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熙
《李陵碑》一劇,在20世紀40年代以前,常用名《托兆碰碑》(即《七郎托兆》連《令公碰碑》)。50年代反對鬼魂出場,“托兆”的情節被刪去,雖然楊繼業的經典唱段得以保存,但全劇顯得支離破碎。本來這出戲是由夢境引起的,刪改或淡化這個夢,后面的劇情便很難自圓其說。80年代以后,許多演出已經恢復了“托兆”的情節。過去的有關資料當很有重新整理的必要,其中最有價值的,莫過于“凈中王”金少山灌制的唱片了。
劇中七郎楊延嗣的“鬼魂”由銅錘花臉應工,共有三個唱段:第一段,金派唱詞首句“叫鬼卒站兩廂聽爺一令”,板式為【二黃導板】【回龍】【原板】,是在空中自思自忖時所唱;第二段首句“聽譙樓打罷了三更時分”,為【二黃原板】,是進入宋營之際唱的;第三段首句“老爹爹休貪睡細聽兒明”,為“碰板”起唱的【二黃原板】,末句系【散板】。金少山灌制的唱片共有五面。“叫鬼卒”唱段共錄過三次,最早一版是1927年在高亭公司錄音的,其后于1931年又在高亭重錄了一版,到1934年9月19日再次于百代公司錄制了第三個版本。由此可見,金先生對此唱段相當重視,戲劇界內外對此也十分歡迎。“聽譙樓”唱段,百代公司1932年11月20日錄音。在這面唱片中,金少山與譚小培合作,七郎所唱【原板】后還錄了楊繼業夢中見子的【散板】。“細聽兒明”唱段則與第三版“叫鬼卒”同為1934年9月19日所錄,作A、B兩面合成一片。這五面唱片,體現著金派演唱藝術的許多特色。尤其是“叫鬼卒”的三個版本,現場發揮各不相同而各有精彩之處。
在京劇史上,金少山的聲音造型,一直被認為是花臉藝術的正格。他那嗓音的響度,在戲劇舞臺上是空前的,真個是“黃鐘大呂”之聲。我兒時隨長輩在劇場看金少山的戲,留下過金聲玉振的感受,終生難忘。許多老輩演員及觀眾也不時對我說起:現場聆聽金少山演唱時,那種奇異的震蕩、特殊的享受,在唱片中還是得不到的。但我感到,唱片中仍然可以反映出,他的演唱既有堂音又有立音,音色很有厚度,寬亮雄渾,宏曠無比。《托兆》的五面唱片,很能體現出金少山的發聲方法是科學的,總體共鳴非常好,尤其是頭腔、胸腔共鳴結合得非常好。他用氣極為通暢,聲音雄壯而又富于自然美。相比較而言,1927年高亭所錄唱腔調門極高,聲音更顯宏曠;而百代版所錄則更見寬厚。
金少山的唱法,具有工穩、流暢、大方的特點,代表著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花臉的最高演唱水平。他演唱的《托兆》,雖悲壯蒼涼卻又沉雄慷慨,總體風格雄渾豪放、大氣磅礴。他在演唱藝術方面的又一貢獻,是注重對唱腔的點染和裝飾。前輩花臉的演唱大都直呼直令。金少山不滿足于此,他采用了“擻音”、“顫音”等一些新的裝飾因素,還發展了花臉的鼻音,從而大幅度地增強了唱腔的韻味和表現力,使花臉演唱藝術,和當時梅蘭芳、楊小樓、余叔巖所代表的那一時期頂級水準,達到了相應的高度。值得注意的是,金先生運用裝飾因素,很強調花臉這一行當剛勁粗獷的特性,很注意花臉和老生的區別。他創造的一種大幅度顫音,就富于花臉的虎虎生氣。“叫鬼卒”唱段第五句“兩狼山打一仗被賊圍困”中“仗”字所用的大顫音就很典型,這在1934年百代版中表現得尤為出色。末句“去到那宋營內托夢爹尊”中“宋”字所使用的鼻音,也把字和腔潤飾得非常動聽,而且具有壯美特色,這個“宋”字在1931高亭版中唱得更有韻致。金少山高、中、低音都好。高音更見功力。“托夢爹尊”的“爹”字,在1927年版原為“大路”腔,1931年和1934年版改用高音演唱,旋律雖然樸實無華,卻使整句唱腔益發深沉凝重,顯出了七郎的非凡器宇。
