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夫
內容摘要:“八二憲法”對檢察院的憲法地位與性質進行了“雙重界定”,即將檢察院的憲法地位界定為檢察機關,將檢察院的性質界定為法律監督機關。學界對“雙重界定”及其意義并無完整而清晰的認識,以致產生了檢察權是法律監督權等在檢察理論研究中占據重要地位并影響深遠的錯誤認識。因此,需要從理論與制度層面證成與厘清“雙重界定”。這一工作的意義包含兩個方面:第一,厘清“檢察機關”與“法律監督機關”不同的概念功能,唯有如此,才能正確認識檢察權的規范性來源,相應地,法律監督權概念既不存在于憲法文本中,又不源于對憲法的正確理解,因而是一個偽概念;第二,洞察“法律監督機關”對“檢察機關”的意義支撐,唯有如此,才能透徹理解檢察院享有獨立憲法地位的原因。
關鍵詞:“八二憲法” “雙重界定” 檢察機關 法律監督機關
1982年,五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本文簡稱“八二憲法”,下文引用該法相關章節和條文時,除非為避免混淆,否則直接引用條文而不再注明“八二憲法”字樣)。筆者認為,該法對檢察院進行了雙重界定:將檢察院的憲法地位界定為檢察機關(第3條第3款規定:“國家行政機關、審判機關、檢察機關都由人民代表大會產生,對它負責,受它監督。”),并沿襲了1979年五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檢察院組織法》(本文簡稱“1979年組織法”)的規定,將檢察院的性質界定為法律監督機關(第129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本文將這種做法簡稱為“雙重界定”。
筆者首先將通過對“八二憲法”文本及相關文獻的研究,解讀1982年在相關問題上的修憲原意,并在此基礎上證成“雙重界定”;進一步地,通過闡發從學理上正確認識并科學厘清“雙重界定”的意義,筆者力求從憲法層面建構研究1982年以來的檢察制度所需要的理論與制度的邏輯原點。
一、“八二憲法”將檢察院的憲法地位界定為檢察機關
關于憲法地位這一憲法學概念的準確含義,法學界并未達成共識。未達成共識的原因有很多。首先,人們有時從應然的角度討論憲法地位,有時從實然的角度討論憲法地位。其次,即便是在從實然角度出發的討論中,憲法地位的含義也未盡一致。造成這種差異性的原因在于相關對象的不確定性:有的學者討論的是某一項制度的憲法地位,這項制度既可以是諸如經濟制度等位于“總綱”一章之中的制度,也可以是諸如權利制度等位于“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一章之中的制度;有的學者討論的則是某一國家機關的憲法地位,這一般與“國家機構”一章有關。再次,即便是在從實然角度出發關于同一對象的憲法地位的討論中,不同觀點所使用的憲法地位概念的含義也略有不同。這是因為,絕大多數討論并不直接對憲法地位這個概念給出定義,而一般是在憲法關于某對象的規定的意義上直接使用憲法地位這個概念;然而,不同的學者在討論同一對象的憲法地位這一問題時,也可能引用憲法規定該對象的不同條文,得出不同的結論,從而使得憲法地位的含義在他們那里也略有不同;在這些不同的結論之中,憲法地位這一概念都僅僅是作為描述同一對象的概念而被使用,至于描述的角度及其所得出的結論,則各有不同。
本文將諸如憲法地位這種意義未盡一致,但卻發揮著描述功能的概念稱為描述性概念,以區別于與之相對的規范性概念。規范性概念是指法學界已就其意義達成一致,因而其不但能發揮描述功能,而且能發揮規范功能的概念。描述性概念與規范性概念既存在于法學之中,又存在于法律之中。不論是在哪種情況下,描述性概念都只能發揮描述功能。反之,除卻描述功能之外,在法學中,規范性概念還能發揮意義衡量標準的規范功能,而一旦進入法律之中,規范性概念還可在相互關聯的法律規范之間乃至法律體系中發揮意義關聯性的規范功能。
憲法地位作為一個描述性概念而存在的特征,也影響到了檢察理論中關于檢察院憲法地位的討論。21世紀以來,由于檢察制度改革的不斷推進,檢察院的憲法地位問題也一直是檢察理論研究的熱點問題。但是,由于學者對憲法關于檢察院的哪些規定能構成關于檢察院的憲法地位的規定這一問題實質上未達成完全一致,也就導致了他們對檢察院的憲法地位未盡一致。
