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策劃冒險活動及倪師傅的風流事
這三張黑白照片均攝于1973年前后,距今已有四十年。照片中的人物均為筆者。今天看這三張照片,實在不起眼,但在四十多年前的“后文革”時代拍這樣穿西服、戴領帶、戴大蓋帽的照片卻充滿兇險:大蓋帽是“國軍”戴的;西服、領帶是“資產階級”穿戴的。這些明顯屬于反動、小資的禁物,一旦被人發現搜出,后果可想而知。當年參與那次秘密拍攝活動的,除了我,還有兩位伙伴束子、小毛。那時我們都很叛逆,環境越是不允許我們做的,越是刺激著我們想要嘗試。當時我們還不知道,早在1966年,就在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著名翻譯家傅雷就因為被“紅衛兵”抄家抄出一面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舊畫報,使一場大災難陡然降臨到了頭上,強加給他的罪名是“反黨”、“變天”。證據就是小鏡子和舊畫報。
2009年8月24日,傅雷兒子傅敏在一封信中講述了當時關于小鏡子和舊畫報的細節:“這是我三姨媽,即我媽媽的三姐家搬遷至安慶前,寄存于我們家兩個箱子里的東西。父母對他人寄存之物,很尊重主人,從不擅自翻動。抄家時抄出的小鏡子,背面有宋美齡的畫像,褪色舊畫報上有蔣介石的像。這就是所謂的‘反革命罪證’”。(《傅雷的罪證》)這與“變天”扯得上嗎?扯得上。當年我們接受的傳統宣傳和教育一直告訴我們:蔣介石是盤踞在臺灣、做夢也想反攻大陸的“人民公敵”。傅雷把舊畫報上蔣介石的畫像(包括小鏡子背面宋美齡的像)藏在箱子里,究竟是何居心?用心還不險惡嗎?!那時傅雷縱有千張嘴,也是百口莫辯。
所以可以想象,當時我們攜帶“國軍”的帽子,一旦被人發現上綱上線,我們的“險惡用心”不也和傅雷一樣昭然若揭嗎?事后想想也真懸,如果當初我們了解得這么詳細,真不知還有沒有膽量,敢攜帶這些屬于反動、小資之類的東西去公園拍照。我們那天的出發,就是奔著這個策劃了許久的冒險活動去的。當時我們還沒有意識到,策劃這次冒險活動,不僅僅出于刺激、好玩,潛意識中也與當時的是非觀和人生價值觀有關。記得初二時,束子有一次在學校與人打架,對方人多,他吃虧了,就拿三角刮刀把對方捅傷了。幸虧傷不重,束子只是被關了幾星期。他放出來后,全校開大會批斗他,但束子被批斗后,反而成了許多同學心目中的“英難”。這就是那時候我們的價值觀念,誰做事有膽有魄力,誰就了不起,誰就是“英雄”。
我們仨從小一道打彈子、釘橄欖核、刮香煙牌子長大,又是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而且家都在同一條弄堂,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發小”。當時尚未恢復高考,我們讀完中學,就相繼由國家分配,走上工作崗位,休息日我們仨不時會相約一起玩。我們想象著,看著自己戴大蓋帽、穿西裝戴領帶的照片,用今天的話說肯定非?!翱帷?!
為了這次行動,我們悄悄準備了三個星期。如果從產生念頭時算起,還不止三星期。當時策劃這樣的活動,從性質上說堪稱一個不小的“工程”。內容包括借大蓋帽、借西裝領帶,借照相機和自行車。除了后兩樣,借前兩者都得秘密進行。據束子說,秘密借的東西,來自他的一個同學。那同學人很老實憨厚,從不多話。束子是在學校讀書那陣,有一次看到有人欺侮他時為他打抱不平,從此和他認識并結交的,但如此性格的同學與束子注定不會走得很近。至于他家怎么會有大蓋帽、西裝領帶,束子又是怎么知道后向他借的,束子不想多說,我和小毛也就不多問。
照相機是小毛借的,膠卷是我們三人一起“劈硬柴”買的。束子和小毛向鄰居借的自行車,都有七八成新,我的新自行車是向我家樓下原來的“老正興飯店”(后改成“紅星飯店”)的倪師傅借的。其時正是物資匱乏年代,尤其照相機和自行車,都是民生中的名貴“大件”,不但價錢不菲,還須憑票供應,因此能夠借到實屬不易,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束子借的東西,價值雖然抵不上我和小毛借的東西,但是有風險,而且有錢也很難借到。
然而,就在我們仨昂首蹁腿、春風得意地騎上自行車出發的當口,猛聽到身后突然有人問:“三只小鬼頭,大清老早是勿是去做啥壞事體?”
