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四聲別義是古代漢語中一個常見的現象。四聲別義是構詞法,即音變構詞,因此其配對詞應被視為兩個不同的詞。四聲別義的來源應追溯到上古,這一點可從兩方面得到印證:第一,上古口語中存在著大量的四聲別義現象,魏晉經師只是對該類現象進行整合歸納,并非其人為結果;第二,四聲別義的配對詞是同源詞,可從字形不同而聲調有別的同源詞入手考察其來源。
關鍵詞 四聲別義 構詞法 同源詞 漢語口語
在古代漢語文獻中,常不乏以下例子:“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解衣衣我”的第一個“衣”為平聲,名詞;第二個“衣”為去聲,動詞,“給……穿衣服”的意思。“冬雷震震夏雨雪”的“雨”讀作去聲,動詞,“下雨”之義,而“雨”更為我們所熟悉的讀音是上聲。這些例子就是最為典型四聲別義現象。
所謂四聲別義,就是用不同的聲調區分同一個字形所表示的不同意義。關于這一現象,古人早有研究,陸德明在《經典釋文·序》中說:“夫質有精粗,謂之好惡(并如字);心有愛憎,稱為好惡(上乎報反,下烏路反)……此等或近代始分,或古已有之,相成積習,有自來矣,全承師說,皆辨析之。”四聲別義的源頭歷來是學界爭論的焦點,筆者在分析了各派觀點的基礎上發表自己對四聲別義來源的拙見。為探求四聲別義的起源,首先要明確四聲別義的性質以及本質。
一、四聲別義的性質
四聲別義的本質,是構詞法,即“變調構詞”,用聲調將兩個字形相同,但意思不同的詞區分開來,屬于音變構詞中的一類。這種類型的構詞法在其他語言中也有使用,比如英語,就有以輕重音來區分詞性或詞義的例子:contract,重音在第一個音節上時為名詞,表示“合同、合約”;重音在第二個音節上時,為動詞,表“收縮、感染”。
四聲別義的產生根源,是詞義的引申,但要和一詞多義區分來開。四聲別義,引申是其過程,但結果卻是產生了新詞,只不過字形相同罷了,可讀音卻不同;而一詞多義是由于引申產生了不同的義位,但并沒有產生新詞,且字音不會有改變。這也就是說四聲別義是一種派生途徑。原本的詞叫原始詞(如字),新派生的詞叫滋生詞(讀破)。它們是兩個不同的詞,雖字形一樣,但讀音和意義都不相同。
通常,四聲別義可以分為兩大類:因詞性不同而變調和因意義不同而變調。因詞性不同而變調的如:
閑中也, 古閑切,平聲。廁其中曰閑, 古莧切, 去聲。
因意義不同而變調的如:
養育也, 上育下曰養, 余兩切,上聲。下奉上曰養,余亮切,去聲。
二、四聲別義的起源
關于四聲別義的起源,學界歷來觀點不一。宋人和清代大儒錢大昕、段玉裁等多認為四聲別義產生于六朝時期,且是經師“強生分別”。他們多主張“古音本如是(即無區別),不必異讀矣”。現代學者多認為四聲別義早在魏晉時期之前就有。周祖謨先生說:“以余考之,一字兩讀,決非起于葛洪徐邈。批其本源,蓋遠自后漢始。魏晉諸儒,第衍其余緒,推而廣之,非身創也。”一種語言最早見于記載的時代并不一定是它最早出現的年代,可能在此之前在口語中就已大量存在了。“以周先生所論而言四聲別義起于后漢,這只能證明其最早出現于記載的時期,而不能斷定它在實際語言中使用的時期。”所以筆者認為四聲別義的起源還可以開往前推至先秦時期。對于這個問題,下文將從口語層面和同源詞層面來進行分析。
(一)從口語層面看四聲別義起源
第一,魏晉已經不是單音節構詞的高峰時期,若這個時候出現大量的變調構詞現象是說不通的。單音節詞占主流的時期應該在上古,魏晉以來,詞匯向雙音節發展的趨勢漸強,單音節構詞已經趨于衰落。“變調構詞現象應該是在漢語單音節詞占絕對優勢的趨勢下出現的一種構詞法;并且隨著詞的多音化趨勢的蓬勃發展而逐步退化。漢語從上古以迄中古,詞的雙音化趨勢十分明顯。為什么中古經師不順應這一語言發展的趨勢,反而在單音節詞中利用變調來人為構詞?”中古并非一個信息交流發達的時代,經師不可能有這么大的影響力,讓他們人為創造的詞進入整個語言系統,并為大眾所接受。
中國古代,口耳相傳是一種常見的文化傳播方式。很多文獻也都是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下來的。這些文獻也存在四聲別義現象。如《公羊傳·莊公二十八年》“春秋伐者為客,伐者為主。”《公羊傳》便是以口述的方式成書于漢朝。若當時的口語中不存在四聲別義的現象,記錄者可能不會將兩個“伐”字寫成同一個字形。何休注曰:“伐人者為客,讀伐氏言之,齊人語也;見伐者為主,讀伐短一言之,齊人語也。”“長言若今讀平聲,短言若今讀入聲”。可見,在齊人語中,“伐”讀平聲時,表示“攻伐”,讀入聲時,表示“被伐”。由此可見,變調構詞在口語中很早就出現了,非六朝經師強為。
第二,聲調在上古時期就有了,不能因為四聲理論起源于魏晉時期就認為上古沒有四聲別義之說。經過近千年的研究,學界可以基本確定古代有四聲。這可以從上古時期的韻文中得到證明。聲調的分別,應當是早就出現的一種客觀語言現象。只不過中國古代缺乏理論建設意識,并沒有形成一套系統的聲調理論。到了南北朝,文人學士在“轉讀”佛經的影響下,逐漸覺察到自己的語言中聲調的存在。“沈約、周順等人,適逢其時,因勢利導,依據印度古代‘聲明論’的‘三聲’,摹擬當時轉讀佛經的音調,定出漢語中的平、上、去、入四聲。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那個時代以前就不存在聲調,相反地,他們正是根據人們口頭上的客觀存在而加以理論化、系統化。也就是說,他們只是發現者,而不是創造者。”變調構詞在魏晉以前就存在,魏晉經師只不過是利用四聲理論將口語中早就存在的變調構詞現象納入四聲系統之中,加以整理規范,以便更好地傳播。
