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凈國學研究】
主持人語
范子燁(1964-),黑龍江省嫩江縣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文選》學會理事、中國孟浩然研究會理事、中華文學史料學會理事、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理事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古文學與文化。主要著作有《〈世說新語〉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視域中的陶淵明》、《中古文學的文化闡釋》、《春蠶與止酒——互文性視域下的陶淵明詩》和《竹林軒學術隨筆》,發表學術論文近二百篇。
孫中山先生說:“曠觀中國有史以來,文明發達之際,其事昭然若揭也。唐虞三代,甫由草昧而入文明,乃至成周,文物已臻盛軌,其時之政治制度、道德文章、學術工藝幾與近代之歐美并駕齊驅,其進步之速大非秦漢以后所能望塵追跡也。中國由草昧初開之世以至于今,可分為兩時期:周以前為一進步時期,周以后為一退步時期。”(《建國方略》,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3頁)就我國禮樂制度之完備與發達而言,立國近七百年的周代確實為我國文化史上一座不可企及的高峰。因此,孔子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而制禮作樂的周公,常常進入孔子的夢鄉,當他在夢鄉中久違這位先賢的時候,他說:“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這是什么?這是一種滲透骨髓乃至為之魂牽夢縈的文化熱情!這種文化熱情是如何產生的?陳桐生教授以其邃密、嚴謹的學術之筆為我們進行了全面的解說。這就是本期刊發的《〈論語〉與孔子學說》一文。作者引用漢代學者趙岐的話說:“《論語》者,五經之錧鎋,六藝之喉衿也。”因此,在我們的國學經典中,《論語》乃是經典中的經典。通過對孔子一生尊禮重禮的精神的追尋與相關禮文獻的考察,老陳最后指出:“《論語》應該是孔門最重要的禮學傳記,這就是《論語》在孔子研究文獻中的基本定位。”如此新穎的觀點可謂石破驚天。本文引用《禮記·曲禮上》說:“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隨后老陳對此點評道:“可以說是自人類文明史以來人類對于自己區別于自然的一次認識飛躍。”禮對人類的精神文明建設是至關重要的,也是人類應該具備的也必須具備的文化特征。禮是什么?老陳說:“禮便是節制性情、化爭奪為無形的有效手段。”他引《禮記·坊記》所載孔子之言為證:“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以為民坊者也。”因人之情,并不是止人之情,更不是絕人之情,而是節人之情,如何節?那就是“中和”。老陳是警醒而深刻的,他的深刻無疑來自他的良知良能以及由此產生的對現實的憂思:“如果沒有孔子述禮,那么周禮這一份文化遺產就完全有可能失傳,而如果沒有周禮,中國也就不會被人們稱之為禮儀之邦,中國文化面貌就完全有可能是另一個樣子。”現在的中國,還是禮儀之邦嗎?我們不禁要這樣發問。“由于向前看不到出路,就只好向后看”,或許,老陳對春秋時代某些知識分子心態的表述也反映我們某些人當下的心態?走筆至此,我不禁想起,大約在四十多年前,著名的《論語批判》曾經風行全國,“批林批孔運動”如火如荼,彌漫神州。孔子無論如何偉大,也絕難想到兩千多年以后他會和一位叫林彪的心強體弱的元帥一起挨批,而畢生主張克己復禮彼時正是他的一大罪狀!孔子,這位人類文明軸心時代的文化巨子,其固有的乃至在當代世界仍然魅力無窮的文化意義被老陳掘發出來了。
有趣的是,晚清的文化名人楊峴曾經師從陳奐接受禮學教育,當時許多人都是如此,可見禮學精神至晚清時代依然綿邈不絕。對于楊峴,我只是在閱讀晚清詩人張鳴珂的作品時略有關注,他的詩筆、畫藝、書學以及金石之學,既脫胎于湖州的藝術傳統,而又別具爐錘,同時,他還曾出入曾國藩、李鴻章的幕府,參加“洋務運動”,可惜對這樣一位具有多方面文化造詣的名人,我們的研究是嚴重匱乏的。真正的學術專論似乎一篇也沒有。蔣寅先生學殖既深,又具有多方面的文化興趣,在其構建清代詩史的恢弘學術格局中對楊峴這樣的文化通人給予特別的關注,實在情理之中。其所作楊氏年譜,明暢不繁,高簡有法,雍容典雅,為晚清文化史的研究提供了一份可靠而有益的學術資訊。為此,我們將連續兩期為之刊發全稿。
日本學者林田慎之助的《〈宋書·謝靈運傳論〉和文學史的自覺》一文也同樣體現出嚴謹細密的特色。《宋書·謝靈運傳論》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經典。這篇文章主要表達的是,“與以魏建安時期作為自己文學理念時代的劉勰與鐘嶸不同的是,沈約以西晉太康時期為自己詩史理想時代”。作者在對比中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重要的問題。詩史的建構總是充滿彈性和充滿張力的,沈約為后人提供了一個良好的范式。作者指出,“沈約論述了東晉以降至劉宋時期的詩史論,給劉勰、鐘嶸、裴子野、蕭子顯的詩史論以決定性的影響”。他實際上認為,劉勰《文心雕龍·時序》、鐘嶸《詩品序》、裴子野《雕蟲論》和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在一定程度上都把沈約的《宋書·謝靈運傳論》當做構建其新的詩史理論的“底文”,《宋書·謝靈運傳論》的經典地位賴此得以確立。這也是本文最重要的發現。這使我想到本文譯者曹旭教授對蕭統《陶淵明集序》與鍾嶸《詩品》中“宋征士陶潛”條之互文性關系的闡發(《詩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 94頁),那種細密的比對乃是學術的真功,其得出的結論令人無可置疑。對我們來說,東瀛學者的研究確實是值得重視的。他們大處著眼,小處入手,總能發現一些為我們所常常忽略的問題。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域外的漢學允為國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
總之,本期的三篇都是鼎鼎可立、大氣包舉的妙文,中國當代學術書寫中常見的病象以及制造這些病象的魑魅魍魎們都被這三位具有雄厚學術實力的作者趕跑了。
我們為之歡呼,我們為之雀躍。
范子燁
2014年2月21日,京城鼓簧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