譬如,韓大元認為:“我國的憲法文本對檢察機關憲法地位的規定集中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憲法》第129條規定:‘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二是《憲法》第131條規定:‘人民檢察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檢察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三是《憲法》第135條關于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關系的‘十二字原則規定。” 〔1 〕謝鵬程則在《檢察機關的憲法地位》一文中開宗明義地認為:“我國憲法有關檢察機關的規定涉及20多個條款,直接和間接地確立了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性質及其在國家權力結構中的獨立地位和特有職能。”進一步地,他將檢察機關的憲法地位劃分為檢察機關在國家政體中的地位和檢察機關在訴訟中的地位兩個問題來加以討論。〔2 〕而陳云生直接認為,檢察院的憲法地位是法律監督機關。
如嘗試著對憲法地位概念進行明確的定義,就有可能在檢察院的憲法地位這一問題上尋求某種最低限度的共識,進而尋求得出這種共識的意義。陳云生是較早對“憲法地位”作出定義的學者。他認為,憲法地位指的是“某一機關在‘國家機構總體結構和序列中的位置”。這種觀點將憲法地位的主體明確限定在國家機關之上,并全面而準確地概括了學界在使用憲法地位概念時的實質寓意,可茲采納。
如采納上述憲法地位的定義,就可發現,既有關于檢察院的憲法地位的討論都存在一個前提性的錯誤,即忽視了第3條中的“檢察機關”作為一個規范性概念而存在的事實。
之所以將第3條中的“檢察機關”稱為規范性概念,是與此前作為描述性概念而存在的“檢察機關”相對而言的。據考證,“檢察機關”一詞“是從蘇聯移植過來的,該詞第一次出現在1948年高里亞柯夫著、張君悌譯的《蘇聯的法院》一書中”。 〔3 〕但是,在“八二憲法”以前,“檢察機關”一直作為一個描述性概念存在于中國的法學與立法之中,其功能僅僅在于作為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這種國家機構的描述性統稱而存在。在1975年四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本文簡稱“七五憲法”)之中,“檢察機關”被用來描述公安機關,這是因為該法正式從憲法層面撤銷了檢察院,同時在第二章(“國家機構”)第五節(審判機關和檢察機關)的第25條第2項中規定:“檢察機關的職權由各級公安機關行使。”“七五憲法”在撤銷檢察院的情況下還使用“檢察機關”來描述公安機關的作法證明,該法中的“檢察機關”是一個典型的描述性概念。〔4 〕
然而,到了“八二憲法”,檢察機關這個概念的地位及其所發揮的功能卻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第3條第3項之規定表明,1982年修憲的結果之一,是要建立一種叫“檢察機關”的國家機構,“檢察機關”是“八二憲法”在本原意義或發生學意義上對這種國家機構的規范性界定,這使得“檢察機關”成為一個規范性概念。
作為一個規范性的憲法概念,“檢察機關”具有什么樣的功能呢?筆者認為,它的首要功能在于界定了檢察院的憲法地位是檢察機關。當然,檢察院的憲法地位是檢察機關這一主張極有可能招致諸如同義反復、沒有意義等批評,〔5 〕但筆者卻認為這一主張既具形式意義,又具實質意義,且形式意義構成了實質意義的必要基礎。這一主張的形式意義表現為在提醒學界認識到第3條中的“檢察機關”是規范性概念的基礎上,可以開展如下工作:第一,將“檢察機關的憲法地位”這一提法修改為“檢察院的憲法地位”,因為前者中的“檢察機關”實質上依然是被當成一個描述性概念來使用,這不符合第3條中“檢察機關”作為規范性概念存在的特征;第二,在作出第一步修改后,將學界關于檢察院的憲法地位的認識統一到“檢察機關”上來。開展這兩步工作構成了發掘檢察院的憲法地位是檢察機關這一主張的實質意義的必要基礎,其實質意義就是,檢察機關這一規范性概念構成了檢察權的規范性來源。鑒于這層意義,必須在全面證成“雙重界定”后方可厘清,故在此先按下不表。
總之,可以將檢察院的憲法地位是檢察機關這一主張的形式意義概括為:第3條通過“檢察機關”表達了檢察院在國家機構總體結構和序列中的位置,這種位置就是指在國家機構總體結構和序列中,檢察機關由權力機關產生、對其負責、受其監督并與行政機關和審判機關相平行的位置。事實上,從1954年到1982年,除去撤銷檢察院的“七五憲法”生效的3年外,檢察院一直具有憲法地位。與以往不同的是,“八二憲法”通過“檢察機關”這個規范性概念集中體現了檢察院的憲法地位。
二、將檢察院的性質界定為法律監督機關
