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攝影師陸杰的工作室是我見過最神奇的,沒有之一。當我按照地址走進位于滬閔路上一處不算顯眼的門庭時,一轉眼,一架真正的巨大飛機就毫無預兆的出現在眼前;之后去往工作室的路上更是隨處可見各種飛機的真身和它們的零件。當我一路驚嘆地隨著引路的陸杰穿過飛機森林、踏上狹長的樓梯、走進那間幾乎建在露臺轉角處的工作室時,更魔幻的一幕出現了——這間小小的工作室有一扇大大的窗,窗外的風景是一整個錦江樂園的摩天輪。
趁著主人倒水的功夫,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這間不大的屋子,卻馬上就發現眼睛不夠用了:像所有藝術家的工作室一樣,這里有些凌亂,卻很有范兒,角角落落里都有特別的玩意——一疊老上海風格的用泛黃的紙張裝訂的記事本,封面又摩登又古典;若干lomo卡式樣的藝術照片,里面是外灘和蘇州河的黑白影像;一卷細麻繩和一堆彩色木制夾子放在一起,我想那是用來掛夾卡片的;還有滿墻的照片,大的小的,黑白的彩色的,舊年的嶄新的,它們混雜在一起布滿了整間房間的四面墻壁,繽紛卻又和諧,仔細看來,它們全部都是上海。其中最大最醒目的一張是一片稻田,這讓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比起其他那些有鮮明主題或者標志景觀的照片來,這張其實并沒有更多特別。對于我的疑惑,陸杰笑得很有內涵,他并沒有馬上回答我,而是問了我過來的路線,然后他略有點得意地在那一大片稻田上比劃著:“你是從這里,到這里,然后這樣過來的,剛才你經過的那個十字路口,三十年前根本不存在?!?/p>
是的,這張照片正是我所站立的這塊地界三十年前的樣子,沒有十字路口,沒有門前的高架,沒有飛機森林和摩天輪,只有一片在黑白照片里也生機勃勃的稻田?!斑@也是上海,可是還有幾個人知道,即使是當年的人,又還有幾個人記得?”陸杰說:“這就是我拍照的意義。上海十年前的照片也許很多人拿得出,二十年前的也有一些,三十年前的呢?除了外灘資料照,還有誰手里有那么多關于上海的角角落落?我就有——只要你想得到,我就拿得出?!?/p>
這話聽起來有些張狂,但事實上陸杰說出這樣的話自然有他的底氣。在一冊名為《上海1980》的明信片集中,陸杰向大家展示了他鏡頭里的一組舊上海組圖:黃浦江上破舊的黃布帆船,老火車站前剛剛放閘的道口,八十年代的電視塔(當然它不是東方明珠)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中鶴立雞群,“給水站”前排隊端著盆子鍋子來接水的市民……“1980年代的上海,如此安靜,物質并不讓人眼花繚亂,但那是個知足而親近的年代,那時,背個包走在街上,就能進入人群,與人交流?!边@些1980年代的照片正是這樣得來的,而這些還并不是陸杰記錄上海系列中最早的攝影作品。事實上,自從1960年代在自家住的膠州路常德路口的老洋房里拍下第一張照片之后,攝影師陸杰就開始進入了有意識的記錄上海的過程中。
“在我童年的時候,我不像一般的男小孩那樣活潑愛玩,相反我比較愛看書,而那時候我最喜歡的書就是家里的長輩們從國外帶回來的《國家地理》雜志。”陸杰口中的家里的長輩,在那個年代都是些科學青年,在國外從事考古、地理專業,每當他們回到上海,還是小男孩的陸杰最喜歡和他們“混到一塊兒”,他們閑聊中的那些博聞廣見,他們于細微處體現的嚴謹精神,包括他們帶回來的在當時的國內很難接觸到的科普讀物,這些都成了陸杰走上記錄攝影之路的最早的“啟蒙教育”。而發現了少年陸杰有這樣的愛好之后,親友們更加會有意識地給他提供資源:“那時候國內買不到進口雜志的,國際直郵也不像現在這么便當,有很多限制,親戚們就每次在寄回來的衣服里夾上幾本《國家地理》,那樣不間斷地寄了很多年,直到我能夠在國內買到為止,所以我家的儲藏室里有一柜子的《國家地理》?!?/p>
