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到白花,我常常想到永遠年輕的媽媽,還有我的姥姥。
丁香樹,我告訴身邊的人去買來種,一定要白花的。他種了許多丁香,白丁香開了竟然沒跟我說,所以我得講講姥姥的故事,他就會記得告訴我。
在一個動蕩的歲月里,媽媽像蝴蝶一樣地飛離了。小絨線胡同姥姥家院子里,在那棵丁香樹下,姥姥給我們講故事,在那棵樹旁,她將外孫女們帶大。花開花落,院子里,還有花椒樹、石榴樹,那棵不堪回憶的石榴,媽媽的石榴樹。
蝴蝶
買到了最后幾張飛機票,最后幾張,差一點我就不能帶兒女回北京送爸爸。
爸爸于光遠(1915—2013)躺在白花中,廳內許多花圈,有國家領導們送的,有他老學生和朋友的。“悼念于光遠同志”,可是我們上海本家姓郁,他本名郁鍾正,我出生登記上是郁小紅。追悼儀式后,我帶著小孩跟著靈車去了八寶山,第二天,我們去媽媽那兒禱告“爸爸即使想來也永遠不能來了”。
媽媽孫歷生(1934—1968)的碑上刻著一只蝴蝶,一只,不是兩只。
(小絨線胡同鄰居是當了文化部部長的王蒙,他妹妹和媽媽是同班同學,這種關系或許影響到王蒙小說《蝴蝶》中的故事。)
小黨員大眼睛
媽媽是家里老四,姥爺曾是北京三中校長,后往北京工業學院當化學系主任,解放前曾涉嫌包庇“先進學生”。姥姥相夫教子,大舅舅得到輔仁大學獎學金去讀書了,大姨參加了八路軍,后來被派回京發展地下黨員(1948),媽媽和小舅舅成了最先發展的對象,之后大姨返回部隊,小舅舅瞞著家人參軍解放東北。解放前(1948)媽媽就入了黨,成了當時最年輕的14歲黨員,她出去散發傳單,姥姥叮嚀“注意安全”,偷偷地跟在后面放哨。
解放后,大舅在天津當教授,大姨和小舅留在東北,媽媽成了學生會干部,上了高中,畢業后留校工作,從此媽媽一輩子的命運就和第三女中牽連在一起了。
爸爸來校宣傳講話時(1952),一眼就喜歡上了媽媽的大眼睛。爸爸說他有次在公車上又看到了“大眼睛”,一起下了車,媽媽說她就住在附近。爸爸提議一起到家里看看,愛苗從此萌發。爸爸比媽媽大十九歲,地位也相差太多,由于他的幽默詼諧和體貼,姥姥和姥爺的強烈反對終于變成了衷心的祝福,諸多顧慮也轉化成面對未來的堅毅。相信姥姥當時對媽媽說了,“孩子,你要嫁給你愛的人就只好由你去了”,姥姥沒說出口的是“孩子,萬一你以后遇到了大麻煩,我只能盡力了”。(果然,我們三個能有今天,許多功勞該歸于姥姥的慈祥和堅毅,在后來悲慘痛苦的歲月里,姥姥擦拭了我們的眼淚,她堅強地撐著祖孫三代。)
媽媽跟著爸爸住進了中南海,在那里懷了我。為了有人能照顧,大家搬回了小絨線胡同姥姥家。我一出生(1953),奶奶也從上海趕來,因為爸爸曾參加革命多年沒音訊,年近四十才有了我。爸爸稿費多,我們過了四年的和睦溫馨家庭生活,可惜我不懂事。
丁香樹下梳頭
我人生最享受的記憶是被媽媽梳頭發,院子丁香樹下,她輕柔地梳、慢慢地梳。
