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科學家在南非發現了一種礦石,這種礦石一經震動便會產生極其強大的殺傷力。為獨占“魔石”,特別突擊隊隊員杰克及11名隊友被中央情報局派往南非,利用先進高級武器強行擄走了3名科學家及所有的“魔石”據為己有并進行私下交易。誰知突如其來的空難事件,致使所有突擊隊員遇難,可杰克僥幸生存。當非洲土著居民在森林中發現他時,他已奄奄一息,并且完全失去了記憶。在土著人的照料下,杰克日漸康復,但他對自己的身份和身處此地的原因卻一無所知。為此,他經常發問“我是誰”,于是土著人就習慣性地稱呼他為“我是誰”。這是上世紀很火的一部電影《Jackie Chan's Who Am I?》中的情節。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使用最多的一個字是“我”。很多時候,最容易迷失的一個字也是“我”。耶穌說:我就是道路,我就是真理,我就是生命。知人難,知己更難,找到自己也就找到了世界。所以,我常常忍不住像杰克一樣問自己:我是誰?
我的夢想不是當老師
我從小喜歡畫畫,想著長大后能成為畫家或是服裝設計師。陰差陽錯地上了師范,幸運的是仍然可以畫畫,當時不覺得,現在憶來,是人生中不多的快樂時光,可以盡情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一直到畢業,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成為一名老師。1996年工作后,才有種恍然大悟的懊悔,我怎么成了一名老師,一名語文老師?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工作半年后的一天下午,我斜倚在宿舍的門框上,望著如血的殘陽,心中大聲呼喊:誰能把我從這里帶走?沒有人回答我,我只能繼續著我的教師工作。
跟我搭班的老師曾經悄悄地說:“她不懂教!”雖不中聽,卻也是實話。上課不照著教案講,作文不照著規矩改,班務工作也是一團糟。學期末班主任會議上都要通報各班流動紅旗數,優秀的班級三十幾面紅旗,一般的班級也有二十幾,當報到一位老師十五數時,會場一片嘩然,我抬眼看著她們,心想:還有更少的呢!果然,“丁偉,八面紅旗。”沒有嘩然,大家嚇壞了!我不慌不忙地望著她們!盡管學校也曾像對待后進生一樣鼓勵我,比如讓我對外開課,可是像我這樣對工作沒有任何期待的“后進生”,這樣的激勵措施并不起作用,我依然我行我素地行走在自己的軌道上。
可是,也是這樣的我,同一個我,卻得到了學生們的喜歡,他們總是回家對爸爸媽媽說我有多好多好,對他們好,教得也好,即使現在,我也不敢坦然地接受這樣的贊譽,何況當時渾渾噩噩的我。我怎么個“好”?放學允許他們說著話,歪著隊伍出校門;作文天馬行空,內容亂七八糟;課上跟教材唱反調;課后閱讀閑書,放著好好的課文不教,卻用來談人生,說故事。是因為這些,學生們才喜歡的嗎?學生們說:是的。現在看來,這些舉動多多少少折射出“尊重學生”的教育觀念,但我當初這么做并不是有意為之,也并不是我有才華、我有高人一籌的遠見,僅僅是因為我沒有把自己當老師,當講臺上站得高高的老師。對這個工作我沒有期待,不在乎它能帶給我多大的榮耀和成功,這些消極因素卻不知不覺讓我變得超然,“不懂教”無意中竟成為工作中的積極因素,讓人始料不及。在人生的舞臺上,我們總說要有角色意識,要清楚自己是誰,要什么,怎樣得到?卻忘了蘇軾還說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失去了審美的距離,重要的東西便會進入盲區,怎么找也尋不到。對于工作的無期待,讓我走了很多彎路,卻也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風景。
