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華
(中國社會科學院 工業經濟研究所,北京 100836)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我國經濟整體上告別短缺,賣方市場被買方市場所替代,供大于求成為經濟的常態,產能過剩的治理也隨之成為產業政策調整的重點。由美國次貸危機引起的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是繼大蕭條之后最嚴重的經濟危機,2010年又繼以歐洲主權債務危機,世界經濟整體陷入低谷。受此影響,我國工業企業的產能利用率大幅度下降,產能過剩呈現出新的特點。
所謂產能過剩 (Excess Capacity或Surplus Capacity),是指實際產出數量小于設備滿負荷利用時的潛在生產能力而形成的生產能力過剩。一般用產能利用率或設備利用率衡量是否存在產能過剩及產能過剩的程度,該指標等于實際產出與潛在產能之比。美聯儲每月公布一次上個月的產能利用率數據,每年的3月做年度修改。美聯儲的產能指數覆蓋北美行業分類系統 (NAICS)三位數和四位數行業的89個細分行業,包括71個制造業、16個采礦業和兩個公用事業,同時又劃分成耐用品制造業、非耐用品制造業、全部制造業、采礦業和公用事業等若干組。造紙、工業化學、石油精煉、汽車等制造業以及電力、采礦等物理單元統計的產能數據,來源于美國地質調查局 (U.S.Geological Survey)和能源部能源信息局 (Department of Energy's Energy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等政府來源和貿易來源 (約占全部工業產能的25%);對于物質產品數據不可得的制造產業 (略低于全部工業產能的70%),產能指數是基于統計局的工廠產能季度調查 (Bureau of the Census's Quarterly Survey of Plant Capacity,QSPC);一些缺乏可利用數據的采礦和石油產業,產能基于產量最高點的趨勢 (大約占全部工業產能的5%)。
由于我國對產能數據缺乏系統和定期的調查,因此,很難直接用產能利用率指標衡量產能過剩的狀況,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尋找一些替代性指標。盡管《中國統計年鑒》每年都公布該年主要工業產品產量和主要工業產品新增生產能力數據,但本年新增生產能力是指“在本年度內按照新增生產能力的計算條件和標準,實際建成投入生產或交付使用的生產能力”,由于每年還有舊的生產能力退出,特別是國家大力淘汰落后產能,舊產能減少的規??赡芊浅?捎^,因此無法利用新增生產能力來準確衡量每年生產能力的絕對增加量。在本文中,對于全部工業/制造業的產能利用率,我們用全部工業/制造業固定資產凈值及其相對于產出 (用工業增加值或工業總產值衡量)、工業用電量的變化近似地衡量。固定資產凈值是能夠用于生產的廠房、設備和工具等固定資產的價值量形式,能夠近似代表設備的潛在生產能力;工業增加值或工業總產值是產出的價值量形式,能夠代表實際產出的數量;在電力消費彈性和產業結構不發生顯著變化的情況下,工業用電量能夠近似反映產出的多少。①李克強總理2007年任職遼寧省委書記時,通過耗電量、鐵路貨運量和貸款發放量三個指標分析遼寧省的經濟狀況。2010年末,英國Economist雜志將這三個指標組合起來構建了一個衡量中國經濟狀況的指數,并稱之為“克強指數”(Keqiang index),其中耗電量權重占40%。該指數與GDP走勢總體一致,但波動更為劇烈。2008年以后,國家統計局不再公布工業增加值的數據,由于工業增加值與工業總產值之比 (增加值率)在1998—2007年間 (除2004年外)都穩定在29%上下0.3—0.8個百分點之間,因此本文采用工業總產值衡量工業的產出情況。工業總產值與固定資產凈值都要調整為不變價?;陜r格工業總產值=當年價工業總產值/工業品出廠價格指數 (基年=100)。基年價固定資產凈值參考陳勇和唐朱昌[1]與李小平和盧現祥[2]的方法:k(t)=k(0)+∑(Δk(t)/p(t))。其中,k(t)為t年調整為基年價格后的固定資產凈值,k(0)為基年的固定資產凈值;Δk(t)為t年固定資產凈值增加量,用相鄰兩年固定資產凈值的差表示;p(t)為基年=100的t年固定資產價格指數。對于具體工業行業的產能利用率,一是可以利用國家相關部門或行業協會的調查數據 (盡管是不定期的,且覆蓋的行業或產品非常有限),二是由于產能過剩意味著企業的產品銷售困難、開工率低、生產設備和人員閑置,會造成企業利潤減少、庫存增加,因此可以利用利潤總額增減、虧損面、虧損企業虧損額增速和存貨增速等經濟效益指標進行近似的衡量。