我們嚇了一跳。我回頭一看,原來是“紅星飯店”的大廚倪師傅,這才放下心。我朝他眨眼一笑,做了個鬼臉。束子和小毛也不再驚慌,他們知道我跟倪師傅關系非同一般,他肯把這輛簇新的自行車借給我就是證明。而且我還曾經號稱請客帶束子和小毛去“紅星飯店”吃過兩次涮羊肉,結果都是倪師傅替我付賬。當年我們這些草根家庭大多數日子都是喝粥吃山芋,享受一頓涮羊肉絕對是一場奢侈的大餐!憑這樣的關系,束子和小毛認定,即使倪師傅知道我們的秘密活動,他也不會出賣我們。從倪師傅臉上看得出,他只是無意中看到我們,擺老資格順嘴說一下而已。事實上他果然沒有追問,還給了我們一個微笑。
我們正式騎車上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長風公園。那時鄉村城市化概念尚未出現,對當時的我們而言,這屬于一次市郊遠足。我們在騎行途中,一共停下兩次向人問路。這樣大約騎了一個半小時。那時長風公園周邊還有綠茵茵、黃澄澄的農田,騎到金沙江路上時,能感受到鄉村田園景色。這一路上,束子和小毛一再問我倪師傅為什么會和我這么要好。我只是支支吾吾搪塞。我肚子里裝著倪師傅一個天大的秘密,倪師傅和我要好的全部秘密就在這里。但我向倪師傅發過誓,不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再好的朋友。
倪師傅比我們最多大十來歲,瘦高,膚白,瞇眼,一笑眼睛成條線。他不當班時穿得“山清水綠”,經常在弄堂里和人說笑,尤其喜歡跟小姑娘搭訕。最初盡管我和他低頭不見抬頭見,但他卻懶得理我,說是小鬼頭嘸搭頭。如果不是他那個天大的秘密被我撞見,也許他永遠不會正眼瞧我,我倆關系也不可能這么鐵。
事情發生在有一年夏天。那個夏季特別悶熱,所以我家房門一直開著,這樣就有穿堂風。那年我已離開學校正閑在家里等待分配工作。就在那段時間,好幾個中午,我發現總有個人影像賊一樣輕手輕腳從我家門口一溜閃過,迅速奔上樓。誰上樓梯會這么走?出于好奇,我曾經追出去想看個究竟,但我一條腿有殘疾,總沒追上。從背影看,那是個好像跟我歲數差不多的姑娘。但我們這幢樓里沒有這個姑娘。
她是誰?去樓上誰家?上樓梯為什么這么詭秘?好奇心使我憋不住了,在家里正閑得發慌的我很想探明究竟。
當姑娘的身影又一次在一個寂靜的中午從我家門口閃過竄上樓時,等候著的我立刻悄悄尾隨著她跟了上去。我想看看她到底去誰家。讓我驚訝的是她三樓沒停,四樓也沒停,而是熟門熟路蹬上狹窄得只能容一人通過的小曬臺樓梯。她去那里干什么?我更好奇了。
我躡手躡腳跟蹤她到小曬臺,竟然不見了人影!難道她飛了?正在納悶,眼角余光突然瞥見有個人影從屋頂瓦檐上一掠而過。我頓時明白了,原來她上了屋頂。一個更大的疑惑產生了,她上屋頂干什么?難道真是賊?這是我當時的第一反應。這一來我更想探明究竟,也不顧腿疾,悄然爬上屋頂。
舉目四顧,藍天下的屋頂上,除了一些“老虎窗”外杳無人影。我猜測那個姑娘說不定已鉆進了哪家“老虎窗”,我確信她是借道我們樓,然后竄上屋頂,再通過爬“老虎窗”溜進別人家里偷竊,得手后從那里下樓逃之夭夭。我太想驗證我的判斷了。結果就在我悄悄探向第二扇“老虎窗”時,還沒走近,就聽到從里面飄出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一種異常的“噢噢噢”的叫喚聲,聲音輕而急促,還帶著粗重的喘息,是從誰嘴里發出的,好像不止一人。當我貓著腰循聲摸到那扇“老虎窗”前,眼前的景像頓時使我目瞪口呆!我的雙眼像被誰施了法術,一動不動地盯著一男一女兩個一絲不掛抱在床上扭動的赤裸裸的身體!也許是因為猴急而顧不上,也可能覺得決不會有第三雙眼睛出現,所以窗簾只拉了一半。我剛才聽到的異常聲音,正是從他們嘴里發出的。現在我看清了,男的是倪師傅,女的就是我跟蹤的姑娘。我認出了她是住在后弄堂的“帶魚千金”,這是因她母親在菜場替人刮魚鱗得的綽號。她相貌一般,但身材高挑。她平時都是從后弄堂進出,所以不??吹剿??!凹t星飯店”后門和我家住的樓門挨著門,飯店一樓二樓用于營業,三樓是辦公室,四樓小閣樓為員工宿舍。說是員工宿舍,其實就一個人住,這個人就是老婆孩子在無錫鄉下的飯店大廚倪師傅。
