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正
(平頂山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理查德·杰弗里斯(1848~1887),英國散文家,寫作生涯不過十幾年,但問世作品有20余部。《撿橡果的孩子》選自杰弗里斯的晚期自然隨筆《原野生活》,也是他作品中為數不多的一部反映19世紀英國鄉村生活的短篇小說。通過對小男孩兒的苦難命運的描寫,小說塑造了祖孫兩個鮮明的人物形象。從作品中可以看到英國鄉村社會轉型期人的異化,作者對宗教真諦的質問以及與此對應的對美好純潔的大自然的向往。
19世紀的英國無論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還是文學藝術上都處于一個十分輝煌的時代。這個時期的英國社會完成了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性過渡。然而《撿橡果的孩子》展現出來的卻是19世紀英國農村的貧窮落后。文中的小男孩兒必須撿橡果貼補家用,但這無法改變家庭的貧困和生活的艱難:“他的衣服不比麻布片好多少”,“是一群貧苦人家孩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個”[1]193。因此,孩子的外祖母也不得不上山砍柴貼補家用。孩子本應得到父母的疼愛與照顧,老人也應由兒女侍奉,但他們卻不得不挑起生活的重擔。更為可悲的是原本應該相依為命、彼此依靠的祖孫兩人之間并非母慈子孝的關愛,取而代之的是老婦人的乖戾暴躁和孩子的驚悚不安。
故事伊始,小男孩兒就睡在樹林中的橡樹腳下,一切顯得都很祥和。但是睡眠中的他依然雙拳緊握,怒眉緊蹙,仿若橡樹皮上的凹槽。是什么能威脅這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讓他即使是在睡夢中還如此不安?只是因為貧窮嗎?這倒不是,正如作者所說,“哪個好心人也許會在他緊捏的手中塞進三便士,然后發一聲嘆息。但即使得了錢,他那幼嫩額頭上鐵箍般緊鎖的雙眉也不會舒展開來?!盵1]193
然而,老婦人出現了。她用燒火棍朝睡著的孩子打去,重重的棍擊足以打斷孩子的骨頭?!皼]有瞬間迷蒙蘇醒的過程,沒有一聲哭喊,孩子像一件突然脫手的器具,徑直竄向樹籬笆角落的缺口?!盵1]195無法知曉小男孩兒有多少次被這樣虐打,只知道他已忘記哭泣而且也明白討饒也是無用的。
整個故事中,小男孩兒形單影只,不曾得到世間的一絲關懷,也沒有得到人們的些許同情。因為作者所生活的19世紀英國農村,正經歷著由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性過渡,人的生存處境、文化價值觀念以及社會精神心理都有改變,原有的社會結構被打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異化。人們失去了道德義務感和情感特征,從而變得靠單一的經濟利益來維持,所有的人際關系都基于物質利益,一個逝去的生命比不上一頭待買的奶牛,不如岸上的一大杯啤酒,也換不來世人的同情以及老婦人的反思。
文中的老婦人是一個粗鄙之人嗎?并非如此?!八簧碚麧崳脛趧計D女來說也算得上穿著體面。她面色嚴峻,帶著比大多數她那一類人優越而又難以說清的氣質?!崩蠇D人真的感覺自身有優越感嗎?實際上,往往會過于保護自己在人前話語上的利益的人,害怕被別人有一點輕視的人,不是高傲,而是源于自卑。過于表現出與眾不同、超越他人,就是因為在她的潛意識里以為別人認為她是低人一等的,這其實是一種自卑。老婦人的自卑正是源于她的女兒所犯的原罪,文中小男孩兒是一個非婚子,他的母親因為饑餓而死,父親是個酒鬼,他就由其外祖母收養,這個老婦人按照自己理解的方式履行著義務,實際上,她對待小男孩兒毫無親情可言。對于一個失去母親而父親又不管不問的陌生孩子,一般人還會抱有同情之心,更何況是跟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外孫?;浇趟麚P的宗教精神就是:上帝希望我們所有人都能對別人友好仁慈,對他人仁慈友善是一個基督徒的核心美德。但由于孩子的尷尬身份,老婦人的一切行為都嚴苛地遵循社會準則。杰弗里斯以第三人稱全能視角來訴說,“久而久之,她不再因為一時的某種怒氣,而出于習慣要揍他一頓,就像汲水灌壺一樣,已成為家常事了?!?/p>
“宗教從出現以來就一直在維護道德的嚴肅性方面起著重要的作用,在極其重視社會道德教化的維多利亞時代,虔誠的信教必然成為那個世紀的一個重要標志。”[2]120因為家庭丑聞,老婦人勢必也受到村民的指責。為了顯示自身的品質高尚、忠厚老實,她在自家的農舍里一周舉行兩次禱告會,并在他們中間大聲祈禱。同時,老婦人對小男孩兒的嚴懲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她還在試圖改變或者至少是要掌控他的心理。每星期天,經過老婦農舍去教堂的人都可以從窗前看到孩子坐在外婆那本打開的《圣經》前。這樣強迫他有用嗎?“不錯”,老婦人說:“他是不識字,但我也要叫他看著這本書?!彼仨氃谀莾鹤?,門鎖著,在棍子的威脅下學習那頁經文。
