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廷新
(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淄博 255049)
·哲學研究·
論現代主體總體性的失落及其救贖策略
——走向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的實踐交往理性
馬廷新
(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淄博 255049)
工具理性批判使現代性批判理論陷入困境,并造成了主體的嚴重異化,使現代主體的總體性陷入失落的境地,因為現代性批判理論用來批判的規范基礎總是那種已被現代意識超越的形而上學或宗教的實體理性觀,這種理性觀是對以主體性哲學為基礎的現代性的反思,既不能展示啟蒙現代性理想的規范內容,也不能揭示現代性在資本主義現代化過程中的矛盾和特殊限制,更不能明確提出現代性合理潛能實現的途徑。因此必須重建現代性批判理論的規范基礎,由主體性哲學的工具理性基礎轉向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的實踐交往理性基礎。只有建立在生態存在論“實踐”基礎上的交往行為理論,才能既可以超越先驗理性和超驗理性的證明模式,又可以擺脫工具理性批判的理論困境,從而能夠為現代性理想的兌現提供合理的理性基礎。只有根據現代哲學和社會科學的發展,重建現代性批判理論的規范基礎,將其建立在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的實踐交往理性的基礎上,從主體哲學走向主體間性哲學,從工具理性批判走向交往理性,從意識哲學轉向存在論語言哲學,才能超越現代人們長期墨守著的黑格爾的理性概念,才能使現代批判理論走出困境,才能使現代主體的總體性得到真正的救贖而擺脫失落的境地。
工具理性;交往理性;生態存在論;實踐;總體性;主體間性
自17—18世紀歐洲啟蒙運動以來,籠罩著傳統社會宗教倫理的神圣光環被打破,社會被還原為功利的世界。人們開始按照現代自然科學的理想來重建社會理論,開始由追求人的道德自我完善和善的生活轉向社會關系的合理調節。啟蒙運動所倡導的人的理性高于一切的理想最終導致了人在技術上操控一切,對自然的技術控制最終也導致了對人的技術統治。啟蒙工具理性思維與傳統生活理想的沖突和碰撞,產生了現代性的張力。工具理性批判的矛頭總是指向形式化的工具理性,其用以批判的規范基礎,卻是已被現代意識超越的形而上學或宗教的實體理性。啟蒙工具理性使現代主體之間的關系產生異化,現代主體的總體性不斷陷入失落的境地。工具理性批判理論之所以陷入困境,是因為它仍墨守著黑格爾的理性概念,沒有根據現代哲學和社會科學的發展更新批判理論基礎;建立在主體哲學基礎上的現代性反思,不能展示啟蒙現代性理想的規范內容,不能揭示現代性在資本主義現代化過程中的矛盾和特殊限制,不能明確提出現代性合理潛能實現的途徑。因此,人類要消除現代主體間關系的異化,救贖失落的主體總體性,就必須重建現代性批判理論規范基礎——走向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的實踐交往理性。
現代二元論及工具理性使現代人堅信,自己就是經驗著的、有目的的存在者,所以認為自己就是目的,而不僅僅是他人用來實現其目的的手段,于是,他們有理由相信,應當推己及人,把他人也看作他們自己的目的。在這一信念的支配下,一個主體不把與之交往的另一個主體視作主體,而是視作手段、客體、物,主體與主體之間的交往就降格為主體與客體的交往。人們都把交往的對方視作手段、客體與物,主體與主體間的交往就降格為客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即人與人的關系變成物與物的關系或金錢關系,其結果是物的關系吞食與取代了人與人的關系,而成為占統治地位的關系。從本質上說,主體間交往關系的異化就是主體間交往關系的物化、客體化;人們將自己看作目的,而將他人作為自己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因此,他們在生活和工作當中,為達到自己的目的,滿足自己的私利欲望,不惜犧牲他人的利益,甚至只為目的,不擇手段。人與人之間毫無友誼、感情可言,即使有時滿嘴友誼,那也只是達到目的的幌子。人與人的關系異化為人與物的關系了。