國際金融危機后,受全球經濟衰退和國際市場需求不足的影響,我國工業企業的產能利用率大幅度下降,與危機前相比,當前的產能過剩呈現出以下新特點:
衡量產能過剩的產能利用率指標是產出與生產能力之比,生產能力應當是在正常生產條件下設備滿負荷利用時所能達到的潛在產能或經濟中業已形成的產能。我國行業主管部門以及研究者在判斷產能過剩時,常常把未來產能 (在建和擬建產能)納入總的生產能力之中,將“既有產能+在建、擬建產能”與未來的市場需求進行比較來判斷是否存在產能過剩。由于未來的市場需求很難準確預測,所以據此做出的產能過剩判斷往往是不準確的。也就是說,從當前看未來似乎存在產能過剩的可能,但實際上產能過剩并不一定會發生,這一點在鋼鐵行業表現得尤為突出。國務院2003年發布的《關于制止鋼鐵行業盲目投資的若干意見》(國辦發[2003]103號)認為,“到2003年底,我國鋼鐵生產能力將達到2.5億噸,目前在建能力約0.8億噸,預計到2005年底將形成3.3億噸鋼鐵生產能力,已大大超過2005年市場預期需求”,“對于當前出現得盲目發展現象,如不加以引導和調控,將導致一些品種產量嚴重過剩和市場過度競爭”,并提出“國家和各地原則上不再批準新建鋼鐵聯合企業和獨立煉鐵廠、煉鋼廠項目”;國務院2009年發布的《鋼鐵產業調整和振興規劃》提出鋼鐵總產量應恢復到合理水平,“到2011年,粗鋼產量5億噸左右,表觀消費量4.5億噸左右?!钡珜嶋H上,我國鋼鐵產量在2005年已經達到3.8億噸,超過《關于制止鋼鐵行業盲目投資的若干意見》預測的3.3億噸產能,同時行業產品銷售率達到98.0%,并未出現預料中的產能過剩,投資和產能擴張也并未因該政策的出臺而停止;2011年粗鋼產量達到6.9億噸,行業產品銷售率98.6%,產量和表觀消費量均大大超過《鋼鐵產業調整和振興規劃》的預測。在國際金融危機之前這一時期,產能的階段性過??赡艽嬖?,但是由于經濟增長速度快、需求旺盛,階段性的過剩產能很快就被需求的快速擴張所消化。
2008年以后,受國際金融危機和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影響,之前階段性的、潛在的產能過剩轉變為實際的和長期的過剩。從圖1可以看到,1999—2006年,我國工業固定資產凈值增速與工業總產值增速的變動基本保持一致,二者相關系數高達0.8,后者的增速比前者增速高5—15個百分點。2008年我國固定資產凈值的增長速度由上一年的14.8%增長到19.0%,而工業總產值的增速卻由24.1%下降到17.1%;2009年固定資產凈值增速盡管下降到16.1%,但由于工業總產值增速也下降到14.3%,前者仍高于后者近2個百分點。2010年工業恢復增長,增速提高到20.8%,而固定資產凈值增速繼續下降到15.2%,前者超過后者5.6個百分點,回到危機前的水平。但2011年由于工業增速再一次大幅度下降,固定資產凈值增速高于工業總產值增速的情況也再次出現。2008—2011年間固定資產凈值和工業總產值增速的相對變化很可能意味著分別在2008—2009年和2011年出現兩次產能利用率的顯著下降。工業電力消費量與固定資產凈值的相對變化表現的更為明顯。從圖2可以看到,2007年之前,固定資產凈值增速與電力消費增速的差距較小,變化的一致性較高,但是2008年在固定資產凈值增速提高的同時,電力消費的增速比2007年下降近13個百分點,兩者相差達到近16個百分點,2009年兩者差距仍達11個百分點,表明工業企業明顯開工不足,產能利用率顯著下降。

圖1 固定資產凈值與工業總產值變化情況

圖2 固定資產凈值與電力消費變化情況

圖3 工業的產出資本比