當時我直感到自己血脈賁張、心跳加劇。倪師傅發現了我,一個激靈躍起身,抓起“帶魚千金”的衣服丟給她,說了句什么,然后迅速套上短褲就撲向“老虎窗”想來抓我,但被我閃過了。不過我很快還是被爬上“老虎窗”的倪師傅追上來一把抓住。我嚇得連連申辯我不是有心偷窺的,我是想來捉賊的。
你不要逃,我不打你,我……你聽我講……
倪師傅臉色煞白,說話打顫,我這才發現他比我還害怕。后來他就要求我發誓保守這個秘密。他答應給我的好處就是以后我想去“紅星飯店”吃涮羊肉他替我付賬;還說他最近剛買了輛嶄新的自行車,別人不借可以借給我騎。倪師傅最后還半是威嚇半是絕望地用手指了指屋頂下的弄堂,對我說,小鬼頭你記牢,你要是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我就從屋頂上跳下去死給你看。我當然不希望倪師傅跳下去。所以我就向倪師傅發誓替他保守這個秘密。
此后不久我就接到通知去一家企業報到。接著每天上班下班,再也不清楚也無心去關注倪師傅的風流事。我兩次請束子、小毛到“紅星飯店”吃涮羊肉,倪師傅主動替我付賬,包括把簇新的自行車爽快借給我,就是出于這個原因。但我不能把這個原因告訴他們,我不怕吃不上涮羊肉和借不到車騎,而是害怕倪師傅真的跳樓。所以今天一路騎車,見束子和小毛總是纏著我問,我干脆岔開話題,說你們別問了,我們還是盤算一下爭取多拍幾卷“扎臺型”的照片吧。
各司其職拍照及以前在學校那些糗事
長風公園終于到了。
寄放好自行車,我們買票進園后,開始繞著公園里的銀鋤湖走,一直走到鐵臂山下。抬頭一看,這座人工做的山一點不高,可上山玩的人不少。我們倒吸一口涼氣,當場就打消了上鐵臂山拍照的念頭。我們知道今天玩的花樣見不得人。
現在回想,當時公園管理者只要稍微保持點警惕,肯定能看出我們三個小青年的“圖謀不軌”。由于我們一心想找一處空無一人的地方戴帽換衣打領帶拍照,所以一邊走路一邊東張西望,連自己也意識得到神情有些鬼鬼祟祟。到底還是“二進宮”過的束子經過世面,一路上好幾次提醒我和小毛,放松點,走路看人不要賊頭狗腦。
我看不到自己的神情,所以不知道怎么賊頭狗腦了,也不清楚什么才不算賊頭狗腦,但有一點我記憶深刻,那就是在公園里一開始尋找空無一人的地方時,我的心就一直在緊張地跳,好像胸腔里有一只拳頭在不停地擂我。我明白那其實就是害怕。是的,我承認我沒法不害怕,因為我感覺到空氣中有股專政的戾氣,到處都有埋伏,也許冷不丁會突然躥出臂戴紅袖章的糾察把我們逮個正著。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單位里的李師傅,我沒有見過他,我進單位時,李師傅已經死了好幾年了。他是從單位的十八層樓縱身躍下自殺的,我是從我師傅口中知道李師傅的故事的。李師傅自殺前已連續幾星期挨批斗,原因是“造反派”在他辦公桌抽屜里發現他藏著一張他已故父親生前穿國民黨軍裝、頭戴大蓋帽的照片?!霸旆磁伞币虼苏f他想為國民黨父親復仇,想變天……
我把李師傅的事情講給束子和小毛聽,他們聽罷,既是自我安慰同時也寬慰我說,不怕的,萬一被人發現,我們書包里帶的是西裝,不是國民黨軍裝,性質最多屬于資產階級或者流氓阿飛,算不上“反革命”,再說這頂大蓋帽上又沒有國民黨帽徽,大蓋帽多了。
束子和小毛如此表白,我也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為了放松心情,我們一邊東張西望尋找僻靜的地方,一邊激情滿懷地充分展開想像的翅膀,想象著我們穿西裝戴領帶或頭戴大蓋帽拍出來的照片會是什么模樣。我們相信,那一定很“扎臺型”。