媽媽被保送到中央黨校(1956)。在“大鳴大放”期間,爸爸曾到國外工作,媽媽無意間跟同學說的幾句話,例如“陸定一這人有點粗暴”作為罪證,被劃成“右派”開除出黨(1957)。父親說此事與楊獻珍有關。他在一些學術問題上得罪了楊,那些人沒有機會整他,于是向媽媽下手,因此爸爸很后悔同意媽媽進黨校。
在那之前,家里有保姆,我不喜歡保姆給我梳頭,有被殺豬拔毛的感覺,姥姥一聽到“小豬叫”,就會接手過來給我梳頭,但還是媽媽梳頭最舒服最享受。
我最近60大壽,頭發有白的了。媽媽一生沒有半根白頭發,可是我寧愿看到她白發蒼蒼的樣子,可惜我沒有那個福氣。
好日子不長久
我和妹妹的到來讓小院子里充滿了快樂,舅舅姨叔家的孩子也來一起玩。孩子多,姥姥辭去了義務掃盲工作,雇了保姆,又收養了一個智障女孩。家里很擠,姥姥的床變成了個通鋪,孩子們和她一起睡。
白花丁香樹下,一群孩子小桌上分批吃飯。爸爸的《政治經濟學》稿費可觀,買來木馬、小自行車、蹺蹺板,小院子就像個小托兒所。
好日子不長久,23歲的妻子被劃右派(1957),父親說他曾寫信申訴,然而“孫歷生”和一大批反右擴大化的被某中央領導大筆一揮:“這些人不劃右派,什么是右派”?無從再議,整批人全被劃成右派。反右補課時(1958),爸爸他自己也遇到了大麻煩。
媽媽被送勞改(1958),去紅星農場和“天堂河”農場。媽媽生病回京治療,爸爸當時還沒有真正太倒霉,兩個人還能在一起,給我們照照相。
好日子不長久,妹妹小康(1956)就只有兩年的好日子,妹妹小蓓(1959)的好日子要等到她成年后。
蝴蝶結
爸爸有了自己的家,在沙灘中宣部里。和妹妹們不同的是,我生活在被擁寵和被鄙視的反差中。如果爸爸的外事活動等需要“小女主人”陪伴時,他會來把我帶走。我五歲多開始有了記憶,片斷而深刻的記憶,電影般地在腦里重復著。爸爸和他周圍的許多人:秘書、司機、學生、同事……盡管媽媽被勞改還是寵著我,因為我長得像媽媽。我有漂亮的小皮鞋、呢子外套、帽子等等。爸爸接我時,姥姥會把我打扮好,頭上扎蝴蝶結。
有時我也會在爸爸那兒住幾天,爸爸會找遠房表姐放學后來陪我。但若父親整天開會不在,偌大的屋子就只有我一個人,在巨大的書架間四處張望,孤獨無助。
大屋子里巨大的書架間,四處張望的,還有瘦巴巴、餓兮兮的小老鼠。困難時期,連小老鼠們也要找東西吃。
有一次,平常來陪我的表姐沒來,天黑了,房子里什么吃的也沒有,只找到了一瓶濃縮桔汁,哭一聲喝一口,哭累睡著了,醒了再找點兒水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爸爸才回來。
石榴樹
四合院里那棵盆栽石榴樹,是媽媽喜愛和掛念的。
我猜:這棵石榴樹是姥姥和姥爺在媽媽小時候種下的,跟著媽媽一起長大,人在樹在、人旺樹壯,難怪媽媽大禍臨頭、前途莫卜時囑咐了姥姥:“看看窗外石榴、便知女兒安危。”
小康和我站在石榴樹前,這張相片看來是媽媽把我們裝扮好了后,叫爸爸給拍的。不知道拍完相片后,她是不是回到農場去了?