也許正是這少年時代的愛好與熏陶,陸杰的拍攝從一開始就帶有明確的“紀實”風格和“記錄”用心。當大多數人還熱衷于構圖甚至擺拍帶來的完美視感時,陸杰為自己的拍攝設計的方方面面儼然已經像一個工程了:為了拍攝上海特色的“兩灣一宅”,陸杰在中遠兩灣城里的破舊小旅館長租了一間房,一住幾個月,從最初被視作“外來者”排斥、丟飛碗,到慢慢通過旅館老板的接納進入居民的日常生活,到最后成為“自己人”融入那片幾乎不通交通、不容外人的棚戶區,他最終拍出了一整套堪稱城市資料圖鑒的記錄照片。而更加珍貴的是,在這之后不久,這片號稱“上海最后的棚戶區”也從城市版圖上消失了?!霸谛颊咧螅芏嗳碎_始意識到這塊地標的特別存在,他們開始來懷舊、來采風,但這個時候原住民已經開始準備離開了,很難再感受那種日常生活的狀態和節奏。”新的樓盤很快就取代了舊的地標,那些消失的記憶如果沒有被記錄,該是這座城市多大的遺憾啊,我因此十分感慨陸杰的“靈敏嗅覺”,也很好奇作為一個攝影師,他如何可以敏銳地預感城市規劃的走向與未來。對此陸杰表示自己真的沒有“預知能力”:“我不是因為確鑿的知道它要消失才去記錄它的,只是我太了解這個城市了?!?/p>
春播。秋收。冬藏。就像自然界里所有的規律一樣,陸杰的鏡頭記錄了城市舊記憶的消亡,也記錄了新事物的誕生和成長。2002年12月3日,上海申博成功那晚,大多數人還沉浸在歡慶和興奮中時,陸杰卻敏感地意識到,世博會將給這座城市的面貌帶來一次巨變?!笆啦谝淮螝v史性地將園區選址于市區,包括江南造船廠、上鋼三廠在內的黃浦江畔兩側老工業基地將會有一番脫胎換骨的改造。通過這一輪建設,上海該煥發出怎樣迷人的光彩?” 陸杰說,從那一天起,他決定跟拍世博園區的變遷,而這一拍就是8年時光。更難能可貴的是,當攝影界沉迷于數碼風潮時,陸杰仍堅持用膠卷拍攝。“膠卷給我一種更真實的感覺。”正是為了追求真實、尋找第一手資源,陸杰下了很大工夫。8年時間里,陸杰無數次驅車來到世博園區的地界,與白蓮涇古鎮居民攀談、跟上鋼三廠的老工人打趣、同周家渡的船老大聊天,完全融入這些人的生活中,拍攝記錄這群上海人——他們因為世博會征地而搬離了自己工作生活了幾十年的故地。
“就在白蓮涇居民拆遷的前一陣子,鄰居們念叨最多的一句話是‘最好我們還能住在一起’?!痹谖菖锱彽奈伨又?,盡管人們仍在使用“螺螄殼”灶間,仍在“羊腸”過道艱難穿行,仍使用著古老而陡峭的樓梯,但鄰里之間的關系卻是和睦而淳樸的。這些恰是讓陸杰最感動的地方:“他們都是可愛的上海人?!倍谂臄z上鋼三廠時,讓他感動的則是一種氣味。被稱為“鋼鐵老大哥”的上鋼三廠是一座上海老工廠,那里的空氣始終彌漫著塵土和煙味,“有時候一天拍攝下來,連相機里拿出的膠卷,都帶著鋼鐵廠特有的硝石氣味?!痹谂臄z上鋼三廠時,陸杰特別選用了黑白膠卷,因為他驚嘆又感動地發現,這里的工人大多穿著洗得發白的帆布工作服,保持著那種幾十年前產業工人特有的行事做派,甚至還有一位老工人至今還用著幾十年前工廠發的、印著“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搪瓷茶缸,落款是1978年。老工人告訴陸杰,在那個“工人最光榮”的年代里,擁有這樣一個茶缸,是一件非?!俺韵恪钡氖虑椤!拔矣X得自己進入了一個老故事的情境中?!标懡芨锌恼f,之后的8年,他就這么在老故事和新天地之間穿插往返,最終拍攝出十多萬張影像記錄,并從中精選出近500幅,出版了兩冊一套的攝影集《世博日記》——這兩冊影集被裝在設計成檔案袋風格的牛皮紙書套里,作為世博會歷史上記錄最周全的跟拍資料,陸杰終于覺得自己的“成績”有一點點接近兒時的夢想了。
如果你比較關注網絡,應該會記得就在今年年初,網上有一組英國兄弟倆為了送母親圣誕節禮物而創意十足地把自己童年照片“舊照新拍”的圖片風靡世界,兄弟倆以自己幾十年前的舊照片為模板,找來相同色調和款式的衣服,在相同的地點,擺出相同的姿勢,“翻拍”了一組新照,與舊照做成對比,不僅取悅了媽媽,也感動了世界。然而當網民們為這一“老外的創意”紛紛叫絕的時候,翻開《世博日記》,你會發現早在十年前,2003年,陸杰就這么做了。