陳勇和唐朱昌[1]、Vandena 和 Jefferson[3]以及陳詩一[4]等的研究發現,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我國工業的資本生產率 (資本產出比的倒數)呈現上升趨勢,而且輕工業的資本生產率相對于重工業提升更快。我們采用工業總產值與固定資產凈值之比衡量產能利用率的情況,從本文的研究目的出發,下文均簡稱為“產出資本比”。在圖3中,1998—2007年間我國工業的產出資本比不斷提高,與上述研究結論是一致的。因此,如果產出資本比出現下降,則可以認為是產能利用率出現了下降。①雖然產出資本比下降可以認為產能利用率出現下降,但產出資本比上升并不能判斷產能利用率是否提高。該比值從1998年的1.5逐年提高,到2007年達到3.0,但是2008—2009年,產出資本比連續下降,說明生產能力未獲得充分的利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12年7月發布的《2012年第四條款磋商工作人員報告》反映出的產能過剩情況更為嚴重,該報告顯示,國際金融危機之前我國的產能利用率稍低于80%,由于持續地接近國內生產總值50%的投資,給經濟體造成大量過剩產能,產能利用率如今已降至60%左右。美國工業的產能利用率即使在受金融危機影響最嚴重的2009年仍有66.8%,目前保持在78%以上。相比之下可見我國的產能過剩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國家發改委主任張平在2012年3月十二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的記者會上表示,化解產能過剩是當前和今后一段時期調整經濟結構和轉變發展方式的一個重點。
表1顯示了黑色金屬冶煉和壓延加工業與有色金屬冶煉和壓延加工業的利潤總額增減、虧損面、虧損總額增減和存貨增長率等指標。從中可以看到,國際金融危機以來,這兩個行業出現了兩次利潤減少、虧損額提高、虧損面擴大和存貨增加的情況,一次出現在2008年,一次出現在2011年初至2012年初之間,并且呈現出一定的次序變動規律:存貨最先出現增加,接著是虧損企業虧損額提高,最后是利潤減少和虧損面擴大 (后兩者基本同步)。到2012年底,這兩個行業仍然處于“利潤總額大幅度減少、虧損面保持高位、虧損企業虧損額快速增長”的狀態,由于存貨增加出現的比較早,經過一定時期的去庫存化,存貨增長率有所回落,但總體上仍反映出這兩個行業產能利用率處于較低水平。

表1 兩個冶金行業的利潤、虧損和存貨指標 單位:億元,%
一些具體行業的調查數據也反映出產能過剩情況的嚴重?!豆I和信息化部關于抑制平板玻璃產能過快增長引導產業健康發展的通知》指出,平板玻璃產業“2010年新增平板玻璃生產線34條,新增產能1.3億重量箱,全國平板玻璃產能已達8.9億重量箱。2010年平板玻璃產量6.3億重量箱,產能利用率已降至70%左右。目前各地尚有在建、擬建生產線30余條,待釋放產能高達1億重量箱?!薄?012年中國工業經濟運行上半年報告》[5]指出,中國鋼鐵行業產能過剩1.6億噸以上,煉鋼產能利用率不足75%,水泥產能過剩超過3億噸,有色金屬行業產能利用率65%左右。光伏、風電設備行業的產能利用率不到50%,尚德、賽維等光伏龍頭企業深陷破產危機。
國際金融危機之前,我國的產能過剩主要存在于鋼鐵、水泥、有色、煤化工和平板玻璃等傳統產業,而國際金融危機之后,產能過剩的范圍擴大到造船、汽車、機械以及多晶硅、風電設備等代表未來產業發展方向的新興高科技產業。2009年國務院發布的《關于抑制部分行業產能過剩和重復建設引導產業健康發展若干意見的通知》(國發〔2009〕38號)指出,“不僅鋼鐵、水泥等產能過剩的傳統產業仍在盲目擴張,電解鋁、造船、大豆壓榨等行業產能過剩矛盾也十分突出,風電設備、多晶硅等新興產業也出現了重復建設傾向”;2012年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同樣指出,2012年除了鋼鐵、水泥、平板玻璃、煤化工和造船等傳統行業產能大量過剩外,氮肥、電石、氯堿、甲醇和塑料等一度熱銷的化工產品也因為產大于需而銷售困難;銅、鋁、鉛鋅冶煉等有色行業生產形勢低迷,產能過剩問題凸現,甚至多晶硅、風電設備等新興產業領域的產品也出現產能過剩,大型鍛件也存在著產能過剩的隱憂。