因為內心的情感,差不多有十年,我拒絕閱讀教育雜志和書籍。小說、散文、科技、史學,佛教甚至收藏,我都喜歡,唯獨不喜歡教育。如果是心理學方面的,也一定是純心理學,比如弗洛伊德、榮格,不能是教育心理學。結婚前,常常讀書到深夜,讀的盡是這些于工作無用的書。一開始幻想著考研,逃離工作。后來不得不放棄考研,卻仍然慣性地毫無目的地讀書,我也不知道讀這些書有什么用,也許只是假裝文藝罷了。我也鼓勵學生像我這樣不務正業地讀閑書。值得慶幸的是,我遇上了一群寬容的家長,沒有把我告到教育局,捅到某某論壇上成為“熱帖”。語文課,不想講課文了,便講講我讀到的詩歌、文言文、人類的故事,小孩們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但不影響他們對此著迷,偉大的語言在哪兒都能閃射出它們的迷人光芒。一個學生在日記中說:“他彎下腰,撅起屁股,把頭埋進書包,稀里嘩啦地找起來。我站在他身后,突然有一股沖動,踹一腳那個屁股。”工作外的閱讀,讓我讀出這句話有著濃厚的小說語言的味道,我狠狠地夸了這個學生,夸了這樣的習作,我懶得思考這樣的夸獎會不會帶來德育的混亂。多少年后的今天,已經上了大學的學生托人捎信:告訴丁老師,她的閱讀指導和作文指導是正確的,要堅持走下去。任何人聽了這樣的話都會感動,而我更多的是愧疚。當初那么教,并不是想著將他們教好,只是不愿意循規蹈矩地做我原本就不太愿意做的工作,無心插柳柳成蔭而已。為了表示我對最初夢想的矢志不渝,我警醒地保持著跟教育工作的距離,這讓我失去了很多次體會教育春風化雨的酣暢喜悅的機會,卻也無意中拉開了學生跟學習機器的距離,帶他們走進廣闊的閱讀世界,尋找自己的表達方式。
長大的學生回來看望我,問:“丁老師現在還像以前那樣教嗎?”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像以前那樣教是對了,還是錯了?十幾年過去了,我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此生再無其他職業選擇。隨著女兒的長大,我也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孩子不能淪落為教育的實驗品!當初的無目的游戲工作無論結果如何,都是相當不負責任的。今年我又送走了一屆學生,我寫下這樣一段話送給他們:“我是你們的老師,但內心里卻不斷地涌起教育的悲涼和無奈。對你們的四年教育,既融入了我的教育理想,也有對現實的妥協,請原諒我的不堅定和無力。離別之際,我祝愿你們比我勇敢,比我聰慧,在繁華喧鬧中看清前方的路,在推推搡搡中保持自我的覺醒,在沉浮起落中依然擁有一顆激動的心。如果你要感謝我對你們的教誨,請用你們的明天證明我今天的工作還有那么一點價值,那樣我會少些妥協,多些堅持,即使伴隨著你們的年輕我慢慢老去,那也是一種幸福。”當我們有著強烈的角色意識、責任意識,當我們“置身”教育工作的漩渦中,我們還能像當初的“我”那樣“不懂教”嗎?去年,林旭東、陳丹青和韓辛在上海聯合舉辦了一個畫展,通過舊作成功地將大家帶回到上世紀七十年代,一個藝術最真的年代。陳丹青初中畢業就下鄉去了,之后的學習全屬“非正規教育”。他們在“野外”遇到了陳逸飛、夏葆元,誰也沒有明確說我來教你,你是我的學生。陳、夏畫畫,他們就在旁邊坐著抽煙、聊天,然后他們再畫了給陳、夏看。他們談到自己的成長都覺得這一路走來遇到了很多這樣的老師,就是這樣的老師影響了他們一生。我們是被名正言順的稱為“老師”的人,卻又做了多少“老師”的事,讓學生日后能在迷惘中堅守,在沉淪時振作,在寂寞時溫暖?愛因斯坦說:什么是教育?當你把受過的教育都忘記了,剩下的就是教育。作為教師,不知是該記住還是忘記?