“2003年初,我在周家渡渡口等輪渡,一個騎摩托車的車手看我長槍短炮的背著相機,便和我搭話,知道我要去拍白蓮涇,便毛遂自薦說他們姜家在鎮上祖祖輩輩已經生活了四百年,老宅里也保存了不少老照片,邀我去拍。我當時很高興,但事后卻不小心弄丟了他的聯系方式。”然而冥冥中自有緣分,當2003年末陸杰再一次去白蓮涇拍攝,被居委會干部領入一家老宅時,他驚奇地認出了那個摩托車手姜寶發,這個巧合使得之后的拍攝一下子順暢起來:“可能是緣分的牽引吧,原本打算要在白蓮涇住上一年半載深入居民的我,就這么迅速和姜家熟絡起來,通過姜寶發的穿針引線,我又認識了姜展文一家?!苯刮氖墙疫@一代輩分最大的“大當家”,他帶著陸杰參觀了他們家族的老宅,在這里他出生、成長、工作、結婚、生子,這間老宅幾乎見證了他的整個人生。于是感慨之余,興之所至,姜展文拿出了自己的許多黑白老照片讓陸杰辨認:院落景致幾乎沒變,人卻早已經過重重歲月變了模樣。這樣的“物是人非”讓陸杰頓生靈感,他讓姜展文和他的父親、兒子分別按照黑白老照片里的動作,在姜家老宅的原處重新“翻拍”了一組當年的照片——當年還年輕的姜展文的父親坐在客堂前的藤椅上“腔勢”十足,現在的老爺子依舊端坐在客堂門前的藤椅上,頭發已經花白,但銳氣不減當年;當年姜展文的兒子姜曄坐在兒童三輪車上還踩不到腳蹬,不過仰著腦袋卻已顯出了一股子老練,現在的兒童山地車對于他來說如同玩具,只是依舊仰著腦袋的頑皮勁不減;當年是老爺子抱著孫子在花圃里留影,現在只能由人高馬大的孫子摟著老爺子了……“我們把兩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看得大家都連連感嘆,誰又不是這樣長大變老的呢?只有白蓮涇見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倍缃癜咨彌芄沛傄蚕Я耍叶€有這些影像,它們將成為幾代人不會消逝的記憶。
在陸杰看來,如果說東西向由虹橋連接浦東的軸線代表了上海的現在,那么南北向的浦江軸線,則同時代表著上海過去和未來的面貌。在申博成功后的8年之內,穿越黃浦江的世博園兩岸,原本的碼頭、倉庫、港口、老城廂都經歷了天翻地覆的改造,上海完成了一次次華麗的轉身,又因世博迎來前所未有的發展盛宴,陸杰的鏡頭也一度應接不暇。然而當這一切塵埃落定時,這位堅持用影像記錄上海30年歷史變遷的攝影師卻忽然覺得沒什么可拍的了:“上海的大變遷至少比我預期的提前了10年,而現在的上海將進入相當一段時期的休養生息期,在細節上作修補、完善,再過10年,上海整個城市的基本格局也就是這樣了?!?/p>
于是記錄者陸杰又為自己找到了新的方向,就是通過整理、歸檔,挖掘這30年影像的社會價值,把上海的經驗提供給中國其他城市作參考,把上海最貼心貼肺的生活記憶展示給更多的人看見?!拔椰F在想用手上的這些照片資料開個博物館、檔案館之類的,現在已經基本定型的項目就是和長寧區合作開設‘陸杰城市影像工作室’,除了有不定期的講座外,我想把工作室做成小型的展廳,讓附近社區里的居民們都有機會看見這些照片,無論是老上海還是新居民?!碑吘?,黏合上海的記憶碎片這件事情,其意義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所有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人——當人們暮然回首可以有個小小而溫暖的記憶空間、可以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時,才能更安心而篤定地走得更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