國際金融危機前產能顯著過剩的主要是低端產品,而國際金融危機后高端產品也出現過剩,甚至出現同一產業內部高端產品賣不過低端產品的情況。以鋼鐵產業為例,提高產品質量、優化品種結構一直是鋼鐵產業政策所倡導的,板材是產業結構調整的方向。國際金融危機后拉動我國經濟最直接、最有效的是投資,而建筑領域以長材消費為主,這就造成建筑用鋼材銷售紅火,而技術含量較高的熱軋板材需求不足,價格一度低于螺紋鋼;同時由于大中型鋼鐵企業的產品以板材為主,而中小企業的產品以長材為主,造成技術水平較高的大中型企業經濟效益反而低于中小企業。
與國際金融危機之前相比,我國工業行業的產能過剩從局部行業、產品的過剩轉變為全局性過剩。我們計算了2002—2011年間38個兩位數工業行業 (不包括“其他采礦業”)的產出資本比,從表2可以看到,在2007年之前,幾乎所有行業的產出資本比都持續提高,說明產能過剩在38個兩位數工業行業表現的并不明顯,可能只是一種在細分行業出現的局部現象。但是在2008年和2009年,38個工業行業中的大多數都出現了產出資本比的下降,“石油和天然氣開采業”、“黑色金屬礦采選業”、“有色金屬礦采選業”、“農副食品加工業”、“石油加工、煉焦及核燃料加工業”、“黑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有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金屬制品業”等產業2011年的產出資本比仍然沒有恢復到國際金融危機之前的水平。產出資本比在2008或2009年出現下降的行業以及2011年仍處于危機前水平的行業多數屬于重化工業行業。與2002—2007年的數據比較可以看出,出現產能過剩的行業數量明顯增加,產能過剩成為一種全局性的現象。

表2 2002—2011年38個工業行業的產出資本比

續表
國際金融危機后我國產能過剩的形成既有長期以來一直存在的深層次體制性原因,又是周期性原因和結構性原因疊加的結果。
體制性原因是造成我國產能過剩深層次的也是有別于市場經濟國家的原因。當前的官員考核與晉升機制使得地方政府有很強的發展經濟的動力。政府干預投資和經濟增長的動力過強,拼資源、搶資金和投資成為地方政府的一致目標,甚至對中央宏觀調控政策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地方間形成惡性投資競爭,產業趨同嚴重,產能擴張難以抑制。我國的土地、自然資源和資本等生產要素市場發育不健全、定價機制不合理,一方面整個國家層面的價格體系仍然壓低能源、資源等生產要素的價格,另一方面許多地方政府為了爭奪投資給予工業項目大量的優惠,比如對工業用地采用政府協議低價甚至零地價轉讓,給予企業研發補貼、稅收減免、優惠電價,甚至放松環境監管。江飛濤等[6]指出,這些要素價格的扭曲不但使得大量技術水平低、工藝落后的企業能夠生存下去,而且政府的補貼扭曲了企業的投資行為,導致企業過度地投資產能,造成行業產能過剩。
周勁和付保宗[7]提出,周期性產能過剩是隨著宏觀經濟波動而在經濟的衰退期形成的產能過剩。2002年開始,我國進入經濟周期的上升階段,2002—2007年間,工業固定資產投資增速均在20%以上。由于經濟增長速度快,投資、消費和出口需求均比較旺盛,產能過剩的問題并不明顯。但是固定資產投資的快速增長形成了產能的快速擴張,當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國內外經濟都陷入衰退,市場需求大幅度萎縮。我國經濟增長速度從2007年的14.2%下降到2008年的9.6%,2009年進一步下降到9.2%,這是1990年以來GDP增速的最大跌幅,2009年工業增速也比2007年低6.2個百分點。作為我國主要出口市場的歐美發達國家的衰退尤為嚴重,經濟增速至今仍沒有恢復到危機之前的水平。我國制成品已在國際市場中占有較高份額,2011年我國制成品出口額占世界的15.4%,機械和運輸設備占到15.7%(其中辦公和通訊設備占到29.6%),紡織、服裝分別占到32.2%和37.3%。如此高的國際市場占有率再加上發達國家經濟衰退使出口很難再有大幅度增長。同時,面對經濟衰退,發達國家的貿易保護主義重新抬頭,進一步加劇了我國商品出口的困難。例如,國外市場萎縮兼之美國、歐盟先后對我國光伏電池及組件進行“雙反”調查和制裁,造成高度依賴國外市場的光伏產業出現嚴重的產能過剩。2008年我國出口增長速度僅為7.3%,遠低于危機前30%左右的增速,2009年則出現深度的負增長 (-18.3%),在2010年恢復性的增長后,2011年出口增速又回落至15.2%。