人與人的物化關系表現為功能化、表面化的關系。功能化關系,是指交往雙方均把對方當作滿足自己的某種需要和欲求的手段或工具,也就是忽略對方的情感、品質、尊嚴等而將對方視作客體、物、抽象的實體。聯結人與人的感情和友好的伴侶關系,變為赤裸裸的相互利用的、活機器之間的物物關系,在與他人交往時,首先考慮到的是對方有什么價值與功能,如何從對方身上獲得現實利益。在這種交往關系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只是一種可轉換的功能交往。人們同他的同伴之間沒有密切的親人關系的意識,不再能夠愛他們,而只是利用他們。人與人之間不再有心靈的碰撞與溝通。“個人被僅僅當作是一種被實現了的功能,它在無限空洞的形式中喪失了自己的本真性。人們開始害怕用自己的語言說話,害怕自己的愿望和情感。除了技術上的問題以外,其他一切均不再留存。而且,當技術問題被處理之后,隨之而來的便是沉默無言,但這并不是一種意義深刻的沉默,而只是空虛的表現。人似乎但愿能放棄他自己,但愿投入自己的工作就好像投入欲望之海中去一樣,但愿不再是自由的,而只是‘自然’的,仿佛‘自然’即等于某種被技術把握住了的東西。”①[德]雅斯貝爾斯:《時代的精神狀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55頁。交往關系的表面化,表現為主體間的交往僅停留在禮節性的應酬上,其交往的動力來自于對利益的追求,這種交往的方式體現為個體對大眾觀念統治的服從與認可。
物化意識還導致了人和自身相分離。由于市場經濟的作用,人已不把自己當作活生生的人,而作為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他的目標是在市場上成功地出賣自己”②[美]弗洛姆:《健全的社會》,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143頁。。對他來說,學習和工作,都是一種投資,他的品質、人格、技術、知識、情感都溶化于商品中,其目標是在市場上獲得更高的價格,他的自我價值取決于市場上交換價值的實現。如果不能順利地推銷出自己,他就將被社會所遺棄,失去存在價值。因此,人只是盡力地適應外界的需要,按社會需要的模式塑造自己,成為沒有自我的物品。
在現代“實利主義”或者“經濟主義”的影響下,人與物之間的關系——物質需要——在人們的生活中占據了首要地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社會——則成為次要的。人與物之間的關系高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經濟至上,金錢第一。人們對物的崇拜與占有已經達到了極端,對物質財富占有的多少成為衡量一個人能力與身份的象征,這種獲取財富與物質的能力代替了傳統意義上用來評價人的那些標準:如誠實、善良、高尚、純潔等,這些傳統意義上的做人標準統統被物欲的洪流沖垮。因而,弗洛姆把這樣的社會稱為“集體性的瘋狂”時代,他說,“正如有過兩個人的瘋狂一樣,也有過‘數百人的瘋狂’,大家具有相同的惡行,并不能使這些惡行變成美德;大家犯有相同的錯誤,并不能使這些錯誤變成真理;大家患有相同的精神病,并不能使他們成為健全的人。”③[美]弗洛姆:《健全的社會》,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143頁。在這個時代,人不再是“目的”,當個體功利主義地處理物時,存有本身表現為手段、目的、工具、需要和操持(procuring)的世界,人成為人的工具,這時“偽具體的世界”(科西克語)生成。人把自己的生活意義投射到對“物”的占有與追求上。經濟觀代替了道德觀,它注重收入、財富、物質的繁榮,并把它們視為社會生活的核心。
