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筱燕
在趙川看來,對應于宏大敘事的后現代理論在劇場創作中的應用并不恰當,幾十年以來的實踐結果表明,觀眾和創作者都放棄且不再習慣判斷。“創作者將判斷的責任留給破碎的觀眾,對于觀眾來說,每個人都可以做判斷,就意味著每個人的判斷都不再重要。一直不做判斷的結果是不會判斷。”
11月,上海已經顯露出冬季惱人的濕寒樣子。和大多數沒有演出的夜晚一樣,下河迷倉在昏暗弄堂的盡頭影影綽綽的,樓道里依舊連盞照明的燈都沒有。位于龍漕路上的下河迷倉是上海為數不多的具有“地下”氣息的實驗性文化空間,自2005年開放以來,一直以免費或很低的價格提供給民間劇社排練和演出,有時也做一些叫“某某藝術節”的聚會,集聚著消費都市里的文化異鄉人。
草臺班是長期使用這一免費場地的民間劇社之一,或者應該說是使用率最高的一個。開始于2005年的草臺班由文化人趙川主持創建,逐漸吸收了一批非專業出身的同道成員,將大部分的業余時間都投入到非盈利劇場的實踐中,探索主流商業戲劇之外的劇場理念和美學可能。除了戲劇以外,草臺班也舉辦或參與文化站、戲劇工作坊、巡演、戲劇交流等活動。長期以來沒有任何可被承認的身份和可圖的利益,僅憑低調而堅韌的劇場實踐,使草臺班成為中國民間劇場中稀有卻無法忽視的重要平臺,也成為許多青年戲劇愛好者進入劇場的另類通道。
以立場代替不滿
晚上九點,草臺班還在迷倉排練,排的是周末即將在外灘美術館演出的《不安的石頭》中的一個獨劇。舞臺上只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一男一女兩個演員,通過肢體、動作、表情、聲音和簡單的道具,表現出特別鮮明的權利關系的不平等。像草臺班的很多創作一樣,沒有花哨復雜的舞美和對白,卻傳達出特別強烈的文化隱喻和價值立場。
關于草臺班的第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立場。趙川堅持草臺班的創作是有態度的,“有自己的情感,有想要表達的判斷”。這個堅持不是一種簡單的固執,而確實包含著對于劇場創作形態的嚴謹反思。
與后現代思潮相對應的劇場創作理念相信觀眾自己會對作品進行判斷,因此認為創作者不需要將立場表現得過于明確。這種包含了民主精神的理念成為了創作上政治正確的前提,合理化了創作者放棄“給出判斷”的做法。在趙川看來,對應于宏大敘事的后現代理論在劇場創作中的應用并不恰當,幾十年以來的實踐結果表明,觀眾和創作者都放棄且不再習慣判斷。“創作者將判斷的責任留給破碎的觀眾,對于觀眾來說,每個人都可以做判斷,就意味著每個人的判斷都不再重要。一直不做判斷的結果是不會判斷。”
對思考的懶惰和對庸俗價值觀的依賴彌漫在現代人的生活里。當價值判斷被抽離,文化和藝術作品就成為且僅僅成為商品,創作者和觀賞者的關系變成了生產者和消費者的關系。在商業文化大行其道的上海,近年來劇場創作也幾乎被娛樂性和消費性的劇場消費品壟斷——嚴肅思考的缺失和價值判斷的偽民主導致了劇場創作價值的破碎,同時完全讓位于消費文化的價值取向。“對生活中的經驗和情感、對周圍發生的事情做出判斷,這是一個創作者的基本素養,在劇場里,創作者應該勇于給出自己的判斷。”
在趙川看來,給出判斷的劇場實踐可以為年輕人(創作者)提供一個真正討論問題的基礎。現在很多年輕人并不知道如何去討論一個問題,他們以抱怨和牢騷來代替批評。但真正的批評并不是簡單的不滿和破壞,而是有所信念,相信并試圖探討一種更好的存在方式。真正的批評具有建設的力量,這正是草臺班希望通過表達“立場和判斷”來傳遞給青年觀眾和實踐者的。
作為溝通與聚會的劇場
