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子真快,轉(zhuǎn)眼之間,任大霖離開我們都要二十年了。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惦念他,不過說真的,我是時常想起他的,仿佛覺得與他的交往就是昨天的事情。
我與大霖的相識最早可追溯到1975年,他曾主持《朝霞》編輯部工作,我與胡萬春、趙自、唐鐵海曾一起深入梅山鐵礦、大屯煤礦、銅陵銅礦體驗生活和采訪,為這本雜志寫稿。我寫的一篇散文《孔雀石》后來被編在散文集《潮上花》中。而與他更多的交往是1979年調(diào)入復旦大學分校任教之后的事。那時,他在上海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室任主任,時隔一年調(diào)到少年兒童出版社,一面創(chuàng)作,一面參與編輯,后任總編。其實他在文革前就一直是在少兒社工作的。說來也巧,他的兒子哥舒考取了復旦分校中文系79級,正巧我是這個班的班主任。起先就覺得哥舒這名字別致,后來才知還有故事。許多人都知道上海兒童文學界有一對聞名于世的“任氏兄弟”,就是指任大星與任大霖,兩人都是著名的小說家,都是既寫成人小說又寫兒童小說。大星晚年還寫過不少愛情小說,前幾年作協(xié)還為大星出過一本愛情小說《婚誓》。如今大星依然不服老,執(zhí)著筆耕,時有佳作。說起當初,大霖最早用的別名叫任舒,大星用的別名叫任哥舒,其意是大星是大霖哥哥,兩人相伴相依不分離,可謂兄弟情深。待得大霖得一獨子,愛寵有加,大星就將自已別名賜予兄弟愛子,這段文壇佳話也讓人動容。若干年之后,哥舒繼承父業(yè),出任《少年文藝》執(zhí)行主編,如今在總編室終審稿件,也是兒童小說家。說回去,自此大霖以家長的身份,見面就喊我張老師,而我的內(nèi)心卻視他為良師益友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小說創(chuàng)作正盛,每有新作必送大霖過目指點,我心服他的眼力。他本人就是杰出的小說家與散文家,他深受魯迅濡染,又有浙東鄉(xiāng)土生活,文筆優(yōu)雅而老道,敘事寫人鄉(xiāng)味濃郁。他既能寫成人小說,又能寫兒童小說,而且每寫必精妙,所寫兒童小說成人與兒童都愛賞讀。此刻,我的辦公桌上,就放著九本大霖從1979年冬至1989年夏簽送我的書,分別是《蟋蟀》《童年時代的朋友》《少先隊員的心靈》《心中的百花》《哥哥廿四,我十五》《喀戎在掙扎》《任大霖散文選》以及兩本他的創(chuàng)作理論集《我這樣寫小說》《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論》。《蟋蟀》是簽送我的第一本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10月出版,這是他從1951年到1965年出版的十個集子計八十余作品中的精選本,共二十二篇。我極其認真地讀完了每篇,幾乎每篇都作了眉批與隨感短語,后來,我寫下了《中國兒童小說風格簡論》,評論他的作品是其中最主要的內(nèi)容。因我的主業(yè)是在大學講授《兒童文學研究》,那時,我是一個年輕的講師,并成為文化部組織的西南、中南、華北、東北講習班講師團成員,隨陳伯吹、葉君健、任溶溶、黃慶云、洪汛濤、郭風、肖平、葛翠琳等一起講課,我講課的內(nèi)容就是這篇論文。我還寫過兩個單篇評論《評“蘆雞”》《任大霖的兒童小說》。他的《蟋蟀》集獲得了應有的榮譽,被評為文化部評選的首屆全國兒童文學一等獎。另外他還是一位出色的編輯家,他既編成人文學作品,又編兒童文學作品,歷時三十年閱稿無數(shù),受他點化的大家、名家、好手無法統(tǒng)計,單是秦文君的破繭而出,就是他一手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我的稿能給到這樣的高手手里,豈能不放心、不安心、不開心。幸運與榮幸是說不完的。
我與大霖有著許多共同的話語。那時,全國與上海的兒童文學界活動很多,我與他時常碰面,每次見面都有說不完的話題。除了交換哥舒的學習情況之外,主要還是聊各自的創(chuàng)作。他臉色青白,說話嚴肅而認真,有時說到在意處會晃晃腦袋幽默地嘿嘿一笑。他還是一個快樂的舞者,我在作協(xié)與少兒社組織的舞會上多次見他跳探戈,一板一眼幽默而有趣。
我與他無話不談,很是投機。每次他看完我的稿必寫一信,許多我都遺失了,僅存三封,其中一封寫于1982年11月17日晚,信曰:
大作《夕陽無限好》一口氣讀畢,感到親切、生動。老將軍的形象比較真切自然。文中不少細節(jié)相當有趣,既有生活氣息,也有哲理性。比較起來,似上半部更為動人,老將軍的思想感情更為“立體”一些;下半部寫重返軍艦,思想性加強了,人物性格反似“單”了一點。總的說,是一部不錯的作品。