隨著物化的加強與商品經濟的發展,主體間的交往關系演變為赤裸裸的金錢關系或者貨幣化的關系。人們堅信“人是經濟的動物”這一信條,將無限度地改善人的物質生活條件的欲望看成是人的內在本性。金錢成為衡量個人存在價值的唯一尺度,同時金錢也成為確定和他人的關系及其保障個人在社會中地位的最有力的手段。萬事“錢”為首,一切向“錢”看,一切為了“權利”和“前途”,權利,有“權”就得“利”,“前途”,有“錢”就“圖”。萬般皆下品,唯有“金錢”高。在商品社會中,“貨幣具有購買一切東西、占有一切對象的特征”①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2-153頁。。金錢可以使愛變成恨,使恨成為愛,使平庸成為偉大,使不尊敬變為尊敬,金錢具有統攝人類靈魂的力量,一個人是什么與能夠做什么,決不是由其個性來決定的,而是由金錢來決定的。“我是丑的,但是我能給我買到最美的女人。可見,我并不丑,因為丑的作用,丑的嚇人的力量,被貨幣化為烏有了。我——就我的個人特點而言——是個跛子,可是貨幣使我獲得了二十四只腳;可見,我并不是跛子。我是一個邪惡的、不誠實的、沒有良心的、沒有頭腦的人,可是貨幣是受尊敬的,所以,它的持有者也受尊敬。貨幣是具有最高的善,所以,它的持有者也是善的。”②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2-153頁。有一首打油詩是對現代拜金主義的最好的反映:現代人睜眼觀看,論英雄“錢”是好漢,有了它諸般稱意,沒了它寸步也難,瘸子有錢走歪步合款,啞巴有錢打手勢好看,一分錢能難倒英雄好漢,孔明沒錢也說不過潼關……。可以說,在現代商品社會中,貨幣是把我同他人、自然、社會聯系起來的紐帶,它是交往的基礎與動力來源。金錢欲望已經成為他們存在的最重要、事實上是決定一切的特征。人們還堅信“無限豐富的物質商品可以解決所有的人類問題”這一信條。這種信條與人是經濟動物這一大眾觀點使我們堅信,物質財富與社會的普遍健康和福利之間的確存在著統一性,錯誤地認為金錢越多就越幸福,金錢萬能論充斥著人們的頭腦。于是,人們見錢眼開,有錢就是爹,有奶便是娘。他們為了金錢,不惜一切手段,甚至不惜喪失人性。人性異化程度之甚史無前例。弗洛姆精辟地描述了上述種種異化現象,他說:“是現代人異化于自己,異化于同類,異化于自然。人變成了商品,其生命變成了投資,以便獲得在現存市場條件下可能得到的最大利潤。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本質上講不過是已經異化為自動機器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③[美]弗洛姆:《愛的藝術》,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6頁。其結果是現代人成為失落個性的機器人、待價而沽的商品人、貪婪占有的消費人。
交往關系的功能化、表面化、貨幣化必將導致的結果就是彼此心靈之間的日益陌生、疏遠與冷漠。這種交往關系的冷漠化,一方面表現為:在大城市中,每個人和每個家庭,與左鄰右舍的人幾乎無任何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大家都充滿戒備、彼此孤立地生活。并且主體間的這種冷漠感已經漫延到夫婦、父子、兄弟姐妹之間。從根本上說,這與現代發達工業社會的“物化”所導致的徹底利己主義密切相關。另一方面主體間交往關系的淡化還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的難以溝通。這種難以溝通是指“我”在“人群”之中的寂寞。“我”在言說著、交往著,然而卻依舊感到寂寞。這是因為“我”的言說與交往并不是發自于“我”的內心,來源于“我”的思想,而是在說“眾人之所說”。陀斯妥耶夫在《地下室手記》中,以文學的手法描述了個體的孤獨與苦悶。卡夫卡在《變形記》一文中更以敏銳而極端的形式表述了人與人之間無法逾越的心靈障礙。對此,海德格爾也寫道:“互相關心、互不反對,互不關照、望望然去之,互不關涉,都是煩神的可能的方式。而上述最后幾種殘缺而淡漠的樣式恰恰表明日常的相互共在的特點。”④[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49頁。
