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剛
(信陽職業技術學院 語言與傳媒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魏晉六朝是辭賦發展的重要轉變期,就內容題材來看,詠物賦依然保持著傳統優勢,現存作品中所涉及的篇目最多。與此同時,抒情賦的比重日趨增加,總體來看,所詠之物越來越平常和精細,所抒之情也越來越悲沉和感傷。高光復先生的《賦史述略》這樣概括這一發展趨向:“魏晉南北朝賦家,既擅用辭,又擅寫情,而尤擅寫悲情。”[1]134鮑照賦的情感主題也是基本圍繞宣泄悲情而展開的。只是由于鮑照特殊的身世經歷和他對魏晉賦的繼承接受,這種悲情又帶有少見的低抑沉雄、慷慨不平的特點。縱觀鮑照今存的十篇賦作,其所抒之情大致可分為三類:
這是鮑照賦中表達最為集中最為強烈的情感。鮑照生在以品望論人、以門第取士的時代,因為出身寒微,盡管本人才具卓犖,抱負尤遠,卻終身沉淪僚屬、品秩低微。據曾君一先生考證,鮑照一生除在孝武帝劉駿朝當過短短一年的太學博士兼中書舍人之外,其余基本是在外放邊縣、入幕佐國中度過,曾歷仕臨川王、衡陽王、始興王、臨海王四個藩國,最高品秩不過是九品官中的第六品[2]35。
然而,鮑照一生沉郁,志欲多不得通達,因而他的人生欲望顯得比常人更為強烈。據《南史》記載:“照始嘗謁義慶未見知,欲貢詩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輕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沈沒而不聞者,安可數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于是奏詩,義慶奇之。賜帛二十匹,尋擢為國侍郎,甚見知賞。”[3]94貢詩言志,這在務為清靜的士人圈中,是最易為人所不屑和嘲笑的舉動。如《南史·王寂傳》就曾記載出身士族的王寂“欲獻中興頌”,被其兄長勸阻:“汝膏粱年少,何患不達?不鎮之以靜,將恐貽譏。”[3]146
志高人微,遠志難圖,造成了鮑照的一生基本處于壓抑的痛苦和矛盾的焦灼之中不能自已。正如其詩文中所述,“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擬行路難》)“故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瓜步山揭文》)所不同的是,相比詩文情感的率直宣泄,鮑照賦在表達這一類情感時多是通過寄懷于物的方式委婉托出。如《野鵝賦》和《舞鶴賦》兩篇詠物賦,抒發的基本都是志士空老、壯志難酬、世路艱險的苦悶和悲怨。
《野鵝賦》感于野鵝身陷“樊縶”,“舍水澤之歡逸,對鐘鼓之悲辛”,暗喻自己有志不騁卻誤落塵網的不幸。他遍舉王府苑囿中的“珍麗”、“妙物”,卻獨列“終在我以非群”,表達了懷才不遇的失落和對王府人事混雜、艱險叢生的厭惡,僚友間的輕視和排擠、國主對自己的忽視和冷落,讓他心生退意,“愿隱身而翦跡,抱末志而幽藏”,既然進不能稱心遂志,他只寄希望于國主能給機會讓他全身以退,保養人格的自由。“茍全軀而畢命,庶魂報以自申。”
《舞鶴賦》在鮑照的詠物賦中備受推崇,蕭統《文選》于鮑照賦中僅錄《蕪城賦》與此篇,足見推重。錢鐘書先生贊其“鶴舞乃至于使人見舞姿而不見舞體,深抉造藝之窈眇,匪特描繪新切而已。體而悉寓于用,質而純顯為動,堆垛盡化為煙云,流易若無定模,固藝人向往之境也。”[3]278此賦也是寓身世之感于白鶴,將對自由高遠的人格理想寄托于白鶴,本可如“朝戲於芝田,夕飲乎瑤池”般的怡然自快,卻不幸墜入艱險的仕途,“厭江海而游澤,掩云羅而見羈。去帝鄉之岑寂,歸人寰之喧囂”,失去了自由的白鶴,處處受抑,時時驚心,自然也就喪失了振翅高飛的希望,暗含自己立志高遠卻有志難騁的苦悶,而隨著時光推移,這種苦悶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焦灼和悲憤,“守馴養于千齡,結長悲于萬里”。
《游思賦》則是借抒發羈旅之愁、離家之思暗含身世不平之感。一開篇充滿抑郁色彩的畫面就將情感基調定格在對漫長無望的宦游生活無限憎惡之中,回顧身世,對鄉里、親友的掛念油然而生。他通過那尋找歸家之路的仙鶴,來作為自己情感和心態的載體,“指煙霞而問鄉,窺林嶼而訪泊。……瞻荊吳之遠山,望邯鄲之長陌。……雖燕越之異心,在禽鳥而同戚。”他希望借助變與不變的玄理,來安置自己漂泊無依的靈魂,“生無患于不老,奚引憂而自逼?物因節以卷舒,道與運而升息。”對仕宦之路的失望甚至讓他產生了歸隱的想法,“賤賣卜以當壚,隱我耕而子織”,可即使心生歸隱之念,內心的憤懣不平依然無法釋然,“誠愛秦王之奇勇,不愿絕筋而稱力”、“使豫章生而可知,夫何異乎叢棘”,言辭之間,對門閥制度下只認出身、不辨良莠的不公現象,提出最強烈的控訴。