那石榴樹的影子,就是媽媽的影子。
無奈離婚
不放心懷孕的妻子勞改,爸爸會甩掉司機,自己騎車百里送去營養品,因此被舉報“不與右派妻子離婚,瞞著組織相會”。被定為“中右”后,爸爸面臨更大的組織壓力:要求離婚不許再見面。苗條的媽媽五個月的身孕瞞不了,組織上認為“干部離婚則可挽救”,明知人妻懷孕強逼人夫離異。
不聽勸阻的探望,以爸爸的地位,勞改農場不得不讓相見,但父親走后,媽媽得到的待遇更差。別人讓你隱瞞懷孕事實你偏不瞞,若媽媽堅持不離婚,她勞改犯也沒有自己去醫院墮胎的自由。再不離婚,爸爸可能被劃成右派,孩子們怎么辦?家人議論后由媽媽提出離婚。大舅舅建議肚中嬰兒以后姓孫,由他收養,但爸爸堅持孩子姓于。姥姥說無論大人下場如何,孩子都由她帶。大環境迫使下,媽媽挺著身孕去了法院,婚姻法“懷孕期間不能離婚”,法官視而不見,我和大妹妹判給了姥姥。
(合法婚姻中懷孕的三妹在檔案中消失,這在爸爸遺體告別時得到了證實,姊妹五個在中組部記錄里只有四個。爸爸去世后大妹妹小康和我替爸爸寫了一份檢討,他為黨忠心耿耿七十年,請組織調查誰隱瞞了這個孩子:若父親有隱瞞之錯,則請組織原諒他。若非父親之錯,整人的人估計全已離世,此事只好成為一樁無頭案。我們目前不知道這份檢討如何上交。)
媽媽臨盆,全家在院子里等消息。上氣不接下氣,姥姥收養的女孩跑進來報信,爸爸一手抱起小康,一手拉著我往醫院跑。媽媽勞改期間營養不良,嬰兒不足四斤,從醫院出來,沉思中的爸爸在醫院門口狠狠摔了個跟斗,然而我們都不敢笑,平常時會和我們一起鬧的他,坐地許久才站起來,這件事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腦子里。
三年饑荒,哀鴻遍野,牛奶不夠,媽媽在勞改農場,初嬰的哺乳讓姥姥費盡心思。家里養不起保姆,孩子們姥姥自己帶,小蓓吃的多是黃豆和米的代乳粉。姥姥在院子里養了雞,雞也沒什么東西吃,老房子土鱉多,小康就抓來喂雞和嚇人。小蓓夜里不停地哭,一年下來姥姥的牙掉一半。中宣部組織打來黃羊肉,爸爸分到就會設法送來。
天堂河
媽媽產后沒有休養,又開始了勞改的強體力勞動,病倒了農場也不準回家,她捎話說想看看孩子。姥姥讓我穿了小姨小時的破布鞋(姥姥自己縫的)和舊棉襖。我不知道為什么去見媽媽得穿成這樣,我從來也沒有穿過這樣的舊衣服,不肯穿,姥姥解釋說我們要去鄉下就得像個鄉下姑娘。
我很久沒有見媽媽了,姥姥說她病了,病了為什么不回家、去醫院呢?我們去見媽媽,是不是接她回家?爸爸有汽車,我們怎么接?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樣?我喜歡刨根問底、問為什么,大人不管懂不懂也會回答點什么,可是那一天沒人理睬我、答也不答。姥姥只是一路上跟我說到了以后千萬別多說話、別亂動。記得姥姥煮了雞蛋烙了兩張餅,白面加蕎面做的雙色餅(那時沒有什么白面,蕎面里面有雜物,吃起來沙沙的。白面都留給我們孩子吃,姥姥他們吃蕎面)。我們換了幾次車,走了很久很久,我第一次走那么遠的路,但是不敢喊累,媽媽到底怎么了?
我們最終走到一個像是倉庫、又像是廟的大房子,里面黑洞洞的,可以看到房梁,房梁之間有巨大的蜘蛛網。我怕蟲子、更怕大蜘蛛,緊緊拉著姥姥的衣服躲在她身后。看到媽媽時,她正在照顧一個被機器軋傷的人。一張破木床上釘著簡易牽引架,看起來像個巨大可怕的刑具,那人纏滿繃帶、手腳綁在架子上,我們只能看到他雙眼,媽媽跪在地上喂他米湯(這木床讓我多年惡夢,醒后思考其用途)。看管人員吆喝著要每人回到自己的鋪位,媽媽沒有理會。姥姥拉著我一動不動站在門口,直到媽媽喂完米湯,走向自己鋪位時看到我們,我們才獲準進去。纏滿繃帶傷者的眼神和呻吟,媽媽的堅忍,看守人員的呵斥和鄙夷目光,讓我一下子感到了莫名的恐懼,至今想不出恰當的語言來描述。我,一個生活在天堂的孩子,突然看到了地獄。