由于總要給出清晰的立場和判斷,草臺班的“啟蒙者”形象多少會受到質疑。對此,趙川認為草臺班只是一個“行動共同體”,就是在行動上達成共識,而每個人在思想上保持獨立。草臺班在實踐中很快放棄了最初對“思想共同體”的想象,堅持以開放的姿態吸收個人的經驗和價值判斷,這多少與趙川對劇場實踐的理想有關。趙川認為,人具有聚會和溝通的需要,而劇場正擁有這樣的功能,草臺班要做的就是讓劇場更好地滿足這些需求,不為了牟利,也不為了洗腦。
在經過了與亞洲民眾劇場的交匯以及近年來緊貼本土的實踐,趙川將草臺班定位為社會劇場:在劇場內吸納和表現更多個人的生活經驗,探討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也藉此擴展被資本運作定義了的劇場概念。因此,趙川和草臺班一直都在實驗這樣一種劇場可能:一方面讓劇場變得簡便和簡易,更直接和快速地實現人與人之間經驗的溝通和交流;另一方面,通過對劇場生產方式的簡化和個體經驗的快速呈現來顛覆現有的劇場話語和美學體系。
除了在劇場創作中的不斷試驗,草臺班還通過其他活動形式傳播和探討社會劇場的理念。2007年開始,為了給內部成員進行知識儲備和交流,草臺班以“文化站”的名義開展文化沙龍。這個沙龍很快成為了一個公共的文化平臺,并且迅速在青年文化愛好者中間廣泛傳播。2010年起,“文化站”與上海外灘美術館的“藝術夜生活”結合,轉型為“社會文化論壇”,此后論壇主題完全向“藝術如何與社會關聯”集中,從實踐和理論兩個方向入手,探討與社會劇場核心價值相匹配的藝術觀念。
由于草臺班的戲劇和藝術實踐在上海青年文藝愛好者中頗受關注,趙川不得不面對越來越多青年人渴望了解草臺班的熱情和隨之而來的操作難題。“春苗班”作為草臺班專門為青年人設立的戲劇工作坊應運而生。在這個工作坊中,青年戲劇愛好者可以了解草臺班的基本理念,也可以接受基本方法的培訓,作為進行社會劇場實踐的起步。盡管最后能夠留下來的人不多,“畢竟要學習創作,并且在舞臺上獨立承擔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壓力”,但這對很多年輕人來說是一次簡便卻能深入實驗藝術腹地的特殊經歷。
從劇場的功能到現有的藝術理念,草臺班的探索逐漸形成了對國內主流劇場創作和美學體系的一種異見姿態。讓劇場生產脫離資本權力,讓劇場的社會功能得以回歸,讓劇場成為自娛自樂的場域后依舊在美學上得以成立……這些問題能否得到解答尚未可知,甚至并不重要,因為這些質疑和摸索本身正代表了文化和藝術不斷更替和變遷的方式。
草臺班在上海乃至全國的民間劇場實踐中都可以算得上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存在,可惜的是到目前為止都沒有類似的實驗性劇團能夠像草臺班這樣頑強生存下來。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孤證,長久以來也始終徘徊在整個文化大環境的邊緣。這個邊緣的位置并不是草臺班的選擇,事實上在現有的文化生態中,草臺班子們并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甚至也沒有位置可言。從另一方面來說,草臺班卻代表了一種活躍的富有強烈生命力的藝術能量,是這個城市中非常重要文化現象和寶貴的藝術資源,在青年藝術愛好者和國際相關領域都積累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它和更多的它們應當得到一個更關乎藝術本身的評價和發展空間。
趙川說,上海是一個非常崇尚成功的城市,所以常常人們在談藝術的時候,談的也是成功,而不是藝術。但是草臺班的舞臺就是一個失敗的舞臺,草臺班的創作常常呈現的都是日常生活中失敗的經驗,“在一個相信成功的地方,持續地演出失敗的東西,對這個城市的文化就是很大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