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前,臺灣女記者張平宜,放棄優渥的生活,上四川大涼山麻風村辦學,一直陪伴并幫助那些被社會隔離與遺忘的麻風病人的孩子,讀書,學文化,培養他們掌握一技之長以融入現實社會。如今她將這些經歷寫成了25萬字的紀實文學《觸》。 ——摘自老葉的微信
感謝朋友的微信,讓我在第一時間讀到了張平宜的《觸》。如果在書店,孤孤單單的一個“觸”字,多少有點寡淡,很難觸發我買書的欲望。而一旦知曉這是一個臺灣女子與麻風病人以及他們的子女之間的故事,便有了另一種的感覺,那“觸”字竟活了起來,有了動感。那是一種肌膚的碰觸,輕柔的撫摸,還有目光的凝視,清澈溫存,不說什么,卻明顯讓人感覺她在掏心掏肺……
這一刻,我的心靈已被觸動。
從沒見過麻風病人,但知道麻風病的兇險。《圣經》中就有不少關于麻風病人的記載。比如《利未記》第13章,當年以色列就有這樣的律法:身上有長大麻風災病的,他的衣服要撕裂,也要蓬頭散發,蒙著上唇,喊叫說:“不潔凈了!不潔凈了!”
蓬頭散發是為了遮擋潰爛的五官,喊叫“不潔凈”則是為了提醒行人躲避。
如果說,五官不齊,他仍可以是個有尊嚴的人;那么自己喊叫“不潔凈”,則已經完全喪失了作為人的最后的尊嚴,堪比霍桑筆下佩戴紅色“A”字的海絲特·白蘭。
隔離是必須的,這也未必是壞事。麻風病人找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避風港,至少,他們在一起時是平等的,也不用喊叫自己“不潔凈”了。
然而,隔離也往往意味著遺棄。麻風病人一旦進入專屬于他們的區域,也意味著被判處了“終身監禁”,即便痊愈,也將是“不受歡迎的人”,而不再被社會(包括他們的親人)所接納。他們將注定在麻風病人的小社會里茍活,相互取暖,在絕望中走完余生。
不離不棄的似乎只有上帝。《圣經》上記載他曾親自救治過麻風病人,用自己神奇的手觸摸他們,只一瞬間的工夫,不潔凈的麻風病人,立刻變潔凈了。
上帝還派出了他的使臣,他們大多以傳教士與修女的身份,自愿來到麻風病人扎堆的地方,給他們帶去上帝的問候。其中最著名的大概就是達米安神父了。
1865年,地處熱帶的夏威夷一度蔓延麻風病,官方束手無策,索性將所有能拘捕到的麻風病人全部押送到一個叫做莫洛凱的島上,讓他們自生自滅。
達米安神父是比利時人,35歲時他來到莫洛凱,并帶來了上帝的旨意:“只要是人,不論遭受任何苦痛,都不應該被遺棄。”達米安神父在莫洛凱建醫院、辦孤兒院、蓋墓地,更多的時候是借助上帝之手,安撫絕望中的麻風病人,給他們送去臨終的關懷。
他撫慰了無數悲苦的心靈,然而,他的手終究無法替代上帝之手,在莫洛凱島上工作了11年后,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樣用熱水泡腳時,卻沒有感覺熱和疼——顯然,他在與麻風病人的觸摸中被麻風病桿菌侵襲了。
四年后的一天,達米安神父終于再沒睜開他疲憊的眼睛,為麻風病人奉獻了他50歲的年輕生命。人們把他安葬在莫洛凱島上的“亡者墓園”,他的身旁還躺著兩千多名麻風病人的靈魂。
達米安神父實踐了他對麻風病人“不遺棄”的諾言,因此人們尊他為圣人。
如今圣達米安神父雖然離開我們已經一百多年了,但他的精神卻永遠高高在上地感召著世界各地的人們,尤其是那些有志于服務麻風病人的男男女女。他們不一定都是上帝的信徒,但他們都像上帝一樣伸出了無怨無悔的手,觸摸著那些需要撫慰的心靈,這其中就包括了深入大涼山的臺灣女子張平宜。她向大涼山邁出第一步時,也是35歲,和當年達米安神父一個年紀。