老師也想做個自由的人
有人說,現代教育的弊端就是把不同的學生教育成同一個人,泯滅了作為一個人的獨特和自由。如果說我跟教育工作的若即若離無意中成全了學生的個體性,那是因為,我本身就不想被培訓復制成跟別人一樣的老師。我們常常把教育上升到藝術的高度,殊不知,藝術追求的是“不一樣”,“一樣”只會讓藝術失去生命,無論是創作藝術的人還是完成的藝術作品絕不允許雷同。
多年前執教《隔窗看雀》,平凡的普通生命的平靜和尊嚴讓我對窗外的那只雀肅然起敬,我們大多數人其實就是那一只雀,我們飛不上大鵬的高度,卻能感受到森林的深度,這也是一種人生,這樣的人生來得并不比大鵬的人生容易和卑微。所有的生命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只是各自的存在形式不同,各自的理想天地不同,就像文中所寫的:“忙碌而不羞愧,平庸而不自卑。”我認同這樣的生命和存在形式,并在我的教學中表現出來。這樣的人生態度和文本解讀被評價為胸無大志,眼界不廣,站得不高。大家認為一堂好課首先應該幫助學生樹立“遠大”的理想,追求“成功”的人生,確定“正確”的“主流”的人生觀、價值觀。基本思想發生偏差怎么能算好課?當時我也只是從生命認同這個角度去理解這篇課文,并沒有去找強大有力的教育理念做后盾,但我也不愿意在又紅又專的思想路線的統一指揮下去實行我的教學工作。對的、好的標準為什么只有一個?美國有大大小小的讀書會,并非只倡導人們讀好書,有時候竟然是讀禁書。某些書因為尺度問題的確不適合某些人閱讀,但在美國人看來,“沒有思想自由,就不可能有智慧;沒有言論自由,也就不可能有公眾自由”。讀一本禁書就是多一次通向自由的機會。同一時空下,我們的對與錯都是相對的,誰都不知道多少年后,會不會對的還是對的,錯的還是錯的,那何苦以暫時的對來否定暫時的錯呢?在佛陀的弟子當中,有不少人本來是外道門徒,后來經過佛法的熏陶,轉而皈投佛陀座下,成為佛家弟子。例如婆私吒、婆羅婆二人便是婆羅門出身的青年,當初他們跟隨佛陀出家,引起其他婆羅門的責難,罵詈他們道:“婆羅門是至高無上的種族,是從創造宇宙之神的梵天嘴巴中生出來的,是梵天的繼承人,而你們竟然與卑賤階級的人民在一起,甚至禮拜這種人為師,簡直是自貶身價!”婆羅門的話在當時是多么正確,多少年后,她的話被證實是錯誤的。
工作十幾年了,師范的同學特級的特級,校長的校長,用行話說,專業成長得都很好,這是他們的才華使然和勤奮的結果。同學相聚,不打誑語,他們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身心的疲憊,每個人都要有課題,每個人都要形成自己鮮明的教學風格,每個人都要出書,兩年要到達什么,五年要到達什么。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所形成的價值,就是這樣的工作哲學。工作是人生的第一要務,生命不息,工作不止。我想起一個膾炙人口的寓言故事:一位漁夫在海邊釣魚,釣了幾條就收了桿準備回家。一位路過的富人對他說:“你為什么不多釣一些魚?”漁夫反問:“釣來做什么?”富人說:“可以把多出來的魚賣掉買一條船。”漁夫問:“買船做什么?”富人說:“可以釣更多的魚去賣。”漁夫問:“釣更多的魚去賣做什么?”富人說:“那你就會很有錢。”漁夫又問:“很有錢能做什么?”富人說:“那你就可以到處旅游,悠閑地躺在海邊曬太陽。”漁夫說:“我現在不就已經休閑地在海邊曬太陽了嗎?”這則寓言提出了一個重大的人生哲理:我們應當過什么樣的生活?工作是目的,還是快樂平靜的生活本身才是目的?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過一種舒適、寧靜、沉思的生活,如果短短的幾十年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那就不虛此生。在人生的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旅途中,越早到達這個境界,就越早擁有人生的真諦。而工作應當是達到這個境界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李銀河說,有一種人是上述哲理中的例外,像王小波、馮唐,由于他們的天才力量太強大,他們的創造沖動太強有力,他們成了自己才能的奴隸,他們被自己的天才所挾持,所以他們想停也停不下來。李吉林老師也是這類人,發自內心的工作沖動讓她幾十年如一日,不停地思考著孩子的成長、教育的規律。我不是天才,最佳的人生境界也許不是別的,而是成為一個快樂的“生活家”。即使這樣想,一旦跟“工作哲學”聯系在一起,我還是會產生罪惡感,我是不是虛度了光陰,浪費了生命?我對自己和自己的存在充滿了懷疑,我是保持了自我,還是失去了自我?在一條狹窄的通道上,我和其他老師是不是被擠壓成高矮胖瘦一樣、步伐表情一致的人,我是他,他是我,沒有你我之分,每天開一樣的會,參加一樣的業務培訓,讀一樣的書籍,接受一樣的檢查,我們是不是成了一樣的人,忘記了自己是誰。這樣的人生不管是大鵬還是小雀又有什么意義呢?作為老師,我和學生有著同樣迫切的愿望:做個自主的人。
1964年拒領諾貝爾文學獎,理由是“不接受官方的任何榮譽”“不愿意被改造成體制中人”的薩特說:“沒有什么東西能支持我對抗我自己,我被虛無割斷了我與世界之間以及我與我自己的本質之間的聯系,我只能自己來實現世界和我的本質的意義。我單獨地作出決定,無可辯解,也毫無托辭。”我必須經常問自己:我是誰?如果我們不知道我是誰,是不是也和杰克一樣面臨很多的危機呢?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通師范學校第二附屬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