然而,與法院作為審判機關的憲法地位在第3條和第123條均被規定所不同的是,檢察院作為檢察機關的憲法地位只被規定在第3條,而相應的第129條卻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既然檢察機關是檢察院的憲法地位,那法律監督機關又是什么呢?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將揭開一段更為久遠的往事。
1978年冬,1979年組織法的起草工作開始。該工作由中共最高人民檢察院黨組直接領導,具體工作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研究室承擔。據當時主持研究室工作的王桂五回憶,對于影響1979年組織法起草的思想認識問題,“在起草新的組織法之前來不及加以澄清,而只能在起草工作的進程中結合有關的問題進行必要的撥亂反正”。〔6 〕
在這些思想認識問題中,首要問題是檢察院的性質問題。對于檢察院的性質問題,據王桂五回憶,當時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檢察院是國家的檢察機關;另一種意見認為,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主張第一種意見的主要理由是,認為監督是事前的監視,而檢察是事后的監督,實行法律監督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而使自己陷于孤立,等等。主張第二種意見的主要理由是,認為法律監督是列寧提出的原則,結合我國的實際情況,如果沒有一個堅強的專門法律監督機關,法律的實施就沒有可靠的保證,把檢察院確立為檢察機關是同義反復,沒有實際意義。這兩種意見,曾經同時提交第七次全國檢察工作會議(1978年12月16日至27日在北京舉行——筆者注)討論,仍未取得一致意見。〔7 〕
第七次全國檢察工作會議上的上述爭論很快被平息。〔8 〕1979年7月制定的1979年組織法第1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 〔9 〕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主任的彭真在立法說明中明確指出:“確定檢察院的性質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誠然,若就其法學概念的本原意義上講,“法律監督機關”專指實行垂直領導制和一般監督的蘇聯式檢察機關。但是,由于70年代法學界對“法律監督機關”研究的貧乏,加之當時的政治背景,使得“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這種自1950年以來就占據主流地位的認識在檢察院的垂直領導制和一般監督權已不復存在的情況下依然法定化為1979年組織法第1條;與此同時,“法律監督機關”在1979年組織法自身的體系中也被賦予了維護國家法制統一的機關這一意義。〔10 〕而“八二憲法”第129條在完全沿襲1979年組織法第1條的同時,也即繼續肯定了檢察院的法律監督機關性質。
三、厘清“雙重界定”的意義
多年來,學界并未在厘清“雙重界定”的基礎上對其展開完整的理解,人們多重視檢察院作為法律監督機關的一面,而忽視檢察院作為檢察機關的一面。這樣做的結果導致人們在檢察權的規范性來源等重大問題上認識不清。筆者認為,只有厘清了“雙重界定”的整體風貌,才能在上述問題上得出完整而準確的結論,而這正是厘清“雙重界定”的意義所在。
(一)只有厘清“檢察機關”與“法律監督機關”不同的概念功能,才能正確認識檢察權的規范性來源
厘清檢察院的憲法地位是檢察機關這一點,形式意義是有利于統一學界對檢察院憲法地位的認識,而實質意義在于正確認識檢察權的規范性來源。對實質意義的理解,需要從“八二憲法”中一組相互關聯的條文起展開。
表1
[第3條第3款\&國家行政機關、審判機關、檢察機關都由人民代表大會產生,對它負責,受它監督。\&第126條\&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第131條\&人民檢察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檢察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
在這一組條文中,除了在“八二憲法”中未出現的“行政權”外,第126條和第131條分別規定了“審判權”和“檢察權”,從形式上回應了第3條第3款的規定。之所以說是形式上,是因為對表1憲法條文群實質關聯性的論證尚未進行。只有圓滿地完成了這個論證任務,才能確定上述條文群的實質關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