媽媽看到了我,愣了一下,抱我可能是抱不動,把我摟在懷里。媽媽看到我的打扮,拿起梳子給我梳頭,開始掉眼淚。姥姥趕緊拿出我們三人的照片,一張接一張:我作為“小女主人”在宴會中的照片、小康淘氣的照片、小蓓胖嘟嘟的照片,讓媽媽高興起來。媽媽給我梳好頭發,剝了一個雞蛋給我,我沒要,塞進了媽媽嘴里讓她吃。
整整一年,我不記得媽媽回過家。
小妹妹叫媽媽
三妹小蓓出生之后一直由姥姥撫養,已經會走路說話了,還沒曾見過媽媽。
媽媽從勞改農場回來,一進門,小蓓和媽媽兩人第一次眼光相對,小蓓叫了聲“媽媽”,媽媽很是驚奇,小妹妹怎么認得她?媽媽隨即把感激的眼光投向姥姥(家里相片多,姥姥常把媽媽的相片給小妹妹看,一遍又一遍地教)。
丁香樹下聽故事
1960年春天景山學校成立,爸爸給我報了名,六歲的我上學了。
同學們多是大院的孩子,但是我每天要從姥姥家坐公共汽車去學校。有一天某老師問起我住哪,一旁教務長劉老師搭腔:“她是于光遠的女兒,爸媽離了婚,媽媽是右派,她姥姥……”同班同學多年后還記得我打轉的淚珠,我從此不和這劉老師說話。我喜歡上學,尤其是數學,但是上學最初的幾年不太愛說話,我知道我和別人不同:“右派的兒女”。
兒時大家愛聽故事,每天傍晚,因為要讓姥姥快點兒在丁香樹下開講,吃完飯后孩子們會積極地洗碗收拾,大家坐小凳子聽姥姥編纂她的俠義故事:“十三妹”“七俠五義”等等好聽的。
十三妹她們武藝高強,姥姥一定是希望我們將來有很好的本事,而且勇敢。
善良而不勇敢是沒有意義的。
二次姻緣
離婚時媽媽只有二十四歲,她單純、善良、樂于助人,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身體不好,她成了大家同情的對象:車拉不動,大家會幫著推一把;挖渠挖得慢,你一鍬他一鍬,很快也就挖好了。感受到了大家的關懷,媽媽勞累下恢復了些笑容。1960年饑荒惡化,勞動的強度增加,這時一個同齡的小伙子進入了媽媽的生活:聶寶珣,北京三十一中歷史老師,其父親為北大歷史學家,不知何故被劃成了右派。聶叔叔盡自己可能幫助保護著媽媽,在勞改農場旁邊的法庭里,他們結合了。
同一個法庭,一年半之前,媽媽遮掩著隆起的腹部,被迫離了婚。
媽媽懷孕了,饑荒時期在勞改農場生孩子,必須有極大的勇氣。媽媽和聶叔叔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這急壞了姥姥和聶老先生。聶老先生注意到兒媳的賢惠和好學,因此幾乎傾家蕩產地給她提供營養。聶叔叔相對來說比較自由,每月可以回家一兩次,沒有聶家父子,媽媽在那個年代是活不下來的。聶老先生與小孫女生日相同(1961),因此取名聶祖同,兒子兒媳勞改期間,聶老先生撫養我這個妹妹小同。媽媽懷胎,盡管有聶老先生相助,農場惡劣的生存環境仍然造成初生嬰兒的發育不良。產后身體虛弱,媽媽得了心包炎被送回了北京,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被安排在女三中地下室種蘑菇。
半個小窗透著一點兒光,潮濕陰冷、黑漆漆的地下室里,只有媽媽一個人。
我在景山學校念書,中午有時會被爸爸接去吃午飯,放學回姥姥家。白塔寺電車站在女三中門口,我有時就會到女三中地下室找媽媽,幫忙植放菌種。一邊干活,一邊說話,也會把爸爸口信轉述給她,他們在姥姥家見過面。1961年底媽媽摘了右派帽子,但不允許教書而被安排在資料室工作。作為摘帽右派,她還得經常寫思想匯報。她和聶叔叔的住處離姥姥家不遠,從女三中出來先要經過姥姥家才到她自己的家。小同是聶家寶貝,聶叔叔對我們很好;聶老先生疼愛兒媳,同時善待我們三個。母親帶我們去過聶老先生的家,我至今記得他書房中厚厚大大的線裝書。
媽媽在資料室工作后,放學路上我們經常能遇到媽媽,一年中約有一半時間,媽媽出門永遠圍著一條醬紅色的頭巾,穿著一件皮外套。1962年我八歲,小康開始上學,我每天帶著她往返學校,我們一下車就會在人群中追尋醬紅色頭巾,找到就跑上去從后面抱住媽媽。一開始我們能摟住她的腰,后來達到她的肩膀,最后能用雙手蒙住她的眼睛了(1966)。
