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慢·曼

那個燈光搖曳的夏夜，鳴蟬逐漸噤聲，暑熱彌散在夜色中，白天的酷熱正兀自消解。后海一條街正上演著各種吆喝、各種談笑、各種觥籌交錯。湖面上波光點點，那是周圍許多燈光的倒影，在槳聲、馬達聲里纏綿招搖。我們一船五人，在夜色的溫柔里，蕩漾在什剎海的湖面，悠然自得。北京的夏夜是涼爽的，此刻，陣陣涼風吹起我們的頭發，讓人不禁萌生了些許豪情。

同船的一位老師提議：“不要辜負這么好的場景，我們來個成語接龍吧，卡殼的就唱首歌。”好啊！好啊！大家連聲附和。于是，一船的人開始你一詞我一詞地接起來。不過是成語接龍嘛，同船的三位語文老師自然信手拈來，還有兩位英語老師也不甘示弱。但百密一疏，自然還是有人卡殼了。哈哈，于是我們得以在什剎海的湖面上欣賞起同行者動聽的歌聲——“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歌聲乍停，一船人馬上報以熱烈的掌聲。這時，不知誰笑著說：“我們是不是得了職業病啊？出門旅游，本是放松心情，我們卻玩成語接龍，唱小孩兒唱的歌，時時放不下老師的身份啊。”大家不禁相視而笑，準備開啟又一輪的“接龍”。我說：“這可是大家自覺自發的啊，沒人干預，平時有這樣的閑情也不會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啊！”我身邊的一位老師接過我的話說：“唱什么并不重要，關鍵是開心，開心，想唱什么就唱什么。”話音剛落，大家馬上拍手贊成，往日工作的繁瑣似乎在這一刻得以釋放，五個人的游興似乎也更濃了。我忍不住想，如果我們不是老師，坐在船上漂在什剎海，我們可能會有怎樣的表達方式呢？

上得岸來，大家似乎還未盡興，我卻在沿路的一家會館門前駐足不前，因為那招牌上的一行字吸引了我——“后海漫生活”。看來，我們剛剛過了一場“漫生活”。

漫

那年從北京回來，“后海漫生活”成了我揮之不去的一個情結。在每個夏夜的霓虹燈下，我自然而然地就會想起我和我的老師們曾經在什剎海接龍放歌的一幕，美麗、生動，最難得的，是那份釋放和閑適。“漫”的妙用正如字典上的解釋：沒有限制，沒有約束。這對人當時當地的心情表達自是妥帖不過。不過，我也多次自問，除了旅游嘗試“漫生活”，平日里就不行嗎？“漫”不就是放下嗎？把心放下。

我們做老師的人，總說心很累，那是因為我們有太多的放不下。上課的時候，我們放不下。我們擔心學生不懂，不會，所以我們滔滔不絕地講，爭分奪秒地練，結果常常高耗低效；活動的時候，我們放不下，我們擔心學生不會，不能，所以我們絞盡腦汁地設計，苦心積慮地調控，結果活動常常不能深入學生的心靈，很多時候還吃力不討好。做老師的如此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又如何能夠“漫”得起來？如果我們“給孩子空間”，而不是事事限制約束，豈不等于“給自己自由”？這個想法不久就在我的一堂綜合實踐活動課上被證實了。

那次綜合實踐活動的內容是：美化自己的房間。

一番交流之后，如何來設計“美化自己的房間”這個活動項目呢？

學生紛紛舉手發表自己想到的點子。

有的說：“畫平面圖。”

有的說：“制作模型。”

兩種答案被我書寫在黑板上之后，我發現原先高舉的小手紛紛放了下來。看來學生的意見還是比較集中的。

我看看才兩種方式，未免太單調了些，并且這與我預設的設計方式也有一些差異，于是我對學生說：“老師再給大家提供兩種方法。”

我在黑板上寫下了：用文字描述，方案設計。相信學生會有興趣。

接下來的環節是對以上四種方式進行投票，以便于激發學生積極參與的熱情。

很快，投票的結果出來了。贊成“畫平面圖”的有28人，贊成“制作模型”的有13人，贊成“用文字描述”的人數為“0”，贊成“方案設計”的有7人。

學生看看黑板上投票的情況，有些同情地看著我。我雖然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的結果，但還是有些意外。

這時，有學生舉手“揭發”：“老師，我們全班一共有50人，但上面總的票數只有48，還有2人沒有投票。”

我一看，果然是這樣，于是我示意兩位沒投票的學生：“考慮好了嗎？還是決定放棄投票？”

這兩位都是女生，她們指指黑板：“我贊成用文字描述。”哦，“0”終于被打破了。

可能由于給我投票的人數低于給學生投的吧。50名學生的情緒這時已被調動了起來，這正是我預設這個投票活動的意圖。其實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看看，如果孩子有了自主選擇的機會，他們又當如何。我的本意不在于選擇最佳，而在于觀察學生整個參與選擇的過程。顯然，此時的學生很想知道接下來我會如何想辦法說服他們接受我的建議。

