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鄭孝胥的四種哀挽詩作

摘 要 鄭孝胥是晚清同光體的代表人物，在他現(xiàn)存的一千多首詩中，以其六十余首哀挽詩作最為動人。本文將這些哀挽詩作按內(nèi)容分為悼念亡妻、哀子女、哀手足、哀友朋四類并進(jìn)行分析，體會其“工于哀婉”之詩名。

關(guān)鍵詞 同光體 鄭孝胥 哀挽詩

鄭孝胥是晚清同光體的重要詩人，在《海藏樓詩集》一千多首詩中，以六十余種哀挽之作最為動人。這些詩以深情苦語為基調(diào)，吟詠生死離別之凄苦，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鄭孝胥一生飽經(jīng)生離死別之傷痛，正如其詩中所云“殘年況味今參透，只是生離死別忙”豍。他的六十余首哀挽詩作從內(nèi)容上大體可分為四類：悼念亡妻、哀子女、哀手足、哀友朋。

一、悼念亡妻

鄭孝胥與妻子吳中照于1879年成親，共同度過了四十九年春秋，直到1928年吳中照于上海去世。吳氏去世后鄭孝胥一連寫了十五首悼亡詩，細(xì)數(shù)喪妻之痛，尤以《傷逝》豎詩三首為甚。鄭孝胥到達(dá)上海時吳氏已經(jīng)去世，他進(jìn)入妻子的臥房，熟悉的藥味還繚繞在空氣中，仿佛妻子還在人世，“吞聲端有失，苦淚成空睫”，這種隱忍不發(fā)的悲痛比失聲痛哭更能打動人。雖明知死生一別就是永訣，但還是寄希望于夢中：“我如夢為周，君如夢為蝶”。第三首轉(zhuǎn)入回憶：“去年菊花時，廊下偶攜手。花前憔悴人，悵然若難久。”去年攜手看花時就有生離死別之感，不想一語成讖，今日“倏忽余鰥叟”，只剩下無窮的悲傷和遺憾。

在封建社會，夫妻間的關(guān)系更注重倫理綱常而非愛情，妻子最重要的作用是事父母、廣繼嗣。因此大多悼亡詩中，詩人們常回憶妻子勤勞、心靈手巧等品德，如元稹《遣悲懷》：“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鄭孝胥對妻子的悼念則表現(xiàn)在“我如夜啼鳥，繞枝覓其偶。斜月忽侵帷，定是魂來否”（《二十夜》豏，下同）這樣苦苦招魂的追尋和“東方未遽明，默坐復(fù)良久”的夜不能寐中，是一種單純的相思之情。

二、哀子女

鄭孝胥一生經(jīng)歷了兩女三子相繼離世，喪子女之痛印刻在他的心中，這一類詩中多經(jīng)典之作。

鄭孝胥中年才得第三子，百般疼愛，但是兒子兩歲時不幸病亡。《哀東七》豐第二首用冷酷的筆調(diào)陳述鋪敘，陰森鬼氣從筆墨深處幽幽透出。燈之皎皎“使與死亡有關(guān)的一切愈發(fā)顯得慘白透亮，無所遁形”豑。“一家各上床，擲汝向荒草”通過強(qiáng)烈的冷暖、生死對比將其力透紙背的悲痛展露無遺。最后一句“歲盡冶城旁，月寒新鬼小”極富畫面感：在一年之末的冶城墻下，月光幽冷，新鬼岑寂，孑然一身。

東七之后，次女惠在十三歲就香消玉殞。他在悲痛之下將罪魁禍?zhǔn)讱w咎于讀書：“讀書本有毒，將毒與汝吞” （《傷女惠》豒，下同），這種于事無補(bǔ)的后悔正是生離死別的痛苦積壓的結(jié)果。“我欲執(zhí)汝手，汝手何從牽？我欲撫汝面，空想悲啼顏；我欲拭汝淚，卻覓衣上痕；我欲抱汝身，惟有三尺棺。”一連四個排比，刻畫出一個在死亡面前無能為力的父親形象，其錐心泣血之痛與束手無策之悲相疊加，充滿了厚重的悲傷。

1918年正月初三，第四子鄭勝去世，鄭孝胥作《哀小乙》豓六首，“眼見尸入棺，骨肉從此棄。見棺不見人，哀怨將何冀。如何棺又去，遺像空相視。人尸與棺像，變化一至四。他年當(dāng)為墳，百歲同入地。”該詩按照時間順序?qū)憙鹤右徊讲诫x自己而去，由生到死、進(jìn)入棺材、最終只剩一張遺像，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卻無法阻擋。

三、哀手足

1901年六七月間，鄭孝胥的侄子和兩位兄長相繼去世。鄭孝胥以悲不自勝之痛寫成了《述哀》豔詩七首。這組詩沒有華麗的詞匯和雕琢，以樸素的語言展露哀毀骨立之情。第二首和第四首均寫到接到噩耗時的神態(tài)，細(xì)致入微地表現(xiàn)了詩人由震驚到悲痛的心理變化。死亡本是每個生命都要步入的歸途，生離死別之痛也是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的，鄭孝胥寫出了人類普遍的情感，動人心魄。

