理理念、大學精神等；（2）外部治理，包括大學與政府、社會、市場關系的協調，高教管理體制的探討等；（3）內部治理，包括大學制度設計，內部權力規范，民主決策、管理、監督和參與的探討等；（4）內外綜合，包括對大學治理做整體性、一般性的論析；（5）經驗借鑒，包括中西方現存及歷史的治理經驗、研究綜述等；（6）理論觀照，包括治理相關理論的借用、解讀等；（7）理論建構，包括大學治理本身的本質、模式、體制等理論問題的建構。其中后3類與前4類不屬同一劃分標準，卻是處于研究不充分階段的特色主題，因此有必要單列。另外，同一篇論文可能會分屬不同主題、方法和層次，本研究僅選取其最突出的一種進行歸類。

（二）研究方法

在高等教育研究中，最為流行的方法是定性與定量、思辨與實證，但“用這種分類標準來‘框’高等教育研究的文本，其所得到的統計數據和由此引出的評價都可斟酌”。隨著研究方法的日益多樣化，很難用簡單的二分法進行分類，也很難評價哪種方法更好。因此，作者根據樣本文獻的實際和此論題的特點，選取了7類研究方法：問題分析法，即問題對策型研究；概念分析法，即通常所指的理論研究和哲學分析；文獻分析法，即綜述、政策文本分析類研究；歷史分析法，即歷史省察類研究；實證分析法，即調查、實驗及多變量分析研究；比較分析法，即在兩個或更多國家間開展的國際比較研究；個案分析法，即案例研究。

（三）研究層面

根據大學治理自身特征，按照從內到外、從中心到邊緣的思路，作者嘗試構建7類研究層面：學生層，即大學的核心層；教師層，即大學的主體層；組織層，即大學的運行層；院校層，即大學的綜合層；政府層，即大學的主管層；社會層，即大學的影響層；國際層，即大學的比較層。學生、教師和組織這3個層面屬微觀上的內部治理范疇，院校層面屬承上啟下的綜合層，政府、社會（市場）層面屬宏觀上的外部治理范疇，國際層面屬觀照層。

二、研究分析與概述

（一）總體分布

1.研究主題分布。為了研究關于大學治理的研究的主題分布情況，文章分別按年度分布、方法比較分布進行分類統計，結果見表1、表2。

從表1可知，理論觀照、內部治理和經驗借鑒3類研究占主導，論文合計有699篇，將近文章總數的80%；而治理思想、外部治理和理論建構研究數量大體一致，文章均不足7%。這不僅印證了我國大學治理研究仍處于“正視老問題、開始新起步和學習借鑒階段”的判斷，也說明“我國學者重點關注的是大學外部治理”的結論是不準確的，事實上探討內部治理的論文遠比外部治理要多。另外，內外綜合主題的論文多是一般性的泛泛而論，占比只有2.3%，可忽略不計。年度占比變化上，占絕對主導的3類主題研究與數量較少的后3類主題研究趨勢正好相反，前者上行，后者下降。特別是內部治理論文數從2003年的16.7%上升至2013年的28%；而外部治理論文數則從2003年的50%下落至2013年的3.4%。

表2說明，研究者注重的是通常意義上的理論或哲學思辨研究。3類占主導的主題研究中，理論觀照肯定多用概念分析；經驗借鑒自然多用比較分析；內部治理研究近九成采用問題分析和概念分析，還反映研究者多從解決實際問題出發，再行深化至理論層面。除此之外，文獻分析、個案分析及歷史分析也占有一定比重。

2.研究方法分布。為了進一步得出所有研究方法的分布情況，文章又分別按年度分布、層面比較分布進行分類統計，結果見表3、表4。

表3顯示，概念分析占主導，問題分析和比較分析運用較多，3者占文章總數的82.7%。比較而言，文獻分析、個案分析、歷史分析特別是實證分析較受“冷落”。與國外同類研究相比，差距非常明顯。如英國學者泰特（Macolm Tate）的一項研究表明，在歐洲、澳大利亞等地區的高等教育研究文獻中，概念分析只有4%（我國49.2%），比較分析只有6%（我國13.6%），而實證分析高達26%（我國1.6%），文獻分析高達37%（我國5.5%）。年度占比變化上，除概念分析、個案分析和歷史分析外，其他研究方法均是總體上升。其中概念分析和問題分析的對比最為明顯，前者從2003年的83.3%降至2013年的49.7%，后者則從2003年的0.0%升至2013年的18.3%，反映研究的實踐取向越來越突出。