“扎臺型”就是那時我們的一種“普世價值”。束子敢與人打架,而且敢操家伙打,他就很“扎臺型”。小毛也有“扎臺型”的事,那就是他在學校里和一個人稱“外國人”的“拉三”(當時稱作風不端或有前衛意識的女青年為“拉三”,“拉”念第三聲)談“敲定”(即戀愛)?!巴鈬恕钡钠潦谴蠹夜J的,這從她的綽號便可知,大眼睛、高鼻梁,身材又高挑。雖說她是“拉三”,大家看她的目光和心態有些復雜,其實她根本就不把許多人放在眼里呢。像束子這樣的男生,“外國人”根本懶得交往,覺得他粗魯,而束子倒是很有點想討好和巴結她的意思。有幾次放學后,走出校門,我們看到束子上前和“外國人”搭訕,但“外國人”根本就不想和束子走近。至于我們大多數同學,對她則“敬而遠之”。學校里盡管長得漂亮的“拉三”不少,但似乎都沒有“外國人”人氣高。這一點從我們男生見了“外國人”都喜歡朝她多看一眼就足以說明。明明知道“外國人”也許根本沒興趣朝我們望一眼,我們居然還故作姿態流露出對她一臉不屑。
讓人大跌眼鏡的是,有一天,全校突然傳遍一個新聞:神不知鬼不覺地,小毛居然和“外國人”談起了“敲定”!
那一陣小毛可真是“扎臺型”呵!尤其是后來不知是從小毛嘴里透露出的,還是他人無端編造的,反正真真假假地說小毛把“外國人”白相(發生性關系)了。這一下我們男生看小毛,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五個字:羨慕嫉妒恨!我發現那一陣束子看小毛的目光,想殺了他的意思都有??傊?,那時小毛越是“扎臺型”,男生對他就越是——羨慕嫉妒恨!
其實說白了,小毛和“外國人”最多也就是青少年的早戀行為,或者干脆就是一種在“讀書無用論”背景影響下的閑極無聊的青春游戲。他們談“敲定”根本就不可能走遠。
后來盡管束子、小毛和我都走上了工作崗位,但“扎臺型”的畸形“普世價值觀”依然在“后文革”時代陰霾不散,以至于我們仍以一種反叛的心態,帶著西裝、領帶、大蓋帽(我們想像中的國民黨軍帽)這些屬于那個年代的違禁物,決意體驗一把心跳的感覺。
我們終于找到了一處沒有人煙的小樹林。這處小樹林顯得格外幽靜。那時上海夏天遠沒有現在這么動輒氣溫就飆升至三十八九度甚至四十度的燠熱難耐,印象中那時夏季的空氣也要比如今清新干凈涼爽許多。小樹林幽靜得讓人感到有些窒息?,F在想來,那正是我心里緊張所致。再看束子和小毛東張西望、臉容繃緊的樣子,可見他們心里也和我一樣緊張。是的,只要一想到一旦被公園管理人員抓住、吉兇莫測的后果,我們就無法不緊張。也正因為緊張,所以后來我們一系列原定計劃都做了臨時性修改調整。如原來打算拍完四卷膠卷,結果提心吊膽地拍完兩卷后,就再也不敢拍第三卷了。再如原本說好一起拍兩人合影的,結果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整個過程我們始終像地下工作者一般高度警惕,不敢將拍照時負責觀察和警戒任務的那個人撤了……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留在膠卷中的影像,只有個人而沒有合影的原因。
三張照片的喜劇和倪師傅的悲劇
彈指一揮間,四十多年過去。我也經過不下七八次搬家(我的搬家故事曾在2013年春節期間的央視“焦點訪談”節目中播出),每次搬家后清理舊物,總會發覺丟失不少東西,包括整紙箱的書籍,以往許多舊照片就這樣莫名其妙丟失了。然而生活似乎有意要給我留下一些值得追憶和紀念的內容,讓我驚奇的是,當年在長風公園拍攝的具有“反叛”意味的影像,竟然奇跡般地留存了三張:一張是在長風公園小樹林里戴領帶的留影,一張是在長風公園銀鋤湖畔穿西裝的留影,一張是戴著大蓋帽在銀鋤湖上劃船的留影。可以看出,除了劃船那張遠處有幾個模糊的劃船者背影外,根本看不到人。這正是我們警惕所致:一人望風,一人迅速穿戴好擺好架勢,另一人快速調整好照相機焦距和光圈(那時還沒有傻瓜相機),然后摁快門。我們后來回味,當時無論扮演什么角色,被拍的、望風的、拍攝的,反正每完成一次動作,都會產生一種成就感。心里咚咚跳,臉上卻滿是抑制不住的激動笑容。