蒙住媽媽的眼睛,要她猜是誰,我們一天天長大,長高了。
見面任務
作為最大的孩子頭,我第一個任務:從爸爸那兒取來生活費給姥姥。
大約是1962年秋天,爸爸也結婚了。爸爸中宣部里面的家中,我們有了一位孟阿姨:很洋氣、不愛笑、不愛說話。后來,爸爸家的小東妹妹出世了。我帶著小康上學,中午飯跑到東四買小吃,在一次受了騙之后,改到中宣部食堂吃午飯。我們和同學一樣,有時吃五分錢一份的大鍋菜。兩毛錢一份的腔骨熬白菜和西紅柿炒雞蛋算是上好的飯,每個星期一樣吃一次。每個月我和小康星期天會到爸爸家一次,孟阿姨對我們很客氣,從來沒說過我們,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從來沒有把爸爸那里當作我們的家。
爸爸不來姥姥家了,我多了第二個任務:帶小蓓去見爸爸。
中宣部大食堂里開出了個小套間:小灶,領導們可以吃到炒菜,孩子們吃不到。爸爸基本上不來食堂,但偶爾會和幾個叔叔來吃飯談事情,那時爸爸會在大食堂找我,告訴我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帶小蓓等他。我們最常見面的地方是大一路的公共汽車站,一般是下午,爸爸跳下車來抱起小蓓親一口。分手離開時,我們固定方式是他伸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夾一下我們的鼻子。他有時會從兜里掏出些糖果,有時一支筆,這種見面方式一直持續到文革開始。
冬天有時很冷,長安街上風很大,腳指頭耳朵都快凍掉了,我們數著:一輛,兩輛,三輛……數公車過去了幾輛。
我那時還不懂為什么我們見面得這么秘密。爸爸從來不會先到車站等我們,我們得等著他,他有時遲到,我們的約定是不見不散,他一定會來。不過有時等他等很久,終于他從車上跳下來,第二輛車一到就匆匆上車走了,像是怕被人看見。間隔不到幾分鐘,如果中間放走一輛車,時間就算是長的。1966年5月,中宣部的閻王(部級干部)和判官(處級干部)先被打倒。到了6月,不少同學去串聯了。文革開始后,我們呆在姥姥家,爸爸又經常沒自由,找我安排和小蓓見面就變得很少了。再后來我和小康都離開了家,靠好心人幫忙爸爸和小蓓的見面地點就改在長安街上的國際電報大樓。到他晚年“坐輪椅,走天下”,總也忘不了約上小蓓見個面。
媽媽偷偷回家
媽媽在女三中從1966年開始就挨斗,沙坪校長死時她已失去自由,每次放出來回家取東西,她就會匆匆來看姥姥和我們一眼。
這一次她偷偷回來看我們,也在姥姥梳妝臺上放了錢(離婚后,媽媽每月從微薄工資中拿出十五塊錢放在姥姥梳妝臺上)。
媽媽通常只穿白襯衫,沒有斑斑點點的襯衫,所以我們一下子就知道媽媽受折磨了。
她身上總是看到大塊的瘀青,我們看了心疼,她就會輕描淡寫地說是血管脆弱,比別人更容易青紫,反而挨打比較少,別的老師挨的打比她嚴重得多。當姥姥問起那些人怎么打人,媽媽就把孩子們支開,不讓聽。
來了小板車
1966年8月某天下午,戴著紅袖章的大媽們來了,她們推著小板車,在胡同里挨家挨戶發面粉,指派接待串聯的學生人數(例如每家十人)。她們用秤桿,按學生人數派發給多少斤兩的白面粉,告知要給紅衛兵做飯吃。
人生一切都是不可預料的命運,街坊大媽派發面粉的時候,正巧大姨家的女兒從沈陽來了。表姐她比我大一歲,穿著軍裝、軍帽、袖章、胸章、扎著皮帶。看著同齡人走南闖北,人家正牌老子英雄的紅衛兵,威風凜凜、大有作為的樣子,令人羨慕。表姐拉了我說,“你怎么不當紅衛兵?”我弱弱地答“媽媽”,她遲疑了一下子(明白媽媽是右派)就不再說話了。
我們拿了三個盆子接了面粉。看到表姐風塵仆仆的樣子,姥姥本想留她在家吃飯,沒想到她一轉身就沒了蹤影。姥姥說,“表姐沒能在家吃飯,我們蒸一次包子給別的串聯孩子們吃吧,他們太苦了。光是白菜沒油不行,你去買些肥肉吧。”胡同口的肉店五點關門,我先去買了一塊肉,然后把面揉了隔夜發了。