從表4可以看出，在3類應用較多的研究方法中，概念分析和問題分析均多體現在院校層面；比較分析自然是中外、外外之間的國際比較。就連歷史分析和個案分析也多在國際層面，這不僅說明中微觀層面的對組織、教師和學生的研究未受到足夠重視，而且也反映了國內此類研究的“言必稱希臘”的傳統。

3.研究層面分布。按年度和層面對論文進行統計分類得知，院校層面的研究“一枝獨秀”，幾乎占到半壁江山，緊隨其后的是國際層面的研究，相比之下，政府、社會、校內組織、教師和學生這5個層面的研究較少，合計只占1/4。這一結果讓人意外，因為近年來辦學自主權的呼聲很高，而大學內的組織、師生是大學的核心且聯系最為緊密，理應得到較多關注。因此，在后續研究中多“開發”這幾個“陌生”領域未必不是一條新路。年度占比變化上，除院校和國際層面的研究一直居高不下外，校內諸層面的研究從2003年的空白上升至2013年的12.2%，反映研究視野越來越向大學內部轉變。

按層面和主題對論文進行分類統計，結果如表5所示。大學治理研究特別是理論觀照和經驗借鑒類研究分別主要圍繞院校和國際這兩個層面展開。此外，外部治理的研究矛頭所向自是政府和社會層面，內部治理的研究主要針對師生、組織和院校層面，理論建構的研究幾乎全是圍繞院校層面，說明我國大學治理研究的應用或實踐取向十分明顯。

（二）研究內容概述

1.治理思想研究。此類研究的數量不多（共58篇）、質量欠佳（核心論文占比和篇均被引分別比均值低7.3%、28.3%）。該類研究主要運用概念分析和文獻分析方法，在院校、教師和國際等層面上，相對集中關注3類問題：大學治理思想的介紹（32.8%）；教授治校/學、學術自由等大學理念的探討（24.1%）；依法治理、民主治校理念的探討（20.7%）。綜合來看，治理思想研究的特點有三：其一，研究者更關注如何在實踐中解決問題；其二，論及的治理思想并未得到廣泛認同；其三，對此“高端論題”，權威觀點并不多。因此，后續研究者有必要專門就某項大學理念或者中國大學校長群體的辦學治校思想，從思想、策略、方法等方面，開展虛功實做式、“一條龍”式的實證分析研究。

2.外部治理研究。此類研究的數量最少（共55篇），但影響最大（篇均被引比均值高105.6%）。文章主要運用概念分析和問題分析的方法，在政府和社會層面上，重點關注兩類問題：一是辦學自主權類的管理體制（54.5%）。其中，盛冰提出的“政府對高校的管理應由‘政府控制模式’向‘政府監督模式’轉變，賦予大學更多的辦學自主權”的觀點最有代表性（被引188次，本樣本最高）。雖然在法律和政策上早有規定，但多數研究者仍然認為大學的辦學自主權遠未真正落實。二是外部影響及其應對（21.8%）。其中，“必須以具有國際性和國際競爭能力的高等教育來應對全球化的挑戰”“形成以全球市場為導向，市場與理論、素質并重的中國高等教育發展體系”等呼吁型觀點在學界很有“市場”。總體來看，該類研究主要有兩方面不足（潛在課題）：一是對什么是辦學自主權，辦學自主權是不是當前的主要矛盾，《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賦予的諸多自主權進展、問題、障礙如何等更緊要、更深層的問題著墨不多；二是全球化、國際化雖是大勢所趨，但仍有必要探討我國大學要“化”到哪里，向哪個國家“化”，以及有哪些東西可“化”別人的問題。