從這三張照片上可以看出我的故作鎮靜和忐忑不安,在小樹林里戴領帶的那張,一眼可見領結歪了;穿西裝的那張衣袖沒有捋齊;劃船的那張面部神經緊繃,握槳動作僵硬,目光顧盼緊張……
其間出現過一些有驚無險的細節,比如穿西裝在銀鋤湖畔拍照時,我相繼完成望風、拍照兩個角色后,最后輪到被拍。當我匆匆套上那件我穿著明顯過長的西裝時,小毛突然說,河浜對過好像有人在朝這里看!
束子沒理他,只是吩咐我,快點站好!
這樣一來,我不緊張也要緊張了,盡管并沒有瞄到河浜對面有人,但還是感覺到對岸似乎正有無數雙眼睛望向這里,因此我再也顧不得將西裝捋整齊,趕緊站好讓束子摁下快門。然后,我們立刻收拾東西,逃之夭夭……
還有一次,我在離船上岸的剎那,先將書包甩到岸上。不料慌忙中出岔,居然忘記扣上書包的搭扣,使那頂大蓋帽露出了一半。岸上一個左臂佩戴紅袖章的人盯住了我的書包,我趕緊跳上岸,抓起書包就跑。不料戴紅袖章的人過來一把拉住我,問我書包里是什么,我緊張得一時竟不知怎么回答。
這時候束子馬上跑過來代我回答說,是幾本書和幾只干面包,還有一些硬板紙,是墊屁股坐的,他一邊說一邊拿過我的書包,佯裝要給紅袖章檢查的樣子。這時碼頭上又涌來了一撥還船借船的游客,于是紅袖章不耐煩地朝我們一揮手,我們趕緊溜之大吉。走出好遠,才猛然想到,還沒拿回租船的押金。結果是小毛返回船碼頭拿回了押金。
經過幾番驚嚇,我們的興致大大打了折扣,帶去的膠卷沒有用完,就是這個緣故。但我們畢竟還是拍完了兩卷,也夠“扎臺型”的了。
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之后在沖印這兩卷膠卷時,也折騰了一番。顯然,這兩卷膠卷是不可能送到照相館沖印的。為了沖印照片,我們又忙乎開了,借沖洗照片所需的工具,買照相紙和洗印照片的顯影水、定影水……最后是選擇可以做這番工作的地方——地方要絕對保密,不能被人發現,包括我們的家長。“文革”中的經歷對他們而言,應該比我們更容易擔驚受怕,一旦知道我們拍這種照片,一準會銷毀膠卷。除了要避開家長耳目,房間還必須可以遮光,這是沖印照片的硬條件。我馬上想到倪師傅的宿舍。
不料這次倪師傅不僅沒有答應,還一臉嚴肅地叮囑我盡快把這些膠卷銷毀,說這些照片一旦被人發現,弄不好要闖禍的。他說他不能害我們。盡管倪師傅說這話時一臉真誠,但他的拒絕還是讓我們很掃興。而且使得我在小毛和束子面前好沒面子。
我們后來還是在束子家里完成了照片洗印。那是趁束子父母不在家的時候進行的。那天,我們三個剛學到一點膠卷沖印技術皮毛的年輕人,于夜晚聚到束子家。束子家因為家具多且零亂,所以空間顯得很狹窄,不過我們還是在局促的空間中,整理出了可以容我們工作的一小塊地方。
就是這一個繁星閃爍的夜晚,這一塊萬籟俱寂的空間,承載起三個年輕人因做出“反叛”之舉而生出的忐忑、激動、刺激和狂喜。在洗印留有我們“反叛”影像的膠卷過程中,每次當一束暗紅的燈光像突然開花一樣,在黝黑的氛圍中出現,三雙青春勃發的眼睛便“刷”一下,緊緊盯住被浸入顯影水中的白得有點兒刺眼的照相紙,然后看著它們在顯影水里慢慢由淡漸濃、由少到多出現的影像……
今天,當我看著攝于四十年前的這幾張照片,仍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年第一眼看到它們時就像偷窺到倪師傅和“帶魚千金”偷情時產生的心跳感覺。以至當我迫不及待地用手從水里撈出照相紙、想仔細看個夠時,被束子一把奪下,把它們扔進了另一個盛有水的盤子里。束子告誡我說,照相紙浸過顯影水還要再放進定影水里浸一浸,否則馬上就會變成墨墨黑的紙廢掉的。