(日后感想:如果表姐沒在那關鍵時刻出現,我們就不會蒸菜肉包子。如果她留下來,第二天,正牌紅衛兵或許可以阻擋鄉下雜牌軍,姥姥或許不會被打得那么慘。)
菜肉包子惹麻煩
第二天一早,我幫姥姥和小姨剁了一大盆白菜拌了一些肉進去,蒸了一百多個菜肉包子。中午開飯了,包子一搶而光。
聽說有包子吃,更多紅衛兵從別人家跑過來。因為我們包了包子,別人家吃的是饅頭咸菜,吃了包子的佳木斯六中紅衛兵就認定我們是地主、資本家。吃完包子后,他們開始到處搜,最后翻出一張房契,他們說這是“變天賬”。
這幫學生沒穿軍裝,算不上正牌老子英雄的紅衛兵,也沒有銅扣皮帶好抽人,于是拆了板子打人,跑到附近鄰居拿了三四把鐵鍬、拔了玉米稈,有人開始挖地,有人把玉米稈折半、抓著頭尾成雙棒抽人(不知他們鄉下孩子是否如此對待牲畜),姥姥的薄衫被打成一條條掛在背上。
姥爺當時已經在工業學院被審查,家里只有姥姥、小姨、我們三個孩子,還有小姨剛剛生下十天的小表妹。姥姥被剪了陰陽頭,烈日下跪在地上被板子打、被玉米稈抽。比我大九歲的小姨生完孩子才十天,她也被他們拉出來在烈日下罰跪,嬰兒在南房里哭啼沒人管。
看熱鬧的人說我媽媽是右派,就在附近的女三中,結果一群人跑到女三中把媽媽押來。據妹妹小康所述,媽媽一進來就自己跪到姥姥身邊,看著他們自動“坦白罪行”,他們下手就減輕了。
我們被命令罰站,家里一切被打碎之后,他們挑破了房子的頂棚,挖開房子里的方磚,掘地三尺。坑挖得三四尺深,小蓓嚇得緊緊攥著我的手,以為要被活埋。姥姥在我和小康身上藏了錢。自從姥爺被抓走,姥姥就做了最壞的打算,教給我和小康怎么自己想辦法生存,萬一發生了什么,別丟了小蓓。那救命錢是綁在我們身上的,我當時真怕他們搜身,一直在想如果錢搜出來怎么逃,我想我們一定會沒命。
第一次做飯
從中午打到晚上,紅衛兵們累了,撤走了,媽媽也被拉走了,姥姥被打得后背血肉模糊。我和小康搬來床板,放在坑上,讓姥姥趴著。中午包子被搶光了,我們一家從早上就沒吃、沒喝、沒上廁所。姥姥呻吟著,叫我找水給她。紅衛兵們喝完水,把暖瓶玻璃杯也都丟到坑里砸了。我只找到一只搪瓷碗里有點喝剩的水,喂姥姥喝了。姥姥掙扎著叫我給全家做飯吃。這是我第一次獨立做飯。我和小康找來一個蜂窩煤爐,火點不著。撕破的書,打爛的家具比比皆是。我們花了好長時間用書和家具點起了一堆火。幸運的是在一個罐子里找到了一點米,南房后院夾道棚子里,姥姥有一壇剛剛腌的雞蛋沒被發現,我們煮了粥和雞蛋。
那天晚上,姥姥趴在坑上的板子上,我們睡在屋檐下的廊子上。
姥姥臥床不起了。從那天起,我成了整個家庭的頂梁柱,每天往返于牛棚之間傳遞著親人們的消息:姥爺、爸爸、媽媽;去姥爺單位領生活費,煮粥、做飯。小姨父是現行反革命,不能回家。小表妹沒人帶,我也得幫忙。帶著小康推著竹子小童車,變賣了家里打爛的東西來貼補家用,把土填回紅衛兵在房子里挖的深坑。
爸爸能給姥姥的錢也只有幾十塊了,幸虧姥姥藏了一些錢,藏在我們這些女孩身上的救命錢。
第一次縫衣
爸爸家的小妹妹小慶這時候快出世了,姥姥讓我找出抄家沒被拿走的一塊花布說,“那個孩子不管怎么說,也是你們同父異母的妹妹,他們現在也遭難了,你幫著我,咱們縫個小被子,小棉襖吧。”姥姥趴著,縫不了,我的針線活就是這么一針一線開始學的。
爸爸的稿費大多用于買書,他當時有二十幾萬冊藏書,我們也要幫繼母把書籍當廢紙賣。他們必須搬家,書只能這么處理。精裝書是不值錢的,要把書皮扯掉才能賣。小康跟著我賣書,我們每天得去賣至少兩小車書。只要沒看見,小康就躲起來,在那些書消失之前多看幾個字。我們一家人就這樣度過了1966年。爸爸似乎是選擇性記憶,多少年后他寫《文革中的我》,只寫了他可以“阿Q”一下、感覺自我勝利的內容。我希望我的事實陳述可以作為他那本書的補充。
遭殃的胡同