在現代社會,主體間的交往關系最終陷入了兩難狀態,即為了生存與避免孤獨,個體必須與他人交往,融入社會生活中,但是這卻將導致主體被社會的同化與消解,最終使人的自由與個性喪失。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一書中描述了人的這種兩難狀態,他說,人渴望自由,卻又缺乏承擔自由的能力,因為自由帶來的空虛是無法逃匿的。對于人來說,積極性的自由存在于完整的人格的自發活動中,一種創造性活動中,它的先決條件是精神的完整。然而現代人卻失去了這個要素。自由帶給他的只是無可歸依的空虛,正是對自我存在無根的漂泊感的恐懼,使當代個人根本上依賴于大眾意識形態,依賴于秩序,試圖藉此擺脫個體存在的危機與孤獨。韋伯也為現代人的形象勾勒出一幅悲觀的前景:“每當想到世界有一天將會充滿這樣一些小小的齒輪——一些小人物緊緊抓著職位不放并極力鉆營更高的職位——就像埃及歷史的景象重現……真使人不寒而栗。我們只需要‘秩序’,此外別無他求;倘若一旦秩序發生動搖,我們就會感到六神無主,畏葸不前;倘若完全脫離秩序,就會感到孤立無援。”⑤蘇國勛:《理性化及其限制——韋伯思想引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43頁。實質上,依靠大眾確認自我,這是一種惡性循環,雖然與大眾合流可以擺脫孤獨,但是,同時大眾意識又使個體更深地消解自身。這種大眾意識對于真正人的生活世界是一種毀滅性的威脅。個人日漸迷失在大眾之中,喪失了自我存在的本真意義。他已不再是孤立的自我,因為某種一致的普遍的大眾意識具有的一般特性占據并同化了他的身心。它的最終目標是使人成為千篇一律“單面人”。這樣,在真正的自我消失后,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只停留于表面,越來越功能化、單一化、公式化了。
物化導致的直接后果是人格的完美性的消失、人的世界的片面化發展。當人們把對物的追求、占有與消費當作人的全部目標時,人自身的完整性就失去了,因為他失落了人生的一個重要方面,即精神世界。這意味著他失去了向善、向美的動力,完全沉溺于外在的、表面的、物化的存在狀態中。在現代社會中,面對局部工作的豐富成果,我們都處于一種可悲境地,無法把生活當作一個整體對待,物化意識已經滲透到人的生活方式之中,它對于真正人的總體的存在是一種毀滅性的威脅。個人日漸迷失在物質之中,喪失了自我存在的本真意義。他已不再是他自己的孤立的自我,因為某種一致的、普遍實用的模式化的社會的一般特性占據并同化了他的身心。這種物化意識竭盡全力地使我們有目的的生活變得無效。它悄然地損害著人的個體自我。甚至人處于其中,但卻依然不曉。“這種生活秩序普遍化將導致這樣的結果,即把現實世界中的現實的人的生活變成單純的履行功能。”①[德]雅斯貝爾斯:《時代精神的狀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87頁。個人被融入了功能之中,生命被客觀化了。他的存在的目標在于增進物質生產的效率。
在這種狀態下,實用化、功能化日益成為衡量人的價值的普遍的社會尺度,雅斯貝爾斯指出:“一旦普遍的秩序所起的作用是將這個整體肢解成諸種局部功能,而這些功能的執行者可以無差別地替換,那么,在工作中的這種快樂就被毀掉了,當這種情形發生時,關于總體的理想便消退了。以往曾經要求將整體的存在寄托于連續的構成性成就之上的活動,現在則被貶低為一種僅僅是副業的活動。”②[德]雅斯貝爾斯:《時代精神的狀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87頁。這個世界是以瘋狂追求物質生產效率為目的。它迫使一切事物、一切人均為它服務。它消滅任何它不能容納的東西。它試圖轉移人應具有的價值與尊嚴,從而成為它達到某一目的的純粹手段,成為沒有目的或意義的東西。如果說人們現在仍然恪守著常規,那只是出于物質利益的考慮或懼怕法律的懲罰,而非源于任何道德和良知,不是源于真心。因而,“當所有的一切都歸結為生活利益的目的性時,關于整體的實質內容的意識便消失了”③[德]雅斯貝爾斯:《時代精神的狀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87頁。。
人的總體性失落主要指的是超驗世界——信仰、意義、價值、理想等神圣性的喪失。從宏觀上看,這種失落將導致我們失去向善、向美的動力。而對于人類個體來說,總體性的失落意味著人自身人格的完整性的喪失,即人的精神世界的遠遁。人沉浸在物化的狀態中,成為純粹的個體感官經驗主義者。在這種狀態中,人的一切活動、一切行為均以對物質的追逐與占有為目標與尺度,其結果是人自身降格為商品。隨之而來的是人的世界全方面的物化、功利化,全都被納入了市場經濟的軌道,受價值規律所左右,而演化為物質世界的附庸。總之,總體性失落之后的人自身及人的世界處于失去精神之維的黑暗狀態之中。
