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北宋文化領域的一件大事就是理學的興起,理學作為一種追求萬物普遍道理的學問,深深影響了一代士人思維乃至于行為。北宋理學家們將自身納入萬物之中,強調“以物觀物”;在探究理的過程中,理學家們強調“自得”,更多地將目光放在自己的內心之上,將心融入自然以感受自然,而這一切體悟的過程,又常常是在自己的庭園之中完成的。本文即通過解讀理學家們的詩歌,討論北宋理學家詩的這些思想文化特點。
關鍵詞 以物觀物 自得 自然 庭園山水境界
北宋文化領域的一件大事就是理學的興起,理學的興起,徹底改變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李澤厚在《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將張載、朱熹和王陽明作為宋明理學奠基時期、成熟時期和瓦解時期的三個代表,可謂卓識。然而在北宋,與張載同時代的還有邵雍、周敦頤、二程諸人,他們的理論共同構成了北宋理學的基礎,回答了“世界何來”“人由何來”“美在何處”等一系列涉及人終極關懷的問題,而他們的詩歌,也同樣追求“咸酸之外”的理趣。
邵雍在《擊壤集序》中開篇就談到“伊川翁自樂之詩也。非唯自樂,又能樂時,與萬物之自得也”,可謂是他的美學宣言,亦是北宋理學的精神內化的體現。理是萬物運行的普遍規律,而“我”是萬物中的一員,則如欲探究理,則不必求諸外物,探究自己的精神即可。《孟子·盡心上》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意為探求自己本心即可達道,漢趙岐注為“反自思其身所施行,能皆實而無虛,則樂莫大焉”豍,但究竟何為“樂”,卻是長久以來人們都忽視的問題。北宋理學家將自得與自樂結合起來,其自樂即是指心有所得后的快樂,亦是“反身而誠”過程本身的快樂。
自得同時也是自樂的,因為人們通過自得可以發現其中的“理趣”,以獲得上文中所說的那種“以物觀物”“神與物游”的樂趣,“須是自求,己能尋見義理,則自有旨趣,自得之則居之安矣”。“以物觀物”的狀態下,人的心靈是自由的,不受任何羈絆;而用這種自得的心態來觀照客觀世界,就會發現萬物都有自己的規律,如程顥《秋日偶成》: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靜觀萬物,將心融入天地之中,隨著大千世界感悟四時佳興,不是已經體會到遨游于天地間的至樂了嗎?又還有什么必要去孜孜追尋外物呢?人也是萬物之一,自己的本心中即有生命的靈機,但人往往賤內而疏外,舍己而效人,此正是莊子所云“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這無疑是無效的。自得的另一重含義是:了解自己,一定比了解萬物深刻,換言之,人如果連自己的本心都不了解,很難去了解萬物。古人常有從他人之上反觀自身的做法,但其終點還是要回到自己身上。程顥是這樣闡釋“自得”的:“有德者,得天理而用之,既有諸己,所用莫非中理。知巧之士,雖不自得,然才知稍高,亦能窺測見其一二,得而用之,亦能窺測見其一二”豎,“自得”與“得天理而用之”是同一含義,自得的過程,即是不斷提高自己人格修養、增加對世界體悟的過程,一旦達到了某一境界,就會發現天地萬物,莫不合自己心中之“理”了。
關于自得中的“自”,即是不刻意。所謂“道法自然”,天下至道是自然而然的,如果皓首窮經地非要鉆牛角尖,是永遠不可能求得理的。自得的過程重在感悟,尤其重在將自己放在自然之中感悟,這頗類佛家的“頓悟說”,邵雍的詩“瀟灑松間月,清冷竹外風。此時逢此景,正與此心同”(《燕塘閑坐》),即是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候,自己的本心在自然之中得到了印證。懷著這種無目的的心態去審美,就會在不經意間得到合目的之美。理學家們所謂的“自得”,并不是干預自然,讓自然都帶有我心的色彩,而是將心融入自然,泯于自然之中,只有當自己完全成為自然的一份子時,才會體會到自然的至妙。張載在《合云寺書事三首》中所追求的境界,大抵如是,茲錄其二:
“夾屋青松長數圍,午見搖影舞僛僛。
幽禽葉度鳴相應,時引殘聲過別枝。”
“竹間幽徑草成圍,藜杖穿云翠滿衣。
石上坐忘驚覺晚,山前明月伴人歸。”
在空無一人的山中,遠離塵世,用一顆絕對澄澈的心,來體味自然中的至道,不覺化身其間,當偶然“驚覺”時,世界也似乎變得明朗起來。這種“自得”的過程中,人的心靈會進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態,無待于外物,彰顯出人內心的自足性。雖然此時的理學家還沒有發展到陸九淵所謂的“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的那種絕對唯心的境界,但已經注意到了從自己的本心出發來窮得天地間的至理。
值得注意的是,程顥在《秋日偶成》中體悟到的那種“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境界,并不是在大山大河之中,而是在自己的庭園之間。相對于庭園山水來說,天地是無窮大的,但在北宋理學家的眼中,恢廓宇宙與方寸斗室,在本質上并無差別。“小大之辯”在中國古已有之,莊子有“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莊子·雜篇·則陽》)的典故,佛家有“納須彌于芥子”之說。而北宋理學家一反唐人那種游歷天下的行為,在自己的庭園中去尋求天地間的至理。由于北宋朝廷對于士大夫待遇十分優厚,文人基本上都有余財來構筑自己的庭園,而他們眼中的庭園,也不再是僅僅提供休憩的處所,而是人精神的歸宿和寄托。
當然,北宋理學家們的詩歌本身來看,他們能選用的詞極為貧乏,局限在“道”“意”這些形而上的概念,以及“園”“竹”“花”“窗”這些庭園中常見事物之中。在表現抽象的“意”和“理”時,語言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中國歷來有“言意之辨”之說,理學家們所想要表達的感受,是很難在詩中用文字傳達出來的。無論如何,意象的貧乏和意境的重復,必然會降低詩歌的藝術價值,這也是長久以來他們的詩歌不被人所重視的原因。而今日我們再去欣賞他們的詩歌時,更應該用一種體悟的態度去感受,而非是對其藝術手法錙銖必較,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體會出其中流動的奧妙,和深蘊的自然的生命力。
注釋:
豍十三經注疏·孟子注[M].漢趙岐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豎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二先生語二上.四庫全書·子部二.卷九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M].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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