我笑笑，隨即掃視了一下全班學生：“看來蔣老師的fans不多啊。不過不要緊，只要你們喜歡就行。接下來，我們大家就根據自己的選擇行動吧！”學生很快興致勃勃地投入到設計中。

下課了，可我的眼前還不時回放著剛才投票的情形。

這次投票的結果能說明什么問題呢？是老師沒有學生高明？還是教師的意志本來就不代表學生的意志？還是這樣的投票讓教師的威信大跌？

但是，這節課卻讓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因為我不需要為了讓學生接受我的建議而想方設法地說服他們，老師沒必要事事向學生證明自己比學生高明。尊重來自于學生的正當需要反而更能贏得學生的尊重。

我不由輕思，有這樣的心境，教學“漫生活”也許已經開啟。

慢

“我，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望著這個眼睛清亮的小孩專心地做一件事；是的，我愿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他從從容容地把這個蝴蝶結扎好，用他五歲的手指。孩子你慢慢來，慢慢來。”

作為華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一支筆，龍應臺的文章有萬丈豪氣，然而《孩子你慢慢來》的文字也可以有款款深情。因為她是這本書里的母親。

每每讀到上面那段文字，我總會想起一年級的孩子剛剛入學一周時我所看到的一幕。午睡時間到了，孩子們在老師的護送下回到宿舍。我在巡視的過程中走到了一年級某班的女生宿舍，準備等孩子們休息了再離開。經過一周的磨合，這些孩子差不多已經適應了學校的寄宿生活。生活老師正在指揮孩子：“動作要快，抓緊時間休息。”動作快的女孩子已經坐上床了。我看著眼前這些剛剛離開父母懷抱的小小孩，想到她們能在短短的時間內適應學校的生活，心里頗感安慰。

這時，一個孩子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爬向一邊的床頭，從床頭柜里很快地取出一個布制的玩具，然后抱著它躺了下來。似乎受了她的啟發似的，接著，又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孩子也同樣從床頭柜里取出了類似的玩具。這次我看清了，原來是各種造型的“海寶”啊。我的心里不禁一緊，到底是孩子啊，在學校睡覺還要抱著娃娃。正出神著，耳邊又響起生活老師的聲音：“看誰動作快，抓緊午睡啊。”我想起這個宿舍還有兩個小女孩還沒拿玩具呢，是她們沒有嗎？還是不需要呢？正想著，我發現那兩個正準備躺下的孩子聽到生活老師的話似乎在猶豫著什么。我趕緊柔聲對她們說：“是不是想拿海寶啊？拿吧，不急。”兩個小女孩如釋重負一般，取出了各自的海寶——果然又是海寶！我的眼圈一熱，不忍再看下去。輕輕帶上宿舍的門，走出宿舍區的那一刻，我真希望孩子們擁著她們各自的海寶永遠都有好夢。

有人說，教育是一種慢的藝術。可惜，并不是每一個老師都懂得這個“慢”字。很多時候，我們總是強調速度。學生接受知識的速度，學生書寫作業的速度，學生陋習改觀的速度……我們甚至會以速度作為評判學生某些方面的標準。我們會責怪“慢”的學生遲鈍、拖拉、拖后腿，因為我們往往更喜歡立竿見影，我們有時也會急功近利，我們通常找著“恨鐵不成鋼”“為你好”的借口，我們把學生當成了沒有長大的大人。其實學生只是還沒有長大的孩子，我們做老師的是不是該懷揣一顆等待的心，讓我們的心情慢下來？

還記得參加工作的第一年，我所接的班里有一位很特殊的女生。說她特殊，主要是她年齡偏大，僅比我這個班主任小3歲（她是船戶的女兒，船到哪里，她就到哪里讀書，但每到一處并不能直升，而是要留級再讀，所以17歲還在小學六年級）。她還因患有小兒麻痹癥留下了腿疾。剛接這個班的時候，和我搭班的老師就好心提醒我，這個女生挺難教的，加上這個班里還有3個年齡偏大的女生，總之有點麻煩。這讓我最初進班上課的時候很沒底，極沒安全感，就怕這個大女生會弄出什么狀況。起初，上課的時候我基本不敢去和她的目光對視，但我眼睛的余光并不放過她。幾天下來，我發現這個學生上我的課聽得挺認真的，可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嘴角總是掛著一股不屑的神氣，課后總是躲著我走。而每次看著她一腳高一腳低走路的背影，我就很不忍，很有壓力。我只得一再告誡自己要認真準備課，并試著在課堂上請她回答問題，還努力尋找亮點表揚她，倒也相安無事。