鮑照出身寒微,才高志大,其為人又有卓犖不羈、狷介孤高的一面。《南史》和鐘嶸的《詩品》都記載了他與同為“元嘉三大家”之一的顏延之交惡的情況。《南史·顏延之傳》:“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繡,亦雕繪滿眼。’延之終身病之。”[4]1312鐘嶸《詩品》“齊惠休上人”條記載:“(惠休)情過其才。世遂匹之鮑照,恐商周矣。羊曜云:‘是顏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鮑之論。’”[5]161同時,鮑照早年所在的臨川王府,也出現過僚友相處不諧的情況(見《宋書·謝靈運傳論》“何長瑜與宗人以韻語序州府僚佐事”)。縱觀鮑照的一生,曾多次因遭讒而受到禁止、外放的責罰,這些都足見鮑照一生能引為知交的朋友實在不多。其家族結構又較為簡單,就現存資料看,其父可能早卒,母高壽,有一妹、一妻、兒女不詳。妹妹鮑令暉雖有詩名,但先卒于鮑照。暮年至親先后辭世,自己一人孤身罹難兵禍,更為其悲劇一生蘸滿凄涼意味。高遠的志向和抱負總受到俗世的壓制,美好的才華和人格又頻遭譏讒,唯一能使人溫暖的親情友情又常被天災人禍所顛覆,似乎越是純潔美妙的事物就越不容其長久,對人事代謝、現實生活的憂慮感傷也成為鮑照賦中流露的主要情感之一。
如《芙蓉賦》塑造了集高潔品質和美好才華于一身的荷花,并不惜用大量筆墨贊美荷花的卓絕之美,從開始的“抱茲性之清芬,稟若華之驚絕”一直到后面的“森紫葉以上擢,紛湘蕊而不傾。根雖割而琯徹,柯既解而絲縈。感盛衰之可懷,質始終而常清。故其為芳也綢繆,其為媚也奔發,對粉則色殊,比蘭則香越”,然而到結尾卻突然陡轉筆鋒,“恨狎世而貽賤,徒愛存而賞沒。雖凌群以擅奇,終從歲而零歇。”在強烈的對照之中,其感傷和憤慨噴薄而出。
尤其是《傷逝賦》,將所居不永、飄忽無常的人生,展示得冷酷無情,“寒往暑來而不窮,哀極樂反而有終。燧已遷而禮革,月既逾而慶通。心微微而就遠,跡離離而絕容”,“草忌霜而逼秋,人惡老而逼衰”,“日月飄而不留,命倏忽而誰保?”,幾乎是寫盡了寂寥無常之感。
此類情感在其他賦作中也屢屢出現,如“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蕪城賦》)、“此日中其幾時,彼月滿而將蝕”《游思賦》、“波沉沉而東注,日滔滔而西屬。落繁馨於纖草,殞豐華於喬木”《觀漏賦》等等,無不給人以生命消亡的無奈之感。
作為一個志懷高遠、用世心極強的文人,鮑照的視線絕不僅限于對一己之遭遇的感傷,對劉宋時紛亂的時勢及其對生命的摧殘,他常從讀書人的視角予以觀照,抒發了另一類的感傷。
如《蕪城賦》在歷史與現實的鮮明對照中。強烈渲染了戰爭等人為破壞給生民帶來的苦難,先是夸飾廣陵城的無盡繁華,跟著就是它的衰落頹敗,美好的瞬間毀滅,作者幾乎用盡了所有荒蕪的字眼去展現這個衰亡的境地,當生命歸于空無,自然引發出無窮的傷感和憂慮。“澤葵依井,荒葛罥涂。壇羅虺蜮,階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灌莽杳而無際,叢薄紛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以頹。直視千里外,唯見起黃埃。”在對比巨大的落差中,讓人不禁生悲,歷史的功績由誰來締造,苦難又由誰來承受呢,一個有志于功業卻奔走于下僚的人,在這個命題前又會接受歷史賦予他的如何的角色呢?“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它是對人世間有生萬物的哀悼,抒發的是一種高遠的巨人般的感傷,是人類最基本最深層的一種悲哀。
《園葵賦》則借詠園葵來表現了田園生活的清新恬淡,流露著高潔淡雅的隱逸情趣,它是作者在現實生活中不能完成自己的社會理想后,轉而到閑常的生活中去尋找一種完美的人生理想。“蕩然任心,樂道安命。春風夕來,秋日晨映。獨酌南軒,擁琴孤聽。篇章間作,以歌已詠。”對淳樸安適的鄉居生活表達出油然而生的喜悅,“魚深沉而鳥高飛,孰知美色之為正”,則是站在單純寧靜的自然中卻觀照污濁俗世,顯示出摒斥和不屑。
《飛蛾賦》和《尺蠖賦》則都是對人生姿態的哲學思考,也是理想人格的外在體現。兩篇賦都是內容簡短,前者禮贊飛蛾追求理想奮不顧身的精神,“本輕死以邀得,雖糜爛其何傷。豈學南山之文豹,避云霧而巖藏”,慷慨中透露著悲沉,沉郁多氣。后者借尺蠖“以屈求伸”的特性感悟為人處世要講究策略,尺蠖雖然渺小,但卻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動靜必觀于物,消息各隨乎時”,從而從容的生活在充滿矛盾的世上,但講求策略的目的依舊是“茍見義而守勇”,老而彌堅,感人至深。
總之,鮑照的賦作與其詩文略有不同,總體上給人的情感基調是悲沉感傷,但由于鮑照特殊的身世經歷和個性,使他在觀照社會和人生時視野更加開闊,心態更加積極,感受更加豐富,因而鮑照賦在思想情感上緊承漢魏賦之余緒,在抒情日趨纖弱頹靡的南朝賦壇獨樹一幟。
參考文獻:
[1] 高光復.賦史述略[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
[2] 曾君一.鮑照研究[J].四川大學學報,1957(4).
[3] 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
[4] 錢鐘書.管錐編(第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1979.
[5] 鐘 嶸. 詩品譯注[M].周振甫 注. 北京:中華書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