我有幾點具體建議:1、題目《夕陽無限好》,似乎“大路”一些,報刊上見到此題者不少。能否改一個新鮮、有趣的?2、能否在適當?shù)牡胤剑由弦还P,說明將軍離休后,黨組織仍然關心他們的,有時也請去開開會,請他們作作顧問。只要一個細節(jié)交代一下即可。3、“游成都”似過于散文化,可略作壓縮。4、最后將軍“結(jié)婚”一點,我意不必明寫,可寫出女醫(yī)生經(jīng)常來關心他,幫助料理家務,讓讀者自己去聯(lián)想是否更有味?5、全稿錯字不少,最好細細通讀一遍,作一改正。
你看怎么辦?稿子還是等你稍作潤飾再寄,還是現(xiàn)在就由我寄出?我想寄《江南》。由我寫一推薦信。
接此信后盼聯(lián)系。我星期五上午在出版社。星期六下午及星期天在家。下星期一在出版社。
《談兒童小說的鄉(xiāng)土味》附上。讀后頗有啟發(fā)。
……
我記得當時讀完這封信,掩信而泣。大霖對我的殷切、深情,細致入微躍然紙上。知我者,大霖也。我與他按約見了面,一見面他便說了這樣一句話:這是一部打得響的小說。后來,事實證明他的判斷與意見是如此中肯而準確。此稿又送了哈華與北京作家毛志成過目,他們的意見也與大霖不謀而合。毛志成將此稿推薦給了《當代》,隨即被看中,并驚動了秦兆陽、孟偉哉,題目改為《將軍離位之后》,我赴北京住人民文學出版社招待所,按各方意見修改,包括大霖意見在內(nèi),一星期沒日沒夜完了稿。1982年《當代》四期頭條刊出,立即《文匯報》《文學報》《解放軍報》發(fā)了報道與評論,這部中篇也成了我的代表作。大霖信末附言中提到的《兒童小說鄉(xiāng)土味》,是我參加講師團上課論文的其中一部份,發(fā)在《兒童文學研究》上,主要講任大霖、任大星、謝璞、浩然的作品比較。
后來,我又寫了小說請他先看,他都是認真批閱,給出詳細意見,非常內(nèi)行,字字中肯。在此恕不一一引用。
我出書時,請大霖作序。大霖在序里借評我的小說,說了一些關于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張,今天讀起來仍然有所教益。這里僅摘兩段:“這些作品題材內(nèi)容比較廣,有城市生活,有農(nóng)村生活;有兒童生活,有成人生活;有抒情的詩情畫意,也有劍拔弩張的戰(zhàn)斗場景。總之,這些小說沒有局限在兒童的生活瑣事之中,沒有局限在‘真空的’(即脫離現(xiàn)實社會的)所謂‘兒童世界’之內(nèi),也沒有局限于單純的道德說教(例如配合‘小學生守則’第幾條)的圖解模式之內(nèi)。它們所反映的生活是現(xiàn)實的,所接觸的問題是嚴肅的。我相信少年讀者在讀了這些作品以后,會受到啟迪,開拓眼界,增進對生活的理解。”“我歷來主張兒童文學作家同時也應當寫一些‘成人文學’作品,這對提高兒童文學的素質(zhì)是有好處的。我更主張兒童文學作品不應當僅僅由兒童文學作家來寫,所有作家(包括那些著名作家)都應當抽出一定的時間與精力,專門為孩子們創(chuàng)作一些作品。兒童文學有它的特點,但也不必過分強調(diào),把特點神秘化。因為兒童文學首先是文學嘛。”
大霖堅持不懈地宣傳自已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主張,我曾邀他去我任教的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講過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后來他講過的內(nèi)容收在了《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論》中,這是一本至今為止從作家角度講述的最為完整、最為系統(tǒng)的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專著。這本專著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少兒圖書獎和全國兒童文學理論獎。
大霖還是中日兒童文學美術交流上海中心(后改為上海中日兒童文學美術交流協(xié)會)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我是他們活動的最早參與者。日本作家朋友與他結(jié)下了極其深厚的友誼,1995年6月8日,大霖去世的消息傳出,不少外國朋友發(fā)來唁電唁函,曾翻譯大霖多篇作品的日本翻譯家片桐園,用特快專遞寄來了她的悼念詩:“請問,天堂離上海多遠?請問,那里國際交流盛不盛?咱們能不能夠再團聚在國際天堂里?我也去那里,跨過彩虹趕著見您去。”讀這詩誰能不動容?如今,哥舒出任學會副會長,每年的活動我都去參加,與會者時常提及大霖,我更不會忘記他,我會永遠記住大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