從國內需求來看,消費和投資分別在2009年與2011年的產能過剩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如表3所示。在不考慮價格變化影響的前提下,2009年,城鎮家庭平均每人年消費性支出與農村家庭平均每人年消費性支出增速分別從12.5%和13.6%下降到9.1%;由于國家推出的4萬億元應對國際金融危機的計劃,2009和2010年的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增速保持在與危機前接近甚至更快的水平。到2011年,城鄉居民消費支出增速保持在相對較高的水平,但是由于4萬億元投資計劃的結束,投資需求大幅度下降,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增速從23.8%下降到12.0%,其中建筑安裝工程投資從23.5%下降到16.8%,設備工器具購置投資從21.3%下降到5.6%。由于2010年之前的固定資產投資保持在較高水平形成了大量產能,隨著2010年投資增速下降從而對投資品需求的減少,造成投資品行業的產能利用率下降。

表3 2008—2011年我國消費、投資與出口增速 單位:%
經濟周期對產能過剩的影響可以說是世界性的。從美聯儲公布的美國工業產能利用率情況,如表4所示,可以看到,受國際金融危機影響最嚴重的2009年也是美國產能利用率最低的時期,2009年工業產能利用率僅為66.8%,不但低于1972—2012年間的平均水平,也低于1990—1991年低點的78.8%。隨著美國經濟的恢復,產能利用率也有很大的提升,到2012年底已恢復到接近80%的水平。

表4 美國工業產能利用率變化情況
與周期性原因相比,結構性失衡是造成我國當前產能過剩的長期性因素。一是投資消費比例失衡。2007年以來,我國消費率一直低于50%,其中居民消費占全部消費的72%—73%之間。由于消費率明顯偏低,特別是居民消費支出增長乏力,造成經濟對投資的依賴過大。2008和2009年應對國際金融危機的4萬億元刺激政策雖然使2010年經濟增速恢復到10.4%的兩位數增長,但是也埋下了產能過剩的隱患。固定資產投資完成額月度累計同比增速已從2009年的30%以上下降到2012年3月以來的20%水平,其中建筑業投資總額月度累計同比增速已從前兩年40%以上下降到20%左右,而2009年以來,城鎮家庭人均消費性支出增速僅為10%左右。我國經濟增長高度依賴于投資,由于最終消費和出口不振,當投資增速下降時就會使產能過剩凸顯。二是產業結構不合理。我國產業結構以勞動密集型產業和價值鏈的低端環節為主,國際競爭力主要依靠低成本優勢,同時要進口大量的先進設備、關鍵零部件等高端產品。如《關于抑制產能過剩和重復建設引導平板玻璃行業健康發展的意見》指出,我國普通浮法平板玻璃嚴重供大于求,而平板顯示、光伏發電等高檔品種仍需進口,國內玻璃深加工率不足30%,顯著低于世界平均55%的水平。然而自2000年以來,我國的勞動力成本提高很快,2004年勞動力的小時平均成本已經超過印度、印尼和菲律賓,2009年超過泰國和墨西哥。勞動力成本的快速提高兼之人民幣持續升值、土地和商務成本上漲、環境保護日趨嚴格,我國的低成本優勢正逐步削弱,但新的競爭優勢尚未形成,造成大量投資擠壓在低端制造領域,形成市場的過度競爭和產能過剩。三是我國經濟增長速度出現結構性下降。劉世錦[8]指出,按照發達國家經濟發展的一般規律,經濟增長率通常在人均GDP達到11 000美元左右下臺階,從高速增長階段過渡到中速增長階段,增長率下降幅度約為30%—40%,我國增速下臺階的窗口期大約在2015年左右。