第三,各地方言中存在四聲別義的現象,更加說明了這是對口語的反映。東北方言中就存在著北京話里沒有的四聲別義配對詞。比如:
枕 (1)調值213,上聲調,名詞,如“枕套”。(2)調值為53,去聲調時,為動詞,如“枕著木塊”。
再看山西富平方言,也有四聲別義的現象。如:
木 (1)調值31,去聲調,木本植物的通稱:樹木。(2)調值55,陰平調,麻木:把腳凍木啦。“木”字在《廣韻》一音一義,入聲屋韻莫卜切:“樹木”富平去聲讀法大概是為了區分(麻木)義而分化出來。
此外,江西寧都的客家方言也有變調別義的。這些方言中的四聲別義有的與普通話相同,有的則是方言獨有,且每個方言中的情況都不同。“現代口語材料,例如現代漢語方言和少數民族語言的漢語借詞,都能證明變調構詞是漢語口語的反映;從前探討變調構詞只是局限于北京話,從近二十年來發表的漢語方言材料和少數民族語言材料來看,有相當數量的字在北京話只有一個讀音,而其他方言和民族語言漢語借詞仍維持中古以前漢語變調構詞的音義區別,或與中古以前變調構詞有嚴格的音義對應關系。”
因此,四聲別義,更應該被看成一個語言發展的過程,需要用歷史動態的眼光開看待它。從宏觀上來看,語言演變是一個緩慢而龐大的過程,某種語言現象的出現也絕非是朝夕之事。文獻的記載是一個語言現象存在的證據,但并不能說明其產生的源頭,不能簡單地用文獻考據的方法來研究四聲別義的起源。正如孫玉文先生所說,六朝口語和書面語中大量四聲別義的配對詞的存在正好促使人們推測變調構詞是承上古而來。
(二)從同源詞層面看四聲別義的起源
在漢語研究領域,同源詞被定義為有共同來源,在音義兩方面都有聯系的詞。同源詞一般分三種情況:新詞的創制、舊詞的分化、方言變異。其中舊詞的分化就是指詞義的發展會從本義出發不斷引申出新的意義,當新的意義距離本義太遠,舊詞負荷太大影響語義表達的明確性時,語言自身會出現調劑,新義分化出來獨立成為新詞,這樣一種從舊詞中分化出來的新詞與舊詞在意義上有聯系,在聲音上或者不變,或者有規律地變化。既然前文已經提及四聲別義的原始詞和滋生詞是不同的詞,這一派生過程也正好符合同源詞的產生過程,所以筆者認為四聲別義的原始詞和滋生詞就是同源詞的關系。
如果我們用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待同源詞的產生,我們就會發現字形不同、音同而調不同的同源詞和字形相同、音同而調不同的同源詞實際上是很難區分的,它們處在同源詞發展過程中的不同階段。對于不同字形的變調構詞的配對詞,人們很容易地將它們歸為同源詞來看待,客觀地分析它們的產生流變過程;但對于字形相同的變調構詞配對詞(即四聲別義)則認為它們是經師人為,這顯然是片面的推斷。這前后兩類詞的本質是一樣的,只不過一類字形有區別,一類字形沒有區別罷了。前者也許是后者繼續發展之后的結果。
王力先生認為四聲別義是同源詞的一種。他在《同源字論》中說分別字可以產生,也可以不產生。有些詞意義變了,聲調也轉換了,起先仍寫成同一漢字,到后來才為破讀音另造一字,如《同源字典》所舉的“知”和“智”。開始的時候,并沒有“智”這個字形,而是一并用“知”的字形,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后來為了進一步以示區分,才造了“智”來作為念去聲的這個詞的字形。還有些情況,甚至后來為破讀音另造的字也不用了,又用原來的那個漢字。如“欲”本讀入聲,貪也;破讀去聲,嗜欲,后寫作“慾”;今天又簡化為“欲”。
既然有時候,不給滋生詞造別字,有時候又造出別字,這就啟示我們四聲別義的配對詞和字形不同、音同調不同的同源字有著共同的發展來源,我們可以通過這一類同源詞來探究四聲別義的起源。而且就發展的脈絡來看,應該是先有了與原始詞字形相同的滋生詞,發展到后來才又另給滋生詞造出別字。也就是說若能發現字形不同的滋生詞產生時代,也就能大致推測出四聲別義產生時期的下限。但并非所有字形不同、音同調不同的同源詞都是由四聲別義發展而來的,有些可能由原始詞直接演變而來,因此不能以偏概全。要通過這一途徑研究四聲別義,必須弄清所選對象的發展脈絡是否真的存在先是與原始詞字形一致,后又另造別字代替的過程,否則就會將四聲別義的范圍擴大。
三 、結語
四聲別義是一種構詞法,即由四聲別義產生的滋生詞和原始詞是兩個不同的詞。在承認這一點的前提下,通過資料收集和邏輯分析,筆者四聲別義是對口語的反映,也是同源詞,和同源詞的發展過程密切相關,這就反駁了清代大儒認為四聲別義起源于六朝經師強為的說法。從同源詞和口語的研究方法入手,可以基本推出四聲別義應該起源于上古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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