影像終于清晰地出現了!就像熱切期望解開的謎一下子揭曉一樣,我們三個人都不由吁出一口氣,竟忘了還有不少照片等待洗印,而只顧欣賞眼前這幾張已完成顯影定影過程的照片。
說實話,端詳著這些照片,我們當時的復雜心情真的很難形容。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在我們的同齡人面前,誰看了這些“反叛”影像的照片,誰都會認為確實“扎臺型”。不過,這“扎臺型”其實是把雙刃劍,當它露臉的時候,往往也潛伏著危險。一旦有人舉報,再搜出實物,那就是人贓俱獲,罪責難逃!倪師傅告誡的“弄不好要闖禍的”話確實不是危言聳聽。
但誰又會想到,接下來“人贓俱獲”“闖大禍”的不是我們仨,而居然是倪師傅!他是因為“帶魚千金”的肚子像個枕頭一樣眼看著一點一點凸出來而被“人贓俱獲”“闖大禍”的。我們看到倪師傅的老婆從鄉下趕來,在弄堂里圍觀的人群前拍手跺腳咬牙切齒地用一口無錫話不停罵著“流氓”、“妖精”,倪師傅則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在宿舍里不敢露臉。我們聽大人們說倪師傅曾經向老婆提出過離婚,“帶魚千金”也愿意先打胎,等過幾年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再嫁給他,那樣的話事情性質也許會有所轉化。但他老婆死活不同意,堅決要公安局以“流氓罪”把她老公抓進去,同時聲稱決饒不了倪師傅這個“老流氓”的還有“帶魚千金”的母親。后來也不知是誰報的警,那天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了幾個公安從前門走進了“紅星飯店”,大家都說他們是來抓倪師傅的。這時候馬路上也圍觀起了許多人,圍在后面的人紛紛踮起腳尖朝“紅星飯店”門口張望。就在大家疑惑著怎么老半天還不見倪師傅被押出來時,就聽到從飯店后門的弄堂里傳來“撲通”一聲異常沉悶的響聲,緊接著就見一群人驚惶失措地從弄堂里跑出來,邊跑邊喊,倪師傅跳樓了!
倪師傅居然真的跳樓死了。只是他至死我也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他的秘密。
倪師傅死后,有一段日子,我只要一翻看我和束子、小毛拍于長風公園的那些“防擴散”,總會想起他曾經對我的告誡??墒牵绻驗閼峙拢屵@些照片鎖在深閨人不識,既不是我和束子、小毛拍這些照片的初衷,也不符合我們當年的心性。所以,我們私下達成口頭協議:不是特別要好的同事和朋友,決不隨便給人看這些照片。
后來是束子父母首先意外發現了這些照片。他們都是“文革”親歷者,知道這樣的照片一旦生出事端會有什么后果,因此當即就把它們全部銷毀了。當他們以為這下終于可以沒事了時,心里充滿反叛和不滿情緒的束子,因賭氣說的一句話,讓他父母迅速追蹤到了小毛和我家。束子說的是,你們弄掉了我的照片,我還弄得到的!
這句話提醒了他父母,是呀,小毛和我手里也有這些照片和底片,底片在,照片就不會毀滅。于是他們就追蹤到了小毛和我家。
結果小毛父母和束子父母一樣出于懼怕,逼迫小毛交出底片和照片,并當著束子父母的面,將它們用剪刀剪碎。
追蹤到我家時,我不在家。我父母也怕事,尤其是知道底片都在我手里時,開始對我的抽屜徹底翻查。于是,那些留有我們“反叛”影像的照片和底片終于不復存在。
幸運的是,這三張照片被我鬼使神差地單獨夾在了一本書里,這才使它們免遭毀滅,并因此為青春期的我留下了一段“反叛”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