現代為幸福而立法的理性之夢結出了苦果。最惡劣的反人性的罪行以理性的統治、更佳的秩序和更大幸福的名義得以施行,思想麻木的破壞卻原來是哲學必然性與職權的驕傲自信相結合的結果。現代的普遍理性與完美的浪漫向往已被證實是一種代價高昂的事務;秩序的偉大工廠繼續帶來更多的混亂,反矛盾態度的圣戰制造了更多的矛盾,因此,它們也被證實是失敗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諸多異化問題匯集在一起,構成了人類生存的復雜困境,不斷地騷擾著人們的神經。于是,人類的心理宇宙傾斜了。
俗話說:“治病要治根”。人類要消除現代主體之間關系的異化,救贖失落的主體總體性,就必須重建現代性批判理論規范基礎。批判理論的規范基礎重建,必須為現代性理想的兌現提供理性的基礎,既超越先驗理性和超驗理性的證明模式,又擺脫工具理性批判的理論困境。首先,必須滿足后形而上學時代理性重建的可能性,因為現代意識已經超越了宗教和形而上學的思維模式;其次,這種理性必須能夠滿足現代性理想的規范要求,即現代科學、道德和審美經驗的內在有效性要求;第三,必須能夠為人類再生產和社會合理化提供普遍合理的條件,文化合理性必須成為社會全面合理化的力量;第四,必須能夠歷史地經驗地說明合理性在社會行為和社會系統制度化的具體形式。總之,現代性規范重建的任務,就是要澄清文化合理性和社會合理性的理想,為現代性的診斷和批判提供一盞規范、準確的“指路燈”。
要完成這一艱巨的歷史使命,最根本的就是要進行哲學基礎和范式的轉換,因為現代性危機實際上是理性的危機,理性的危機就是傳統哲學范式的危機,對啟蒙的批判也是對理性的批判,就是對主體意識哲學的批判。如果我們仍然從主體哲學的認知和目的行為關系出發,以建立在主體意識哲學基礎上的理性批判理論來批判現代性,那無異于與虎謀皮。只有從主體哲學走向主體間性哲學,由工具理性批判走向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的實踐交往理性,由意識哲學轉向生態哲學,才能使批判理論走出困境;人類才能消除現代主體之間關系的異化,救贖失落的主體總體性。如果人類從相互理解、相互平等的生態關系出發,就能從另一方面看待人類再生產和社會合理化。“如果我們假定,人類是通過它的成員社會協調行為維持的,而這種協調又是通過交往建立的——即在核心領域通過達到一致意見的交往——那么類的再生產也就獲得內在于交往行為中的合理性的令人滿意的條件。”①[德]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第l卷),波士頓:培根出版社1984年版(英文版),第399頁。這種交往理性,并不是自我維持的主體通過對象化的方式同客體發生認知和行為關系,而是建立在生活世界共同的意義背景基礎上,通過社會成員相互理解達到共識。主體的自由和人類關系的和解的力量包含在生態關系的相互理解機制中。社會理論必須告別主體意識哲學的工具理性,轉向以生態關系的理解機制為核心的交往理性。只有在新的理論語境中,才會既能保留批判理論的積極因素,又不墮入理性的懷疑主義和人與自然無中介交往的非理性或超理性的烏托邦。
交往行為理論的建立,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從行為理論背景出發提出的交往理性概念,即通過形式語用學闡明以理解為取向的交往行為的基本特征,重新把握理性概念,其目的是要超越形而上學和工具理性概念;二是從社會理論背景出發提出的生活世界和系統二元結構理論,即通過對理性在現代社會的制度化的不同方式的研究揭示社會合理化的基本要求,其目的是要超越社會總體性的社會觀,把現代性的工具理性批判發展為社會功能主義批判。