快一個月了，為了做好班主任工作，我找了好多學生談話。但對她，我很猶豫，一想到她只比我小3歲，我就莫名心虛，再想起她嘴角的不屑，我就忐忑——她到底要怎樣的老師教呢？畢竟我是新老師啊。我考慮再三，覺得找她談話的時機還不成熟，于是干脆不急于找她。

我想，我是在等待一個時機。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個月后，我正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和一個學生談笑，她走來了，破天荒地主動開口對我說：“你上的課還不錯嘛。”當時我就震驚了，這是我的學生對我說的話嗎？不過，從她開口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終于等來了我要的結果。后來，故事的結局自然也沒能逃脫俗套——我們成了好朋友，她對語文有了較大的興趣。可惜，她的數學依然不太理想。后來，因為年齡的緣故她到底沒能升入初中。

每每想起這個學生，我總會想，當初，那個剛剛踏上工作崗位，差不多也還是個孩子的自己，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在等待著被這個學生接受啊？

“我站在講臺前，并不與她的目光相接。她嘴角淺淺的疑慮，讓我無法忽略，她只是在審視，孩子氣地，似乎為了證實什么，而我，正在等著被她接受——如果能夠，我愿意等待。”如果可以，我想我是不是要用這樣的句子表達？

曼

在寫下這個“曼”字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后海人對這個字的定義：柔美、曼妙。

做教師的心情，這一刻應該是曼妙的。

學校舞蹈隊的兩個女孩被廈門藝術學校錄取了，那可是全國重點的中等藝術專業學校。前不久，廈門藝術學校的幾位主要領導來到了我們學校，對我們的學生贊不絕口。

而在今年6月份，舞蹈隊的另一位小徐同學被常州市一所著名的中學作為唯一的藝術特長生錄取。小徐同學除了舞蹈出色，學習、口才均是了得，曾面向上百名企業老總、全體畢業班學生、全體教職工做專門的演講。孩子出色的表現以及禮儀修養獲得了大家的高度評價。

如果你是她們的老師，這些還不足以打動你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讓你的心情曼妙無比嗎？當然這樣的體驗在我們的教師生涯中絕不止于這些。

做教師的心情，這一刻也應該是曼妙的。

曾經有個小女孩寫信問愛因斯坦“地球何時停止轉動”。對于這樣一個天真的問題，愛因斯坦竟然鄭重其事地回了封信：“地球已經存在了10億年有余，至于它何時終了的問題，我的意見是：等等看吧！”

孩子旺盛的好奇心令人感動，愛因斯坦對孩子好奇心的善待和呵護更讓人感動。我們在日常的教育教學中，面對學生的好奇心常常也會用我們自己的方式加以呵護，這不也是讓人感覺愉快美好的事嗎？

做教師的心情，這一刻更應該是曼妙的。

我的一位學生平時性子比較慢，做什么都很定心。有次我忍不住笑著跟他開玩笑：“你是慢吞吞國來的嗎？”孩子性格挺好，呵呵直笑。

某天我布置他們自找題材寫童話故事。當我批到這個孩子的文章時，剛看了開頭，我就樂翻了。他居然寫著：

“我是從慢吞吞國來的。慢吞吞國是個很棒的國家……”

孩子想象豐富，詼諧有趣，寫得真不錯，難不成，我在無意中啟迪了這個孩子的智慧？

做教師的心情，這一刻真的很美好。

那天，在去食堂吃飯的路上，我看見在路邊一棵高大的櫻花樹下，兩個低年級的小朋友正伸手在樹干上比劃著什么。四月的天，櫻花正開，孩子是想摘櫻花嗎？似乎不像。我們走近了才發現兩個孩子在用力掰開樹上的硬殼動物。我挺好奇，問他們在干嘛。一個孩子說：“這是我們班認領的班樹，蝸牛在樹上，我們怕它搞破壞，想把它趕走。”

原來如此。我起初還偏狹地以為他們是想摘花呢，真是小瞧這些孩子了。多么有愛的一幕啊。

最近，我們政教處的周主任有些苦惱。她談起她侄子在學校接受了習慣養成教育之后，見到垃圾就主動撿。有次家人帶著孩子去商店，結果這孩子在店外看到垃圾就撿，而附近的垃圾也實在多，孩子就光顧著撿垃圾了。“你也知道一些場所的垃圾很多，孩子這么撿，哪里能撿干凈？這邊剛撿起，那邊又有人扔了。你說，我們老師到底要怎樣教育孩子？”

雖然這個問題并不輕松，但得知周主任的侄子能這么做，我的心里還是有一絲欣慰的。

漫，慢，曼，時空交織下的心理體驗，是謂心情，不細說，就懂了。

而這些本源于“后海漫生活”的觸動——慢飲、曼思、漫生活。

閑來讀著木心的詩句，懂了就是懂了：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作者單位：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星韻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