我從早到晚忙,沒有告訴姥姥我看到了些什么,也沒有去關心自己家以外的事。直到有一天,姥姥讓我放下手里的活,和我說起其他人。姥姥家住老門牌26號,25號住著小梅一家。小梅愛跳舞,會用腳尖走路,是我胡同里的小朋友。姥姥一說,我想起很久沒有看到過她了。姥姥讓我去找老保姆打聽,他的父母被打死了,她不知被誰領走了。姥爺的弟弟和弟妹住在28號,他們被趕回了滄州老家,說是地主,老家的人說他們餓死了(沒有給他們分糧)。二姥姥很胖,死的時候皮包骨。27號一墻之隔住著王蒙、王潵一家。他們家的小孩以前和我一起玩,如今誰也不會來往了。
老云南白藥
媽媽又一次被放出來回家,應該是拿換洗衣服的,被允許的時間有限。看到她的白襯衫又斑斑點點了,姥姥就讓我找出換洗的衣服給她。
媽媽僵硬地慢慢把衣服脫下來,趴在板子上的姥姥指揮我,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不知存了多久的云南白藥,姥姥爬不起來,也掙扎著給媽媽清理傷口、涂藥。她們叫我去洗衣服,把我支開好說悄悄話。
我洗了很久,衣服上的血跡怎么也洗不掉。
因為媽媽停留的時間長了些,她沒能回到自己家里看小同妹妹就直接回學校了,姥姥叫我們到她家探視,因為她家大人只剩聶老夫人了。
“不管別人說什么,你們的媽媽是最好的人,你們長大必須幫助她。”姥姥經常告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千萬不能學媽媽,她太容易被害了”。
糧票的牽掛
媽媽每個月都會回家拿糧票,如果過了一段時間沒取,姥姥會很擔心,但是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媽媽學校里的信息。
我們常用的白塔寺公車站就在女三中附近,我們想進去探探消息,可是門口掛著“女三中革命委員會”的大紅字牌,還有紅衛兵出沒,徘徊了幾次也不敢進去。
石榴花落
牛棚中歷盡折磨的媽媽走了(1968)。她怎么死的我們不知道,只知道整她最厲害的是董光苔,烈士子女(其父親董振堂)。在我爸爸媽媽結婚時,董是媽媽女三中同事,曾是媽媽的好友,當時董得病,因為她母親不是法定妻子,很長時間沒能定為烈屬,家里拮據。我爸爸當時稿費多,相對豐裕,姥姥說大概有一年多媽媽拿到工資,看也不看就全都給了董,但是這樣做也就被嫉妒懷恨了。文革一開始,董光苔也在牛棚,她母親向毛主席求救,據說毛親筆批示“此人無大過仍可用”,憑著毛的紙條出了牛棚,當上了革委會主任后拼命整人。媽媽死前告訴姥姥,如果她沒了,就是死在董光苔的手里了。
媽媽死的前一晚,小蓓跟著姥姥睡,偷聽了媽媽和姥姥的談話,提到了那棵石榴樹(“看看窗外石榴、便知女兒安危”)。
女三中革委會來人時,小蓓一個人拿小鏟子正在院子里挖土,我和小康不在家。小蓓說,那一天她一直在院子里蹲在地上挖土。來人還沒說話,她已經知道媽媽沒了。骨灰不讓留,聶叔叔偷偷抓了一把帶回家。去年我們安放媽媽骨灰時,吃驚地發現聶叔叔冒險留下的竟然是那么少,只有一個指甲蓋那么大。
不出一個月,8月某一天,在七機部工作的年僅29歲的小姨父也死了。小姨沒能見上丈夫最后一面,連骨灰都沒見到,那天小姨家的小表妹剛滿兩歲,她還沒來得及叫爸爸。那時聶叔叔也被整,聶老先生文革前已經去世,由聶老夫人帶著小同妹妹,姥姥經常派我們去打聽。她關心所有的后輩,姥姥就像老母雞一樣,我們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被她呵護著,在她的臂膀下學會做人。冬天早上,姥姥蹲在地上用一雙鐵筷子從爐渣中挑出沒有燒干凈的煤核,把我們的衣服穿在煙囪上弄暖和了再叫我們起床。她非常節儉,但是從來不讓我們缺少任何學習用品。我們三人學習成績都非常好。姥姥收留的智障女孩,她也教會識字,再幫著找工作和對象生下孩子。
姥姥愛我們,她關心身邊所有的人,自己卻從來一無所求。至于那棵石榴樹,姥姥說看到了幾次白影子,她女兒(我媽媽)的影子。一個動蕩時代的影子,石榴花落,來年開否?