交往理性不是以認識論為基礎,而是要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以語言理解式的話語實踐為核心。交往理性不能建立在傳統本體論的存在或宗教上帝的基礎上,也不能建立在個體的自我意識基礎上,而要建立生態存在論語言之上。因為理性的普遍性和超越性要求一種具有普遍性、公共性的媒體,這一媒體只能是生態存在論語言。哈貝馬斯早在1965年就明確指出:“使我們超出自然之外的只有一件東西:語言。通過它,自律和責任就被置于我們前面。我們最初的語詞毫無疑問地表達了那種普遍的非強制的共識意向,而自律和責任一起構成我們先天(在傳統哲學意義上)所擁有的觀念。”②[德]哈貝馬斯:《知識與人類利益》,波士頓:培根出版社1971年版(英文版),第314頁。他還認為,理性的基礎不可能消亡,因為人類還有語言,“今天語言問題代替了傳統的意識問題;語言的先驗批判超越了對意識的先驗批判。”③[德]哈貝馬斯:《社會科學研究的邏輯》,法蘭克福出版社1971年版(德文版),第220頁。當人類用語言相互溝通時,理性已經蘊含其中了。因此,交往行為理論是既包括理性的規范重建,又包括現代社會經驗研究的系統理論。生態存在論語言轉向意味著批判理論從經典的意識形態批判理論,轉向對知識和行為合理性基礎的積極重建。
對批判理論的重建,既不能通過傳統哲學的先驗演繹,也不能通過現代經驗科學的經驗歸納來實現。對此,哈貝馬斯在現代的重建式科學的范式當中為我們找到了理性證明的新模式。他認為,重建式科學是一種區別于具體經驗知識的特殊理論,它從具體行為和經驗知識出發,揭示一類行為和知識合理性的普遍形式和結構。在我們看來,無論從語言學轉向來說,還是從社會學轉向來說,交往理論都離不開“實踐”這一最根本的基礎。馬克思主義認為,完整意義上的交往范疇,概括了全部社會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是人與人之間物質和精神的變換過程,是人與人之間交換及其活動的過程,是人與人之間以一定的物質或精神的手段為媒介的互為主客體的相互作用過程。交往活動是人的個體活動加入和轉化的社會活動總體的基本形式,同時也是社會活動總體的各要素在不同個體或集團中分配的基本形式。交往產生于人類的實踐活動中,正是在物質生產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產生了,而物質生產的發展和擴大,也發展和擴大著人們對交往本身的需要,并提供交往發展和擴大的前提。而交往的發展和擴大又反作用于物質生產,通過產生新需要、發展開拓新的生產領域。另外,用來交往的話語,本身就是一種實踐形式,而且要強調交往實踐的話語,必須是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的。
生態存在論認為,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關系,都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關系,即主體間性的關系。在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中,實踐是交往關系產生的基礎,它總是展開與生成著雙重關系:一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即主體對客體的重塑與創造。二是人與人的關系,即主體與主體之間的相互溝通、相互交流、相互協作等。這雙重關系,在生態存在論看來,都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關系。再從交往與實踐的產生來看,二者是同時的、互為前提的。實踐活動的方式決定著交往方式。馬克思主義認為,人的實踐活動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單純作為謀生手段的實踐活動。在這種活動中,人是受強制的、被迫的。對此,馬克思有一種形象的比喻:當強制性限制一解除,人就將像逃避鼠疫一樣逃避勞動。這時,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異化的,一少部分人以大多數人作為手段、工具來實現自己的目的,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不平等的,是壓迫與被壓迫的。二是人的自由自覺的實踐活動。在這種活動中,人是自由的、富有創造性的,勞動是對人的本質力量的體現,其體現為對人的潛能的開發,人“按美的規律進行創造”,在勞動中,人感受到美,自由、創造的喜悅等。