3.內部治理研究。此類研究分量較重（共227篇），但良莠不齊（核心占比和篇均被引分別比均值低11.6%和24.9%）。文章主要運用問題分析和概念分析方法，在院校層次上，相對集中關注3類問題：（1）大學制度頂層設計（29.5%）。論者多從問題研究出發、從概念分析入手，主張要以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為其基本指向，推動“教育家辦教育”的體制特色，營造教授治學、學術自由的良好條件，堅持依法治校、完善大學章程的保障機制。這是學界的主流認識，但對工作的推動也許并不明顯，因為很多研究“只有理念描述，沒有制度設計……看上去很美，但不能操作”。（2）民辦高校法人治理（19.8%）。不少論者認為“我國民辦高校法人治理結構大多形同虛設”。研究的內容和目標非常明確，多年來主要針對的是法人地位的訴求問題。（3）內部權力/權利規范、保障（15.9%）。研究者一般認為大學內部主要存在學術和行政這兩種相對立的權力，而治理的重點之一就是對其協調、制衡。對此認識，爭議雖然不多，但學界對如何厘定大學權力這一關鍵問題卻少有論及。在作者看來，此類研究潛在課題有5個方面：一是對現代大學制度的概念、內涵、現實使命、影響因素和中國特色等問題的研究；二是在中國2700多所大學中似乎只有幾十所大學已公布章程的背景下，對大學章程應該由誰制定、由誰審批、法律效力如何保障、實際作用如何發揮等問題的探討；三是對仍處在探索和演進過程之中的民辦高校董事會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如何完善等問題的分析；四是學術、行政簡單二分影響雖廣，但是否合理、最優，能否劃出各自治理邊界等，仍應存疑；五是應多用實證分析、多在微觀層面研究內部治理問題，以使相關結論更嚴謹、更有說服力。

4.經驗借鑒研究。此類研究數量可觀（共有210篇），但影響有限（被引用次數比均值低10.1%）。文章主要運用比較分析，綜合運用個案、歷史和文獻分析的方法，在國際層次上，重點介紹和描述國外先進大學治理經驗。在綜合比較方面，研究者梳理了“以內部人監督為主的關系型治理結構模式”、“以國家監督為主的行政型治理模式”和“以中介機構監督為主的復合型治理結構模式”3種國際模式。在具體借鑒方面，研究以美國和美國大學為主。另外，也有少數研究者從歷史的角度分析了大學治理的緣起、演變及趨勢，重點關注美國和我國民國時期的治理經驗。在內容方面，國外特別是美國一般把大學治理界定在大學內部權力關系上，更多關注各種評議會問題、學術自由與公共利益問題等，而較少觸及大學外部權力關系。在研究方法方面，比之其他主題，此類研究相對成熟，爭議最少。后續研究中，論者可能更需要從當“學生”向做“同學”轉變，堅持道路自信，重視本土資源，解決中國大學實際存在的真問題。

5.理論觀照研究。此類研究數量最多（共262篇）、質量略高（核心占比和篇均被引分別比均值高4%和6.8%），主要運用概念分析法，在院校層次上，相對集中于3種理論：（1）治理理論（28.6%）。外部治理方面，針對政府與大學的關系，研究者提出了諸如“合作伙伴關系”“善治模式”等構想、愿景。內部治理方面，針對院校、組織、教師等層面的具體治理問題，進行視角、漫說、新理念等類型的研究，多是介紹式，少有建設性。（2）利益相關者理論（21.4%）。學界一般認為，協調我國公立大學的多元利益主體，是深化大學治理結構的現實選擇，要從制度上構建“以黨委會為主導的大學委員會決策體制，以校長為樞紐的專業委員會執行體制，以政府、高校和社會相結合的監督反饋體制”。大學存在多種利益相關者是基本共識，但對如何協調、制衡其關系卻眾說紛紜。對此，研究者提出了許多諸如“共同治理”“多中心治理”“復合共治”等名稱不同、實質相似、內容各異的思路。（3）法人治理理論（16%）。各研究主要借用法學、經濟學這一重要范疇中的相關理論，探討我國大學的法人治理結構問題；多從“教育法人人格獨立、教育民事主體地位平等、教育權利義務一致”的理想前提出發，提出規范大學權力/權利關系的制度設計和對策建議。總體來看，文章“各取所需”、“碎片”式的借用、觀照雖各有理據、自成篇章，但少則幾十、多則百千字的簡單介紹，很難說清理論的精要以及對我國大學治理的適切性。