寧夏與陜北
后來我去陜北安塞插隊(1969),爸爸蹲五七干校,我去寧夏看他,幫他養豬、種旱稻。看到他養的豬又肥又大,我跟他說陜北的土豬長不大養不肥,要是能改良就好了。
爸爸送我他“四清”穿過的大棉襖和一些植物種子,這些東西后來發揮了作用。植物種子種出了大冬瓜,附近農民都來觀摩“科學農業”。當時爸爸的生活費每月只有20元,不知他如何省吃儉用才攢了30元買了兩頭小白種豬,帶小豬到陜北的過程十分艱難,遇到大雪封山等困難,路上走了十天。后來,方圓幾十里就有小豬后代。
媽媽的經歷無疑地影響了我,姥姥的告誡“防人之心不可無”,誠然不錯。但是,防范別人費心機,我們不如珍惜周遭善良的人,例如媽媽一生沒有害過人,至少到死也沒有害人的機會和念頭。動蕩期間,有些被害者本身也是加害者,但是媽媽是一個純純粹粹的受害者。
合影缺一人
爸爸晚年告訴我,媽媽死前幾個星期,他們見過面,他知道清理階級隊伍,媽媽會再次遇到風險,但他沒想到是訣別。爸爸有機會回家一次,結果他去了白塔寺。我無論如何想不出來他和媽媽是怎樣取得聯系的。爸爸說他買了幾個包子,在學校旁邊名叫羅圈胡同的隱蔽胡同里和媽媽見了面。媽媽買了兩根冰棍,他們鉆進小胡同轉了半個多小時。他說的時候哭了。
我有時覺得爸爸對不起媽媽,但又常常覺得他實際很可憐,被迫和自己心愛的人分了手,自己的女兒不能公開承認,我心里埋怨他懦弱。爸爸看上去是一個極為樂觀的人,一個停不住的大忙人,其實他心里埋藏了別人無法想象的苦痛。他不能停,只有工作才能讓他忘卻,他心里某一處傷痛是不能觸碰的,他盡一切可能封存。
爸爸八十多歲第一次腦血栓之后,悄悄問過我幾次媽媽的生日,他說他想不起來了。怕我誤解,為了說明這是生病造成的,他專門去問住院在他隔壁的曹禺。“你太太生日是什么時候?”曹禺回答不出,過了兩天才想起來。“曹禺的糊涂”他和我說了多遍。
這幾天清理老照片時意外地發現了一張我們姊妹三人和爸爸的一張合影,這是一張在西四北大街照相館拍的照片,拍照的時間是1968年9月,媽媽死后不久。我們怎么也想不起來爸爸怎么來的,我們怎么去的照相館,他和姥姥當時說了什么。這一次他沒有顧忌什么,他跟亡故前妻的女兒們照了相。
結語
作為于光遠五個女兒中最年長的一個,我講了我們家的故事。每個人知道的只是極小的歷史片斷和表面看去不好解釋的現象,我們身處的不同地位和年齡,同樣的事件在我們的心靈上刻下了不同的痕跡。大家一起講述我們父母那一代的事情,我講出來,你也講出來,大家一起就可以更全面地理解那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