不久，鄭孝胥僅剩的手足萱妹也在悲痛之下抑郁而終。鄭孝胥寫下了四言古詩《萱妹痛兄而殞作訣妹辭》豖，災(zāi)難之頻繁讓他一時無從開口，“如欲有云，不知何言”把內(nèi)心的酸澀凄楚以無聲勝有聲的效果體現(xiàn)出來，于讀者心有戚戚焉。與無窮無盡的宇宙相比，生命是如此卑微渺小；在不可逆轉(zhuǎn)的死亡面前，生命又是如此無能為力。詩人上下求索而不得，發(fā)出了“從此長訣，理無復(fù)全”的悲嘆。這首詩用詞古樸真摯，無刻意雕琢之痕跡，只剩下鉛華洗盡之后生命最本真的情感。對“嗟我與子，名為弟晜”的反復(fù)吟唱恰似一腔愁緒綿延不絕，讀來不勝悲涼。

四、哀友朋

鄭孝胥在晚清的文壇和政界都是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他交友廣泛，詩歌中多有悼念友人之作。

顧子鵬是鄭孝胥生平交情最篤之摯友，鄭孝胥有多首詩悼念他，均為字字泣血之作。時人評論道：“蘇堪詩工者最多，為顧子鵬作則尤工，且無不工。”豗“石公歿后，海藏苦之甚哀。”豘《二月廿六日雨中詣雨花臺安隱寺奠顧五子朋》豙成為他哀悼友朋詩中的杰出代表：“清明俄已過，云氣暗建業(yè)。欲尋野哭地，度此風(fēng)雨劫。” 迷離的云氣、苦霧彌漫在天地間，沒有呼天搶地的嚎啕大哭，只有隱忍地“吞淚”，在死寂的沉默中，詩人的悲傷已不言自明。隨著哀思層層展開，詩人愈發(fā)悲不自勝。然而結(jié)尾處卻寫到了明艷活潑的“照眼小桃紅”，在桃花之絢麗映襯下，死亡之凄楚蒼白愈發(fā)鮮明。以生之絢麗反襯死之沉寂，奇譎幽艷。

在哀挽詩歌中除了表達(dá)悲傷的心情，更要對往生者做一個評價，王國維去世后他作《王忠愨公挽詩》豛，贊揚(yáng)王國維為了保全儒士的節(jié)義從容赴死的精神：“泰山之重鴻毛輕，天下孰敢輕儒生”；在《郭春榆挽詩》里感慨“哀榮論定嗟身后，畢竟君恩有時終”。此時鄭孝胥已經(jīng)年近七十，這句話不僅是就郭春榆而言的，更是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shí)寫照。

在以上四種哀挽詩中，鄭孝胥運(yùn)用了多種表達(dá)方式述哀情，針對具體的人和事進(jìn)行細(xì)膩的描寫和渲染，其感情之真摯、用詞之蒼勁、意境之幽迷，使其詩歌總體上呈現(xiàn)出清、蒼、幽、峭的風(fēng)格特征。

鄭孝胥詩歌繼承了宋詩派長于用典的傳統(tǒng)，有些典故用于強(qiáng)調(diào)主人公的身份貢獻(xiàn)，有的用于表達(dá)自己的感情，用典瀟灑自如。他的哀挽詩作常常感物傷懷，以景傳情，表現(xiàn)人類在死亡面前共通的悲傷、凄婉和無助。陳寶琛曾評價道：“我讀海藏詩，聲淚一時迸”。豜所謂“哀莫甚于生吊，悲莫大于死別”豝，哀挽詩的感人之處并不在于技巧的嫻熟、詞語的華麗，而是在于其中寄托的綿綿不斷的哀痛。鄭孝胥用真摯的情感和古樸的筆觸創(chuàng)作出來的這些哀挽詩正是表現(xiàn)了人類普遍之情感，因此成就了其“工于哀挽”之詩名。

注釋：

豍鄭孝胥.寄弢庵.海藏樓詩.卷九[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277.

豎鄭孝胥.傷逝.海藏樓詩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55.

豏鄭孝胥.二十夜.海藏樓詩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56.

豐鄭孝胥.哀東七.海藏樓詩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45.

豑紀(jì)映云.關(guān)于鄭孝胥的詩藝追求及其與同光派之關(guān)系[D].2004年暨南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20.

豒鄭孝胥.傷女惠.海藏樓詩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75.

豓鄭孝胥.哀小乙.海藏樓詩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283.

豔鄭孝胥.述哀.海藏樓詩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17.

豖鄭孝胥.萱妹痛兄而殞作訣妹辭.海藏樓詩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20.]

豗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一一，民國詩話叢編卷一[M].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190.

豘王逸塘.今傳是樓詩話.民國詩話叢編卷三.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144.

豙鄭孝胥.二月廿六日雨中詣雨花臺安隱寺奠顧五子朋.海藏樓詩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20.

豛鄭孝胥.王忠愨公挽詩.海藏樓詩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45.

豜鄭孝胥.海藏樓詩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555.

豝章明壽.古代哀祭文發(fā)展簡說[D].文學(xué)遺產(chǎn)，1988（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