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據以研究的案例
2012年8月某天,陳某約一通過微信認識的女子霍某吃飯,霍某帶女兒赴約。案發當日,三人吃完飯后步行至邊上的人民廣場玩。期間,霍某打開隨身攜帶的手提包取錢為女兒買水,站在邊上的陳某窺見包內有一疊錢,遂生貪念,欲據為己有。后三人步行至廣場噴泉處,霍某女兒奔至噴泉邊玩水,霍某上前照顧。陳某見霍某拎著包照顧女兒多有不便,便借機主動提出為霍某拎手提包,霍某應允,將手提包交付陳某。陳某趁霍某背向自己之機取走包內500元人民幣及一只白色蘋果4S手機(國行,16G,經鑒定價值人民幣4680元)。后陳某以上廁所為由,將手提包交還霍某后離開。霍某在原地等候多時仍不見陳某出現,打開手提包時方發現包內財物失少,遂立即報案。
二、相關法律問題研究
本案事實清楚簡單,但在定性上存在爭議。公安最初以搶奪罪立案,后以盜竊罪報捕。承辦人在審查本案過程中亦發現本案定性存有詐騙、侵占、盜竊三種觀點。
第一種意見認為,嫌疑人的行為構成詐騙罪。理由如下:被害人將手提包交由嫌疑人拎,系對財物的一種處分行為。其處分的原因是嫌疑人的欺騙行為。故嫌疑人基于非法占有的目的,欺騙被害人處分財產,進而非法占為己有的,符合詐騙罪的犯罪構成,可認定為詐騙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嫌疑人的行為構成侵占罪。因被害人將手提包交由嫌疑人拎,意在將手提包交由行為人“代為保管”。嫌疑人將“代為保管”的他人財物非法占為己有,數額較大,拒不退還的,應認定為侵占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本案中,侵占、詐騙和盜竊的因素同時混合在一個事實中。三種財產犯罪分別有自己的核心構成要件,這些要件是互相排斥的,不存在競合關系,因此不可能存在同時滿足三種構成要件的犯罪行為。定性的關鍵是嫌疑人取得財物的核心方式。本案中,嫌疑人的基本行為模式為:誘騙被害人——從其手中取得手提包——趁其不備拿走包內財物,故涉及的主要法律問題是對該行為如何評價?結合案件事實,筆者認為,本案應認定為盜竊罪。具體闡述如下:
(一)本案不應認定為詐騙
關于詐騙罪與盜竊罪的區分,可從刑法理論體系和犯罪構成要件要素中做一探究。
根據刑法理論體系,盜竊罪屬于奪取罪,即違反被害人意志取得財產的犯罪,詐騙罪屬于交付罪,即被害人基于意思瑕疵而同意交付財產的犯罪。因此,如何轉移占有,是違反被害人意志還是基于被害人意思瑕疵是區分取得罪和交付罪的關鍵。
從犯罪構成要件要素上來考察,盜竊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竊取他人占有的數額較大的財物,或者多次盜竊、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或者扒竊的行為。而關于詐騙罪的構成要素,我國《刑法》第266條規定得極為簡單,僅表述為“詐騙公私財物,數額較大”,單從這一句話無法探究出兩罪的區別。但在刑法理論和實踐中,對詐騙罪的構成要素基本形成通說,歸納出如下構造:
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受騙者產生認識錯誤—受騙者基于認識錯誤處分財產—行為人或第三人取得財產—受騙者遭受財產損失。
此處的認識錯誤必須是關于處分財產或轉移財產的認識錯誤,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認識錯誤。處分財產是指將被害人的財產轉移為行為人或第三者占有。并且根據德國刑法理論通說,處分行為必須是導致被害人財產損害的“直接”原因,即被害人的財產損害必須“直接”產生于處分行為。不包括行為人通過新的違法行為取得的情況。
根據此構造,認識錯誤和處分行為是詐騙罪的核心,并且也是區分詐騙罪和盜竊罪的關鍵點。因此,就本案被害人依嫌疑人的要求將手提包交由嫌疑人拎的行為如何進行評價?該行為是否屬于因錯誤認識而對財產處分系本案定性的關鍵。
結合本案事實,嫌疑人雖以其欺騙行為從被害人處騙得手提包,但該欺騙行為非其取得財產的根本原因。被害人雖有認識錯誤,但詐騙罪必須具備的處分行為在本案行為模式中是缺失的。
