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梅
“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魯迅的文章內涵豐富,主題深刻,不好理解,幾乎成了中學校園里師生的“共識”。蘇教版中學語文教材將魯迅的散文詩《雪》安排在九年級下冊最后一個單元,或許編者正是考慮到此文內涵的豐富與深刻,所以提供給初三畢業班的學生學習,并有意通過“《雪》四人談”這個專題為學生的學習提供思考角度和學習方法指導。
其實,要是單講雪,學生對文本的把握并不困難:江南的雪滋潤美艷,孕育著春天的消息;朔方的雪蓬勃奮飛,跟嚴酷的黑暗現實進行著不屈不撓的斗爭,以此闡明魯迅寫作本文的思想感情,也顯得合乎情理。難就難在:既然是寫雪,為什么開頭結尾卻都寫了雨?怎樣理解“暖國的雨”和“雨的精魂”?它們對表達主題思想起什么作用?在通篇結構安排上又有什么用意?這些問題不搞清楚,全文的主題就不鮮明,脈絡就不清晰。遺憾的是,教材后面的“探究·練習”雖然有所涉及卻又似乎有意回避而未能對這個問題有一個明確解答,一般的參考資料或者有意回避,或者牽強附會,或者自相矛盾。
首先,“暖國的雨”中的“暖國”指哪里?
按照蘇教版中學語文教材編者的理解:暖國似乎就是江南!理由有三。1.從教材提供的“感悟·品味·欣賞”中對文本的輔助性詮釋中不難看到這一點:“一切對雪景的渲染都是對‘暖國和‘江南局部生活經驗的描述與回憶,是對故鄉的深情懷念與熱烈贊美?!薄暗陌С钪械幕貞?,是對‘暖國‘江南的雪的依戀和回味。”這兩句話編者分別放在文章第一自然段和第三自然段的邊上。2.教材第220頁文下的注釋:“魯迅在本文中以豐富、鮮明的形象,展現了兩幅各具特色的畫面,營造了兩種不同的情感氛圍?!?.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與蘇教版中學語文教材配套的《語文教學參考·九年級下冊》在該文的“重、難點集釋”中也特別提到這樣一個問題:“作者對南國的雪和北方的雪分別是什么樣的態度?作者在文中到底寄寓了什么樣的情感?”從這三處不難看出,在編者看來“暖國”即“江南”,只是說法不同而已!魯迅在這篇文章中只提到“江南的雪”(也可以叫“南國的雪”)與“朔方的雪”兩個對象,表現的也就是兩種情感。
“暖國”真的就是“南國”,就是“江南”?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寫的第五版《現代漢語詞典》中沒有“暖國”這個詞條。按照百度中的解釋:“暖國:氣候溫暖的南方地區?!卑选芭瘒本涂醋魇恰敖稀币参磭L不可!遺憾的是百度為這個詞語所提供的詞語出處就是魯迅的《雪》,這么說來,這個解釋不具有說服力!
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就扣住作者自己的語言、扣住文本本身來分析。既然“暖國”即“江南”,“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作者為什么要將“暖國的雨”“江南的雪”并列分提?更何況中間的關聯詞“可是”更顯示二者是有所區別的兩個不同的對象;而且“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中的“向來”一詞也表明“暖國的雨”就是“雨”而不是“雪”!
由此可見:“暖國的雨”中的“暖國”并不就是江南!“暖國的雨”更不能和“江南的雪”畫等號!
在筆者看來,正如“朔方的雪”和“江南的雪”是兩個不同對象一樣,“暖國的雨”和“江南的雪”也是兩個不同的對象。如果硬要區分三者在地理位置上的區別,那么,毋庸置疑,朔方,就是魯迅寫作本文時所處的北平這樣的北方大地;江南,自然是作者童年生活過的江浙一帶地區;而暖國,應該是比江南更南的地區。
作者為什么要在文章開頭寫“暖國的雨”?它和結尾“死掉的雨”“雨的精魂”之間是什么關系?
《魯迅日記》,1924年12月30日記著:“雨雪,……下午霽,夜復雪?!贝稳沼钟洠骸扒?,大風吹雪盈空際?!边@也許是魯迅先生寫作這篇散文詩的契機。正如黃蓓佳《靈魂的柔軟和堅硬》中開頭想象的一般,上個世紀20年代的這個雪夜,“透過帶窗格的玻璃,凝望半空中那些如粉如沙的朔方雪花”,先生的目光應該能“越過千里萬里冰封的世界,穿過幾十年漫長的時間隧道,回到童年的故鄉”,想到雪的前世今生。魯迅先生超越時空,任心靈自由馳騁,以其獨特的體驗和對生命的感悟,發掘出“雪”與“雨”相通的內在意蘊。
所以,是眼前的雪引發了先生的文思,但先生還是在開頭以淡淡一筆寫到:“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的確,相比于眼前如粉如沙、冰冷而堅硬的“朔方的雪”,暖國的雨溫暖、柔和而不夠燦爛,“博識”的人們可能會覺得它單調,但是,“博識者的話淺”,那畢竟是別人的看法,它自己是不是覺得“不幸”,不得而知!所以,先生用了一個未置可否的問句。如果說“江南的雪”寄托著魯迅對童年故鄉生活的回憶,“朔方的雪”象征著先生凜然難犯、頑強奮戰的抗爭精神,那么,“暖國的雨”可不可以理解為平靜世界中的一種平淡生活?
是的,和“江南的雪”相比,它少了一份“滋潤美艷”;和“朔方的雪”相比,它又不能“蓬勃地奮飛”“旋轉而且升騰”。它“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它也許如水一般溫和、柔順、平靜,它也許就是這種如水般平淡、寧靜生活的折射,但是誰能說這種平淡、寧靜的生活不是絕大多數普通百姓所喜歡而向往的生活?尤其是在20世紀一二十年代的中國!
眼前冰冷紛飛的“朔方的雪”,讓先生思緒萬千。如果說花雪相映、蜜蜂嗡鬧、孩子和大人童心蕩漾的江南雪景是一部樂曲中悠揚、舒緩而略有憂傷的部分,讓人感到孤獨寂寞;氣勢磅礴、聲威浩大的朔方雪景是這部樂曲中粗獷急促、高亢激越的高潮;那么,開頭“暖國的雨”水一般溫和、柔順、平靜則恰如這部樂曲的前奏。由平靜到舒緩再到激越的安排既符合一般樂曲和文章的思路,也符合魯迅先生寫作本文時那個雪夜的心路歷程——平靜世界的平淡生活無所謂“幸否”,童年時期的溫馨固然美好卻稍縱即逝讓人難免惆悵,而眼前面對的寒冷和風雪則只有抗爭才能改變!這樣的話,結尾那句“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也就好理解了——當外界的寒冷和風雪打破平淡生活中的一切的時候,那些死掉的雨,是會化作精魂,即便孤獨也會無所畏懼、永不妥協地抗爭!
這樣全文首尾照應,由雨開始到雪再回到雨,由暖國雨的平靜單調,到江南雪的美艷而易逝,再到朔方雪的蓬勃抗爭,這個過程也是由蛹化蝶、鳳凰涅槃的過程,是生命蛻變和新生的過程!全文籠罩著生死的氣息,但更多的是生死的思考、生命的體悟。
作者簡介:江蘇省蘇州市工業園區星海實驗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