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彤
2010年9月,在以“生存與家園”為主題的第四屆北京國際美術雙年展中,日本著名畫家淺野均先生的作品《云涌深處》獲得了優秀獎,一時成為評論重心。作品以日本畫(礦物質顏料、動物膠、墨、金屬箔等綜合材料)形式,表現崇山峻嶺林木蔥郁的自然奇觀,采用鳥瞰的視角,以一條條傾斜的山脊和白云,凸顯出山脈重疊連綿的動態,又引進了墨韻和光感。畫面氣勢宏大,色彩輝煌,虛實相生,既有日本畫傳統的裝飾性,又有鮮明的繪畫性,展現了強烈的個人風格和對東方元素的思考。有評論這樣寫道:“如果說東山魁夷的風景以幽玄的靜穆著稱,那么淺野均的山水則以雄奇的動態見長。”
淺野均,1955年出生于日本大阪,1981年京都市立藝術大學日本畫專業研究生畢業,現為京都市立藝術大學教授、創畫會會員。
淺野先生是一位出道較早的畫家,學生時期作品就在展覽中顯露才華。日本著名美術評論家曾布川寬在評論他的一篇文章里曾提到:“世界上的畫家大致可分為兩種:天生的畫家和依靠后天努力成功的畫家。前者的作品可說是自然天成,而后者則需要經過刻苦修煉才能達到得心應手的境地。作為畫家,兩種類型可謂各有所長,而淺野均基本傾向于前者,其天賦在日后越來越顯現出來。”所謂有天賦的畫家,必具備對事物的獨特感悟和對繪畫語言的天生敏感。他研究生剛畢業連續兩年獲得創畫展大獎和春季創畫展大獎,此后又獲得國內各項日本畫大獎。
淺野均的作品主題有過幾次調整,但始終沒有脫離對自然或者說是借助對自然的表現。生活中的風景是他早期的作品創作題材,色彩以褐色為主調,采取寫實的技法和平遠式的構圖,賦予司空見慣的身邊風景以一種神秘之氣,作品內容具體,刻畫入微,在體現作者嫻熟的寫實技法的同時,營造出細膩而不同于現實的個人感受。《寂靜地平》、《寂靜山河》、《街區之外》、《晴晚遠方》等是這階段的代表作。特別是《寂靜地平》,使他第一次獲得創畫展大獎并為日本畫圈所知。畫面的平遠構圖讓作品洋溢著溫馨平和的氣息,橫亙于遠方天空橘紅和白的色帶、一條把視線帶入畫面深處剛硬的鐵路,使之與地面安逸、柔和的景色形成了反差。畫面借助平靜的表象,反映作者內心強烈的躁動和惆悵是這系列作品的顯著特點。
這之后,他的創作主題變為對樹的表現。《早行寒氣》、《呼喚云的山河》、《殘照》等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頂天立地的大樹占據了畫面的大部分空間,《早行寒氣》中的櫸樹在暗夜中呈現為剪影,泛白的河水、地平線遠方的點點亮光的建筑和天上那一線彎月述說著靜夜的神秘。《呼喚云的山河》以金箔為底的櫸樹,像山河的手臂般舞動著妖嬈的枝條,呼喚著藍天白云。畫中耀眼、傾瀉而下的天光構成了天地的交響。《殘照》更是展現了他對金箔超群的駕馭能力,輝煌的樹群在暗紫背景中熠熠生輝,畫面中右側露出的一小塊白光和樹前兩小株開著紅花的椿樹,為作品營造出一種詭異的氣氛。
從樹系列的作品可以看出,淺野均開始強調個人主觀意識。在畫面里制造神秘詭異的氛圍之外,借助圖案式的樹,力圖更直接地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
每一個事業有成的畫家,勤奮和善于思考是必不可少的條件。淺野均先生是我當年在京都市立藝大讀研究生的導師,在跟老師學習的幾年中,感受最深的就是他不僅善于思考,而且是以廣視野、高視點看問題。也是緣分所至,先生對中國傳統文化、傳統繪畫情有獨鐘,也讓我們在交流中有了很多共同語言。他不僅對創作里畫面的構成、材料、線、色彩等用心揣摩,更關注文化、特別是中日繪畫差異的對比。
學生時期,先生就開始有意識的關注日本桃山時期和中國明清時期繪畫比較。“日本繪畫的裝飾性一目了然,雖同屬于東方文化圈,但日本和中國的繪畫之間的距離實際上相當大”(中央美院王云《當代京都日本畫壇訪談報告》)。先生的這種認識或許是因他在中國一年訪問而變得更加清晰。
1994年淺野均作為日本文化廳藝術家赴海外特別研修員,選擇了北京中央美術學院做了一年訪問學者。他除了和國畫系的賈又福、姚有多、田黎明等著名畫家多有交流并成為朋友之外,更利用這次機會遍游中國的文化古跡和自然名勝。我在留學期間就聽到他不止一次的談到那一年的游歷見聞。
他很喜歡新安畫派漸江的作品,專門赴漸江曾經生活和表現過的富春江、新安江一帶,乘船暢游其間并一直行至長江,體會古人對自然的詮釋。他曾很有感觸地跟我談到:“漸江的畫實際上和當地的山、水有很大區別,我認識到漸江看的是真山真水,而畫的是自己的山水。”以這一年為契機,以后淺野先生更頻繁地來中國。相信中國南北巨大的文化自然差異,為他提供了更自由的創作的空間。