“聽譙樓”唱段的第二句,一般唱“半空中又來了七郎鬼魂”,金先生卻不用“半”字,直接唱“空中”。他運用他那極好的總體共鳴,將這兩個“中東”轍口的字音拔高來唱,同時放足音量,舞臺演出時立刻便產生出轟然雷鳴、聲震屋瓦的藝術效果。“細聽兒明”唱段簡潔洗練,唱得質樸、爽利而字字真切。最后一句【散板】“可憐我父在陽子在陰”,感傷中也不失雄風。
當前流行的音帶中,中國唱片上海公司出版的《京劇大師演唱伴奏集錦(10)》選收的是高亭公司1931年版一段,上海音像出版社出版的《京劇大師金少山經典唱段》選收的為百代公司1932年和1934年三段。
2006年,中央電視臺梨園擂臺賽中,天津業余金派愛好者周春選,經過幾個月、多道程序的比拼,榮獲了“月擂主”與“中國名票”稱號。他第一段演唱的金派《取滎陽》,就引起界內外很大的關注。當時還健在的趙文奎先生,在電視里看到他的節目,就跟我說:“周春選的嗓音和唱法,看來能在傳承金少山藝術方面,起到應有的作用,如果有可能應該幫助他。”我感到周春選的嗓音不僅天賦很高,而且訓練得法,音色清亮又醇厚,虎音尤其好。他追尋金少山唱法從容自如的境界,體現金派雄渾豪放、大氣磅礴的藝術風格,成績出色。不久,春選聽到朋友轉達我和趙先生對他的評議,并問到我的電話,便開始了和我的聯系。我寄給他較多金少山優秀選段的錄音和有關評論文字,并在長途電話中不斷有許多交流。他的領悟能力很強,在中央電視臺出鏡率很高,每次出鏡都可以見到他的進步。當然,他受到各方面重視,得到景榮慶先生和尚長榮、李長春以及葉少蘭、孫毓敏等名家多次誠摯的指導和贊許,也是他突飛猛進的重要原因。我又委托少年時在天津的好朋友、現今津門業余樂隊的權威田樹洵,和春選共同切磋,并在重要場合為春選操琴,亦使他受益良多。
2007年,周春選參加央視全國戲迷票友大賽,他參考我的意見,用《七郎托兆》參賽。以評出的高分,在金獎得主中名列前茅。復賽、決賽非常成功。他的這個傳承版本,就是將金少山五面唱片各種最精華的部分綜合起來,如;“自思自忖”,“忖”字的鼻音擻音;兩狼山打一仗,“仗”字的大顫音;特別是“去到那宋營中”,“宋”字極具金派特色的鼻音行腔,體現得動情動人;“老爹爹休貪睡”,他將“貪睡”改為“沉睡”,一字之動也十分恰當。學習金派演唱達到這樣的高水平,真可謂是鳳毛麟角!尤為難能可貴的是,當他一路博得各種榮譽和各界認可,卻始終不事張揚,保持著寧靜淡泊的心境。
應該說一說,2008年5月,“十省市京劇票友聯誼匯演”在上海舉辦,因此兩年多來春選才和我得以第一次見面。他演出《五臺會兄》一劇載譽申江,在金霸王唱響的上海天蟾舞臺(當時名大新舞臺,金少山和梅蘭芳首演《霸王別姬》、獲金霸王美譽正是在這個舞臺上)重現金派龍虎之音,影響之大,輻射全國。近五年來,他在全國各種活動中以《七郎托兆》《五臺會兄》《斷密澗》《二進宮》《御果園》《大回朝》(嗩吶【二黃】)等多部金派名劇,贏得了很高的聲譽。他的演唱造詣更為深湛,當今難得見到的金派特點,他體現得更為鮮明動人,甚至常常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受。他那新版本的《七郎托兆》,也被一致認為是傳承金派的成功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