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向以悲感之抒發最能打動人心,然而,宋代卻有一位以能夠寫“樂”著稱的詩人,他就是被稱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楊萬里。當我們讀他的詩歌時,會禁不住會心而笑,并能從中感受到詩人的快樂,所以呂留良等編的《宋詩鈔》里評論說:“……見者無不大笑!嗚呼,不笑不足以為誠齋之詩!”我們來試讀他的詩:
稚子相看只笑渠,老夫亦復小蘆胡。一鴉飛立鉤欄角,仔細看來還有須。(《鴉》)
稚子金盆脫曉冰,彩絲穿取當銀鉦。敲成玉磐穿林響,或作玻璃碎地聲。(《稚子弄冰》)
水與高涯有底冤,相逢不得鎮相喧。若教漁父頭無笠,只著蓑衣便是猿。(《題鐘家村石崖》)
《鴉》寫一群孩子相視而嬉,詩人也因為受到他們的感染而笑(蘆胡:笑的樣子),后見一只鴉站立在鉤欄上,才知道兒童發笑的原因:原來竟是由于烏鴉與他一樣長著胡須!詩雖只寫了此一情景,但可以想見,當詩人明白了這一點后,豈只是“小蘆胡”而已。第二首寫銅盆里的水經夜凍成一整塊,小兒早晨起來把它從盆底取下來用彩線穿起來在樹林間當鉦快樂地敲打著玩,一不小心敲碎了,散落一地。兒童玩耍時的興奮與碎冰后的掃興都呈現在讀者的面前,讓人忍俊不禁。而“若教漁父頭無笠,只著蓑衣便是猿”,更是突發奇想,令人捧腹。童真之趣與詼諧之樂充溢在楊萬里的詩篇里,詩人的快樂也充溢其中。
楊萬里的詩還注重抒寫詩意發現時主體的快樂。他對大自然有著深厚的興趣,一花一草、一樹一木、一蟲一鳥往往都能觸動其詩情,他因對自然萬物的詩意發現與領悟而快樂,也即所謂“造化從來不負人,萬般紅紫見天真”(邵雍《和張子望洛城觀花》)。花的凋零本是最易引起詩人感傷的物象,而楊萬里不僅能從盛開的花中發現詩意,如“荷花入暮猶愁熱,低面深藏碧傘中”,即便是芙蓉花瓣的零落也未能引起他絲毫的感傷。同樣是寫零落的荷花,李璟筆下是“菡萏香消翠葉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到了楊萬里筆下卻是“芙蓉落片自成船,吹泊高荷傘柄邊。泊了又離離又泊,看它走遍水中天”(《泉石軒初秋乘涼小荷池上》)。詩人正是在觀看花瓣于水面之自由漂蕩中發現了一種生之樂趣、一種詩情詩意。這樣的快樂在楊萬里詩中處處可見:
只怪南風吹紫雪,不知屋角楝花飛。(《淺夏獨行奉新縣圃》)
最是楊花欺客子,向人一一作雪飛。(《都下無憂館小樓春盡旅懷二首》之二)
烏臼平生老染工,錯將鐵皂作猩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秋山》)
楊萬里詩中所體現的最高層次的快樂便是對自然生之意態的體悟之樂: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小池》)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
蝴蝶新生未解飛,須摹粉濕睡花枝。后來借得東風力,不記如癡似醉時。(《道旁小憩觀物化》)
楊萬里詩呈現的是萬象氤氳、一派生機之大千世界,《小池》中的泉眼樹陰本身都呈現著生之意態,它們心中充滿仁愛,因惜泉水故而細流,因愛柔和的晴光故而照水;而小荷新生命的誕生豈只引起蜻蜓之悄立,更是掀起詩人心中對生命發現的驚喜。而面對“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樣大自然的勃勃生機,懂得生命意境的人,誰能不感到快樂呢?
楊萬里是南宋著名的理學家,他體悟到了萬物的生意,所以能進入至樂的境界。楊萬里是一個頗有仁者胸懷的人,他認為“仁者萬善之元首”,還說“或問斷一草木,殺一鳥獸,夫子以為非孝,何也?楊子曰:愛心存乎爾,則及乎草本鳥獸;愛心亡乎爾,則至于無父無君”。當一個人真正具有仁愛之心的時候,他會對鳥獸草木也充滿仁愛。正是具有了仁者的胸懷,他能將自身視為萬物之一,將自身融于自然之中,從而體覺萬物之痛,愛及乎萬物,故一草一木、一鳥一蟲生生之意都能使他從中感受到快樂與滿足,這正是一種“至樂”之境。
其實,楊萬里那些描寫童真之趣的詩作中所體現的快樂從根本上說又何嘗不是來自于仁者的胸懷。沒有對兒童的愛豈會有“稚子相看只笑渠,老夫亦復小蘆胡”,“戲掬清泉灑蕉葉,兒童誤認雨聲來”這樣的詩作?楊萬里的詩中處處流露著快樂,這種快樂源于仁者的情懷,仁者之樂是楊萬里詩歌的根本精神。
作者單位:江蘇省宿遷市馬陵中學(223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