6.理論建構研究。此類研究數量最少（共55篇），但質量最高（核心占比比均值高22.5%）。文章主要從概念分析入手，在院校層次上，探討大學治理的內涵本質、治理機制等理論問題。關于內涵本質，存在“制度安排說”“大學自治說”“決策機制說”“權力匹配說”等諸多爭論。雖然各觀點中不乏真知灼見，但由于總是從特定的背景和視角出發，總有“國情與傳統不同”之類的遁詞防線存在，討論實難深入，“必然不利于對大學治理關鍵制約因素的提煉、涵蓋與整合，難以有效解釋大學治理的深層動因與機理”。作為理論概念，大學治理蘊涵雋永、錯綜復雜。因此不少研究從我國的真實語境出發，致力于分清內外治理結構、構建制度設計等更“現實”的理論工作。由此可見，理論建構工作總體還是一片“處女地”，仍有待后續研究向內、向里進一步拓展。但從趨勢變化上看，卻有很大隱憂：10年來，對理論建構的年度占比卻不斷震蕩下行，從2005年最高的16.7%下落至2013年的5.1%。可能是因理論建構相對艱深、更耗時費力，導致不少研究者越來越喜歡“短、平、快”式的研究。

三、結論與建議

通過對研究的分析，文章得出以下結論：首先，我國大學治理還是一個研究不充分的新興領域。一方面，研究高潮最近幾年才出現；另一方面，最常見的仍是“國外如何”“某某理論如何”“政府應如何”“大學應如何”式的議論文，而走向成熟所必需的、基于嚴謹的學理分析，運用充分的事實描述，進行有效的說理論證，探求令人信服的科學結論式的文章相對較少。其次，研究總體處于從全球視野內化為本土眼光，從問題中心上升為體系建構的起步階段。理論上，我國大學治理自身的理論支撐和建構較少。換言之，不少研究只是在治理相關理論前加上“大學”“我國”的外衣而已。實踐上，研究主要從國外特別是美國經驗的學習、借鑒出發，審視我國的大學治理問題，進而提出許多應然式、理想化的對策建議。雖然廣泛深入地比較和探討各國大學治理的“長短”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內容，但重視本土資源，增強道路自信，深入分析我國大學治理實際面臨的真問題，顯然更加緊迫。再次，研究方法運用比較單一且遠未達到方法論自覺的程度。一般思辨性的概念分析、問題分析占絕對多數，更嚴謹實在的實證分析、個案分析和文獻分析比例較小。最后，研究的層面以宏觀上的院校、國際層面為絕對主導，而中微觀意義上的內部組織、師生層面的研究非常有限。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我國大學治理研究仍處于宏觀層面的低層次重復研究階段。

為此，文章提出以下建議：首先，針對研究的主題和問題，主張在治理思想上，加強專門就某項大學理念做思想、策略、方法“一條龍”式的實證分析研究，要系統梳理、分析中國大學校長群體的治理思想、理念，在外部治理上，探討我國大學辦學自主權內涵、矛盾、障礙等實踐中的真問題；在內部治理上，進一步厘清現代大學制度的概念、內涵、現實使命、影響因素和中國特色，探討大學章程應該由誰制定、由誰審批、法律效力如何保障，并超越學術、行政二分，分析大學內部權力的內涵本質、治理邊界等實踐中的關鍵問題；在經驗借鑒和理論觀照上，需要以全球視野和世界經驗審視，更需要從本土資源和道路自信出發，深入探討中國大學治理的實踐與理論問題；在理論建構上，亟待形成大學治理自身的基本理論共識，建構我國大學治理自身的基本理論支撐。其次，在研究的方法和層次上，倡導以實證分析為主的研究方法多樣化，加強大學內部組織、教師、學生層面的中微觀層面的研究，在注重邏輯自洽、論證嚴密的基礎上，提升大學治理研究設計的精致度和規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