張平宜是個記者,更是一個來自大都市的漂亮女人。她在大涼山的偶爾出現似乎還在情理之中,因為她是記者。可是她居然就動了留下不走的心愿,并且辭職,一發不可收地在這個蠻荒之地一呆就十多年,那就太不可思議了。
然而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因為她是個母親。看到那么多骯臟、永遠沒東西可吃的失學孩子,看到他們無助迷茫的眼光,她心軟了,想象著,如果自己是他們的母親……
她也許無法改變老一輩麻風病人的處境,但她決心要改變他們子女的命運。人來到這世界就應該是平等的,而獲取知識則是爭取平等的最有效途徑。這一刻,她也許還沒意識到將面臨的是怎樣的挑戰。
我久聞大涼山的窮,但并不知道還有個“沒有最窮只有更窮”的大營盤麻風村;那地方非但窮,而且背著“癩子”(麻風)的惡名讓人談虎色變,以致縣城的干部都不敢進村,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家家超生,多的生八九個“癩子娃”。因為沒人來上戶口,“癩子娃”大多不知道出生年月,就知道“種玉米時候生的”或“挖紅薯的時候生的”。到處是跳蚤、蒼蠅,還有各種充斥空氣中的各種臭味,別的不說,光彝族人畜共居的習慣,就可以想象有多難受了。沒有廁所,沒有正常的水源,以致哪一天如果不斷水,張平宜就會覺得“原來幸福是可以那么簡單”。
相對可怕的自然條件,更可怕的還是封閉落后的社會環境。很多村民不以為讀書有多么重要,而早婚、吸毒、賭博、迷信等卻依舊如沉疴頑疾,難以整治。上面的一些干部對麻風病人冷漠不說,對來麻風病村行善的張平宜,也總是帶著有色眼鏡,認為不可信,擔心有一天這個臺灣女子給自己惹麻煩。他們刁難,給小鞋穿,省里有領導來視察,他們供水了,領導一走,水就不見蹤影了;學生畢業典禮,想唱《感恩的心》,他們不允許,說“感恩”兩字有宗教色彩;他們不敢明著趕走張平宜,就惡狠狠地威脅“要武力解放臺灣”……
一面要向臺灣做宣傳,募集資金,一面又要在惡劣的環境中勸學,不僅勸學生好好學,還要勸家長不要逼子女過早結婚、過早打工。有學生半途輟學,她傷心流淚,吃不下,睡不香。她苦口婆心,好言規勸,她就抱定一個宗旨:一個也不能少。實在逼急了就撂下狠話:“如果執意要走,以后不要再叫我張阿姨。”
這話,在學生聽來就像“娘不要你了”,令他們害怕和難過。
終于,張平宜十多年的努力換來了大營盤翻天覆地變化,她一手打造的學校,如今成了遠近聞名的九年一貫制學校,外村、外縣的學生也都前來報名就讀,原先被視作“癩子娃”的大營盤的學生也被附近和縣城的高中接納了。“癩子娃”被歧視的年代終于漸行漸遠。每年,當又一屆學生畢業的日子,便是大營盤的盛大節日,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了,他們載歌載舞,殺豬斬羊,感恩老師的無私付出。
十四年的默默奉獻,十四年的艱苦辦學。她把她的這種奉獻和堅忍,稱作“一根蠟燭的堅持”。
也許她說得沒錯。從歷史的長河看,她的堅持真的只是一顆如豆的燭光,正像我們看一百多年前的達米安神父;走近了看,我們才發現,那分明是通亮的火炬,它不僅燃起了被遺棄和被冷落的無數孤立無助的孩子對未來世界的希望,它也點燃了人類的心智之火。尤其在霧霾重重的時候,這通亮的火炬必定不致讓我們迷失做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