劉世錦等[9]的研究發現,我國各省份增長速度下臺階的大致時間,北京、上海、廣東、浙江和江蘇在2005年左右,天津、山東、福建和遼寧在2010年左右,中、西部地區省份的增長速度下臺階要到2010年甚至2020年以后。張平[10]認為,我國經濟增長速度從2007年的14.2%下降到2012年的7.8%,是結構性的而非周期性的經濟增長減速,2011—2020年我國年增長速度實質性地要降到8%以下。林毅夫等[11]認為,對行業發展前景一致看好的共同預期以及企業間的協調困難是造成產能過剩的重要原因。在國際金融危機發生時,無論是政府還是大多數企業都沒有認識到經濟增長速度結構性變化的拐點已經到來。中央政府雖然提出“保增長,調結構”,但顯然“保增長”優先于“調結構”,并將保持8%的經濟增長率(“保八”)作為宏觀經濟的目標。由于政府和企業對未來經濟增速預期的偏差,導致應對國際金融危機的政策用力過猛,造成投資規模超過未來市場的需求,成為當前產能過剩的重要原因。
面對國際金融危機后嚴峻的產能過剩形勢,國務院以及有關部委密集出臺了以《關于抑制部分行業產能過剩和重復建設引導產業健康發展若干意見的通知》(國發〔2009〕38號)為代表的一系列治理產能過剩的政策。這些政策仍然偏重行政性的強制手段,依靠市場機制對產能過剩發揮調節作用的措施較少,并且缺少必要的實施細則,實施主體不清、責任人不明,使實際操作中的效果大打折扣。我們認為,治理產能過剩,根本上還是要轉變單純以GDP增長為導向的政績觀、理順扭曲的生產要素價格體制,使市場機制能夠充分發揮作用。針對當前的產能過剩問題,產業政策可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完善:
第一,建立產能利用率定期發布制度。學習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的經驗,由工業和信息化部、國家統計局承擔建立我國產能利用率定期發布制度的職能,按月定期發布主要工業行業產能、產量和產能利用率數據,以此作為一種市場信號,引導企業的投資行為。產能利用率數據初期可依托國有大型企業特別是中央企業,逐步擴大到重點工業企業,最終可覆蓋全部國有及規模以上非國有工業企業。
第二,優化淘汰落后產能政策。以生產規模作為淘汰落后產能的主要標準造成落后產能企業將改建、擴建作為應對之策,在落后產能淘汰的同時形成產能的增加,可能加劇產能過剩。李曉華[12]提出,治理產能過剩一方面要摒棄“唯規模論”,將能耗、水耗、污染物排放、安全生產、產品質量而不是裝備規模作為市場準入和淘汰落后產能的主要標準;另一方面更要利用經濟下行和產能過剩的契機,讓市場機制將不具備競爭力的落后產能淘汰出局。
第三,提高制造業的精致化水平。我國一些存在產能過剩的行業在國內企業開工不足的同時仍然大量進口國外產品,其根本原因在于產品的精致化程度不高,市場競爭力較差。解決此類行業產能過剩的關鍵就是要提高精致生產的水平,通過實施“對標”戰略,將傳統產業做強做精,提升產品的檔次和附加價值,培育一大批能夠占據產業高地的隱形冠軍,在提高產品國際競爭力的同時,也實現對進口關鍵零部件、先進裝備等產品的國內替代。
第四,鼓勵過剩產能向國外轉移。向國外轉移過剩生產能力,一是可以規避貿易壁壘、減輕貿易摩擦,二是可以使因國內成本上漲而喪失競爭力的企業持續發展,三是可以通過在海外建廠所需資本品的出口消化國內相關產業的過剩產能。因此,應在項目審批、外匯使用和出口關稅等方面提供支持,鼓勵那些在國內喪失競爭力、貿易摩擦嚴重以及對投資品需求規模大的產能過剩產業的企業向國外進行直接投資。
第五,加大對戰略性新興產業的支持力度。戰略性新興產業代表著市場需求和產業發展的方向,光伏、風電等產業出現的產能過剩是產業發展初期的不成熟性 (價格高、質量不穩定)與全球性經濟衰退疊加的結果。應通過加大應用示范性項目建設、政府采購、消費品對消費者的直接補貼以及投資品對企業用戶的國產首臺 (套)裝備風險補償等措施,在消化過剩產能的同時,幫助企業渡過難關,也能使產業的核心能力得到保護和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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