首先,被害人的確有認識錯誤。嫌疑人稱被害人一邊照顧女兒一邊拎包有諸多不便,并主動提供幫助,被害人欣賞應允,將手提包交由嫌疑人。顯然,被害人的主觀方面已陷入錯誤認識。其次,被害人沒有處分行為。結合案件事實,被害人始終在嫌疑人邊上,沒有隔多遠,隨時可從嫌疑人手中拿回手提包。嫌疑人事實上并沒有控制掌握該手提包,其行為僅是一種體力上的幫助行為,并未排除被害人對該手提包的實際控制,該手提包仍處于被害人的物理支配力量所涉及的排他性場所之內,嫌疑人不得隨意支配。被害人交付手提包的行為并非排除他人支配建立新的控制支配關系的“轉移占有”,嫌疑人對包的占有僅為以物理上的財物轉移為表征,但并沒有突破原有的控制支配關系的“占有弛緩”,即不能形成新的財物占有。再者,結合上文提到的直接性要件,行為人在取得手提包后加入了秘密竊取這一新的違法行為,已然破壞了處分行為所要求的財物轉移的直接性。
那么,如何評價本案中的欺騙行為?筆者認為,該行為實際上僅是嫌疑人對其盜竊行為的一種掩飾。嫌疑人通過先前的欺騙行為來掩飾后續的盜竊行為,有利于其趁機借口逃離。
(二)本案不應認定為侵占
侵占是指將代為保管的他人財物非法占為己有,數額較大,拒不退還的,或者將他人的遺忘物或者埋藏物非法占為己有,數額較大,拒不交出的行為。
與盜竊罪相比,主要區別如下:
二者的犯罪對象不同。盜竊罪的犯罪對象是他人占有的財物,侵占罪的犯罪對象是自己代為保管的他人財物、他人的遺忘物和埋藏物。所謂“代為保管”,系財物所有人以一定的形式,明確地委托他人代為保管自己的財物,在委托他人保管的同時,實際上就將自己的財物交給保管人占有、控制,保管人基于委托關系,對他人的財物具有事實上或者法律上的支配的狀態。
二者的犯意提起的時間點不同。盜竊是將他人占有的財物變為自己所有的財物,其犯意起于占有財物之前。侵占是將自己已經合法占有的他人的財物變為自己所有的財物,其犯意起于占有財物之后,也正因為侵占罪的場合,財物處于行為人可以自由處分的狀態,對行為人具有誘惑性,導致本罪的非難可能性程度低于盜竊罪。
結合本案事實,首先,本案犯罪對象不是“代為保管”的財物。雖然被害人讓嫌疑人幫其拎包,但如上文業已認定的,被害人并未喪失對包的實際控制。申言之,從民法的占有制度講,嫌疑人的行為屬于“輔助占有”,沒有事實上占有他人財物,不符合“代為保管”的特征。所謂“輔助占有”,與自己占有相對應,指基于特定從屬關系,受他人指示,對物進行事實上的管領。《德國民法典》第855條規定了“輔助占有”:“某人在他人的家事或者營業中或者在類似關系中,為他人行使對物的事實上的支配力,而根據這一關系,必須遵從他人有關物的指示的,只有該他人是占有人。”如車主雇傭司機的關系中,車主就是車的占有人,而司機是輔助占有人。因輔助占有人只是嚴格按照占有人的指示來實施控制和支配,并沒有占有的意思,所以其占有狀態不應當構成法律意義上的占有。如日本學者小野清一郎、福田平、木村龜二認為,輔助占有人對物的占有不過是為其主人之持有機關,不具獨立持有,其本身并非刑法上的持有人,因此,輔助占有人非法侵吞其輔助占有物的行為不是侵占而是盜竊。其次,嫌疑人犯意提起的時間與盜竊罪要求的犯意提起時間相一致。本案嫌疑人在被害人為女兒買水之時即窺得包內財物,欲非法占為己有,之后一直伺機下手并最終得逞,故其在被害人為女兒買水時便產生犯意,其犯意起于拿到手提包之前而非之后,完全符合盜竊罪的犯罪構成。
(三)本案應當認定為盜竊
綜上,本案嫌疑人借幫被害人拎包之際,在被害人沒有發覺的情況下,暗中將被害人放于包內的手機和人民幣拿走,客觀上實施了秘密竊取行為,主觀上具備非法占有的目的,其行為完全符合盜竊罪的構成特征。
本案產生定性分歧的原因在于未能認識嫌疑人的本質行為,即其取得財物的核心手段。尤其是詐騙、侵占、盜竊三種行為的特征都糅雜在一起的時候,哪些行為是本質性的,需要科處刑罰的,確實容易混淆。這需要我們對于常見的財產犯罪的基本構造有深刻的理解和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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