日本桃山時代(1615-1715)的繪畫亦稱為大和繪,是日本傳統繪畫的成熟期,名家輩出。傳世作品多以屏風畫為主。畫面以金箔、石綠、石青等為主要色系。對材料特點的靈活運用,是這一時期的顯著特點。金箔、金線、碎金、金粉和天然礦物顏料粗細顆粒的交替使用形成了大和繪的風格,重視材料特性的傳統一直影響到當今日本畫。正因如此,裝飾性和工藝性成了世間對日本畫的一般認識。其實透過這些表象,這一時期畫家們對材料的獨特認識更應該成為關注點。材料是物質,僅把材料作為一般顏色使用,而不對其作深刻理解,物質的特點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把物質特點變為繪畫語言,吐納畫家的胸中之氣是這時期繪畫的精髓所在。
這一時期正值明清交替的中國水墨畫迎來了中國繪畫史上的又一個高峰。水墨畫對日本繪畫的影響是巨大的,并長時間占據了日本繪畫的主流。之所以兩國繪畫發一干而分兩枝,淺野先生認為這是由于兩國在文化認識和自然景觀上的差異導致的。桃山時代的繪畫就是這種差異的代表。這時期的屏風畫更鮮活、靈動,更有生命力,所以他非常重視從成熟期的桃山大和繪中吸取養分。
鑒于對中國、日本傳統繪畫的研究和作為畫家的敏銳感受,淺野均捕捉到自己下一步創作的立足點。把1994、1995年作為他繪畫風格界線的話,之前更傾向于風景,之后接近于山水。也是從這時起,經過多年的創作實踐積累和思考,他的作品發生了從寫實向寫心的轉變。
1994年以后,淺野均創作了以山為題材的《橫臥山岳》、《高原風光》、《春岳之夢》、《云涌深處》、《大塊深奧》、《大塊無盡》、《大塊云起》等一系列代表作。
這時期作品首先的特點是“取勢”。畫面的視點由以前的低視角向高處大幅度提高,更注重大氣磅礴的氣象。主題變為山岳,傾斜的構圖讓作品充滿不安定的動感。金箔、石綠和黑成為主色調,三種顏色相映生輝,極具視覺張力。巨大的山脈占據了幾乎整個畫幅,山脈被作者重新解構,避開了之前對事物的寫實描寫,而強調符號和抽象意味,表現上更加自由和酣暢淋漓。“通過這些山巒,畫家想要表現的不僅僅巨大山體本身的體量感,而更在于積蓄與山體內部蓬勃愈發的能量。畫家將山體緊湊地安排在一起以強化這種能量的視覺表現,再以傾斜的構圖來表現其運動感。于是潛在于山脈中寂靜的生命力以驚人能量征服了觀眾。”(曾布川寬《淺野均的風景畫與中國山水畫》)
《高原風光》、《春岳之夢》、《云涌深處》等幾幅作品,再不沿用平遠式的構圖,撲面而來的大山的視覺壓迫感,簡潔單純的內容和富有動感的構成、豐富的技法,靜中有動的畫面,形成了“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的道家意境。作者刻意在畫面上方遠處、甚至僅僅一個小角以金為底,用華彩的金箔技法和石青或青金石表現的流淌涌動的云,使整個山間流轉著生命的韻律。“氣韻生動”被謝赫列為中國繪畫追求的六法之首,這些作品里能清晰地感到淺野先生對氣韻的理解。
漸江的“故知大塊自有真本在”,大塊是指自然,強調師法自然的必要性。淺野均先生的“大塊”系列《大塊深奧》、《大塊無盡》、《大塊云起》等作品,是他對自然的學習理解。《大塊無盡》鋪天蓋地的山岳大膽地占滿了整個畫面,其間大面積的用了類似水墨的表現手法,使礦物色同樣具備了留白功效。右側一個詭異的洞像大山的眼,露出了一抹別樣眼中景色,可謂“一砂一世界”。《大塊云起》縱貫而下的藍色流云更是彰顯出東方繪畫的寫意性,相對于對自然形的表現,越來越注意“意”、“境”在作品中的地位。
“線”是構成作品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淺野均對線有著獨特的感受和解釋。在中國做訪問學者時,去西安漢陵,在陵塬頂上,竟意外地揀到半塊有長樂宮字樣的殘缺瓦當,那幾個不全的字樣,盡管經過千年時光磨礪,線依然不曾磨滅。他告訴我當時感慨萬千,認為這是上天安排給他和線的命運邂逅,從而讓對他線的生命力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
這組作品里線的表現均呈現出堅硬的質感,或許也有感于他的一次碰頭的經歷。“一次寫生時,頭不小心碰到了石頭上,非常疼。但就在那個瞬間,我確實有一種被線擊中的感覺,于是我想到表現山石的線就應該有這種堅硬感。”(中央美院王云先生《當代京都日本畫壇訪談報告》)像牛頓被蘋果砸到頭一樣,沒有長期專注的思考,單憑一次偶遇絕不能產生任何奇跡。近幾年的作品中,他愈發在畫面里強調用粗而堅定的線,表現有著壓迫和堅硬的“疼”的質感。
淺野均先生表面安靜,內心波瀾豐富、感情細膩,同時也是一個堅定的求新求變的畫家。這些特質一定會使他的繪畫如陳釀般愈加淳厚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