生活在維多利亞時期的杰弗里斯非常清楚彼時的社會氣候,人們對非婚遺棄兒的悲慘命運冷淡漠然。完全受控于宗教道德準則左右的老婦人,把小男孩兒當做是一個禁果,一道傷疤,是女兒不恥行為的后果,這一切逐漸無形地使她在大腦里產生了一種負罪感。也正是如此,老婦人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現出對宗教的膜拜,并對小男孩兒管教嚴苛甚至是不近人情,以此來彰顯自我的圣潔與高傲。此刻,作者強調了宗教的力量:“宗教信仰使她凌駕于他人之上。我敢肯定她的信仰絕對名副其實?!比欢?,宗教不應該讓人們從善嗎?所謂人性之善就是對他人要仁慈,要懷有同情憐憫之心,而信奉上帝的老婦人卻只是虛偽地用苛責孩子來彰顯自我的高尚,完全不懂得寬容與仁慈。如果沒有圣靈在人心靈的話,人一切外表的所謂的好行為,都是沒有意義的,沒有功效的,此刻的宗教,只能使人活得更虛偽。
在楊自伍編著的《英國散文名篇欣賞》中,譯者說道,杰弗里斯的作品“題材多為自然風物,鄉村生活,觀察敏銳,筆墨濃而不艷,細膩入微,與哈代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1883年出版的自傳《我的心靈故事》中,杰弗里斯描述了自己與大自然的神秘交流以及對充實的靈魂生活的向往,渴望著能不受社會條條框框的束縛,完全融入自然之中。在他看來,鄉村環境代表著大自然:“像梭羅一樣,他把自己的鄉土稱作‘大自然的縮影’”[3]20。
在《撿橡果的孩子》里,小男孩兒沒有只言片語,但他同樣希望能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呼吸。在累累橡果中間嬉戲雀躍的烏鴉是世界上最快樂的造物,不受法律、社會習俗以及道德標準的束縛?!霸谶@一片豐碩之中,它們沒有必要爭吵斗毆,沒有理由大動干戈。但它們可以為成功而夸耀,扯開最大嗓門大吹大擂。”哪只鳥兒如果找到一粒好果實,就會飛往空曠之地,呱呱聲不斷,仿若覓得了什么稀世珍寶。文中描寫的烏鴉、歌鶇和蜜蜂都是大自然的造物,燦燦陽光透出了生命的氣息,山柳菊、牛角花和黃葉的青草地裝扮著大地,自然的一切都是美妙、和諧的,這樣的景象在杰弗里斯的散文隨筆中比比皆是。
然而人類的世界卻是復雜的,十幾歲的小男孩兒原本應該是無憂無慮的,但即便休憩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他也是緊鎖愁眉。如果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來解釋文中的橡樹、橡果以及小河,也可以看到由于缺乏人間關愛的小男孩兒對大自然母親的向往?!案鶕ヂ逡恋聣舻慕馕鏊U釋的,精神分析批評家把所有凹陷的形象(池塘、花朵、杯子或花瓶以及洞穴和凹陷處)看作是女性或子宮的象征,所有高度長于直徑的形象(塔、山峰、蛇、刀子、長矛和寶劍)看作是男性或陽具的象征[4]132”。
孩子都渴望能夠得到父母之愛,但文中的父親卻是一個酒鬼,當小男孩兒被打時,他絲毫不去干涉,因為如果他來養兒子的話,每星期得損失好幾先令啤酒錢。小男孩兒熟睡在橡樹下,而橡樹在心理學中被當作男性和父親的象征。無法獲得親生父親之愛的孩子也只能在自然之父中獲得片刻安寧。橡樹如同一把大傘,為孩子撐起了一片樹蔭。橡樹在英國、德國以及美國都是力量和耐力的象征,孩子如果有一個橡樹般的父親將會有很強的安全感。
然而,這畢竟只是一個想象中的父親。小男孩兒頭枕在樹干邊凸起的根塊兒上,腳伸向已裝滿一半橡果的小袋。橡果也正暗示著禁果,既是人類原罪的象征,也是人類希望的象征。小男孩兒雖然是一個非婚子,但他本身卻是無辜的,他也有權追求希望和幸福。當老婦人棒打他時,他順手撿起了那袋橡果,扔上土崗。橡果滾滾落下,消失在水塘中——小男孩兒的命運似乎也在此刻注定了——既無希望也無幸??裳浴⒆幼罱K溺水而亡。整篇文章中,唯一描寫孩子歡樂情緒的地方就在他“破天荒高高興興地答應了”這一差事。因為他可以借此在運河中釣魚。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看來,水是女性尤其是母性的象征。自此,小男孩兒不必再遭受人間的苦痛,天堂里應該是充滿歡聲笑語吧。無法獲得母愛的孩子或許也放棄了呼救,大自然是一切生靈的母親,在河水中,孩子可以感到流動的、朦朧的夢一般的祥和,可以再一次的像一個嬰兒般在自然母體中自由地翱翔。
《撿橡果的孩子》寄托了作者對窮人家孩子悲慘命運的無限同情,通過描寫小男孩兒的不安與遭遇、老婦人的暴戾以及他人的漠然,理查德·杰弗里斯刻畫出了19世紀英國農村轉型時期的貧窮落后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從老婦人信奉上帝的各種言行可以看到,宗教只是用規條、戒律限制了人自己的行為,只起到偽善的作用。在小說中,大自然的祥和與小男孩兒的悲慘遭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中不難看出作者對大自然的向往與皈依。
參考文獻:
[1] 楊自伍.英國散文名篇欣賞[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0.
[2] 李 增,龍瑞翠.英國19世紀宗教與小說創作關系研究[J].東北師范大學學報,2007(5).
[3] Thomas, Edward. Richard Jefferies [M]. London & Boston: Faber and Faber LTD, 1978.
[4] Wilfred L. Guerin. 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 [M]. 北京: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