馬克思認為,“在理想的交往主體身上將產生一種新的需要,即真正交往的需要。這種需要不是對手段而是對目的的需要,換言之,交往本身就是目的。”①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40頁。這樣,人與人之間平等地交流自身的感受,人不僅可以在與他人的交往中,反觀到自身,而且可以豐富自身,使自我得到確證。這時,社會就體現為“自由人的聯合”,每一個人存在的同時也都是為他人的存在,而以往迫于生存需要而進行的交往,變成了人對自身生命本質的自由的全面占有,交往成為人的內在需要。馬克思認為,隨著人類勞動實踐由被迫的生存性活動轉變為自由的創造性活動,人類交往也不再是以往形態的簡單延續,而相應發生了根本性質的變化。唯有如此,人類才能從過去已有的條件出發開始真正的社會生活,個人與社會的沖突才能得以解決,這樣個體既克服了封閉感、孤獨感,又不會被社會同化,社會為個體提供了表達其潛能的機會,整個社會成為富有個性的自由人的聯合體,因此,個體重又獲得了豐富性與全面性。這正如馬克思所說:“人是最名副其實的社會動物,不僅是一種合群的動物,而且是只有在社會中方能獨立的動物。”②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7頁。
交往問題的真正解決,離不開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的社會實踐。盡管現代有些哲學家也意識到“交往”問題的重要性與必要性,但他們大多將其視為觀念的東西,而忽視了“交往”產生的根源和現實基礎,這就決定了他們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現代主體總體性失落的困境。唯有回到實踐中來,認識到交往與人的最本質的存在方式——實踐是息息相關的,認識到現存的交往的異化狀態是目前人類實踐活動的畸形發展所造成的,摒棄主體性哲學的啟蒙工具理性,走向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的實踐交往理性,才能對其進行徹底的改變,才能真正解決我們目前“交往”中所存在的功利主義傾向,才能使現代主體的總體性得到救贖而走出失落的困境,才能實現一個和諧的、以理解為目的主體間性關系,才會使人具有全面性、豐富性,即“完美人格”的實現。
綜上所述,工具理性批判使現代性批判理論陷入困境,造成了主體的嚴重異化,使現代主體的總體性陷入失落的境地,因為現代性批判理論用來批判的規范基礎總是那種已被現代意識超越的形而上學或宗教的實體理性觀,這種理性觀是對以主體性哲學為基礎的現代性的反思,既不能展示啟蒙現代性理想的規范內容,也不能揭示現代性在資本主義現代化過程中的矛盾和特殊限制,更不能明確提出現代性合理潛能實現的途徑。因此,必須重建現代性批判理論的規范基礎,由主體性哲學的工具理性基礎轉向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的實踐交往理性基礎,因為建立在生態存在論“實踐”基礎上的交往行為理論,既可以超越先驗理性和超驗理性的證明模式,又可以擺脫工具理性批判的理論困境,從而能夠為現代性理想的兌現提供合理的理性基礎。可見,只有根據現代哲學和社會科學的發展,重建現代性批判理論的規范基礎,將其建立在以生態存在論為基礎的實踐交往理性的基礎上,從主體哲學走向主體間性哲學,從工具理性批判走向交往理性,從意識哲學轉向存在論語言哲學,才能超越現代人們長期墨守著的黑格爾的理性概念,才能使現代批判理論走出困境,才能使現代主體的總體性得到真正的救贖而擺脫失落的境地。
(責任編輯:陸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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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4145[2015]06-0142-06
2015-05-08
馬廷新,山東理工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