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認識你自己!”這條銘刻在希臘圣城德爾斐神殿上的著名箴言,給人忠告:知道自己是什么,自己要什么。
在“夢想”一詞風靡全國的當下,我也在極力搜索著自己兒時的夢想,并希望能與現在從事的職業掛上鉤。但很遺憾,這似乎有點難,如果硬要找出某種印痕,那可能有兩件事情還算湊合,一是我高考的第一志愿是服裝設計,這算跟美術有關;二是我小時候時常向父親單位的宣傳干事要幾段粉筆涂涂寫寫,這算是一種預言吧。
但我寧愿相信,成為一名教師,是自己隨遇而安的結果。原本篤信穩取的學校,因為一分之差失之交臂,隨后陰差陽錯地被南通師范學院美術系錄取。雖然沒有如愿,但我依然歡天喜地去報到了,因為即便在上世紀80年代最末一年,能考入大學的也寥寥無幾。所以作為幸運兒,我還是極為滿足。
畢業后,我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名美術老師。但因為編制的原因,我的人事關系居然掛靠在教育局。這讓我惴惴不安:是不是學校不要我這個美術老師呢?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被安排到別的地方工作呢?于是,壯著膽子托人打聽,分管人事的局長答復說:“這是意外,一年后就能解決。但是,到時候可別后悔,編制掛靠在教育局可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我不以為然:“這有什么后悔的?做教師,編制自然應該在學校。”說實話,當時沒有任何人生閱歷的我,壓根兒就沒有明白事業編制與行政編制有何不同,更不知道為什么有很多人為了進教育局工作而煞費苦心,哪怕編制依然在學校也在所不惜。值得慶幸的是,二十多年來每次回憶起這事,我居然從沒有后悔過自己的選擇。究其原因,大概是自己當教師覺得挺開心的緣故吧。
在我的“死纏爛打”之下,畢業一年后,我的名字終于如愿以償地出現在東洲中學的人事檔案中。我以為,我的教師生涯會像童話故事的結尾那樣:“幸福地生活著”。事實說明,套路并不適合我,命運給我出了一個又一個選擇題,目的只有一個:考驗我做教師的定力。
第一次給出的選項就很有“殺傷力”。教育局校辦工業公司創辦了一個制作藝術玻璃的實體,需要藝術設計人才和管理人員,經過考察,認為我很合適。于是教育局派人找我談話,我已經不記得那位領導是何許人了,但卻記得談話的實質:“你是我們在全市美術老師當中挑選出來的,是領導看得起,決定委以重任。”當我被這贊美之詞忽悠得云里霧里,只能以沉默面對的時候,領導又開出了更具誘惑力的籌碼:“校辦工業公司是企業編制,工資比教師這個事業編制要高多了。”這回我終于明白:要我離開學校,離開教師崗位啊。一下子,年少氣盛的我開始瞎猜:“是不是得罪校長了?要把我支出去?”這么想后,領導之后再說了什么我已經聽不見、也不想聽了,只是請領導給不知所措的我考慮一天時間。等他一走,我拔腿就跑進校長室,也不知哪來的膽量,沖著張校長把自己的疑問喊了出來。真是感謝張校長,他大肚能容我這個愣頭青無厘頭的瞎猜,讓我坐下,慢慢跟我解釋:“你沒有哪里做得不好,你是一個好老師。而且正因為你做得好,教育局才重用你啊。因為企業工資確實比我們要多很多。”但是已經鉆進牛角尖的我,一味地固執于自己的判斷,根本聽不進校長的勸慰。于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校長面前號啕大哭起來,直到校長心急火燎地把教導主任、我師父等一干人全都找來,一起向我保證:“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幫你回掉,我還巴不得留下你這個熱愛學校的優秀老師呢。”我破涕為笑。回家后挨了家人一頓批評:“你這下可把教育局的領導給得罪了。”我無所謂,也無悔自己的選擇,卻很后悔自己對校長的曲解。可不管怎樣,我成功地把自己留在了教師崗位上。
事實上,這只是一個開端,后來的任何一次選擇都比這一次要艱難得多。因為越往后誘惑力也就越大:教研室、保險公司、銀行等,很多人趨之若鶩,我卻一次又一次選擇了放棄。
生命成長過程中,總會遇見很多條路可供選擇,有的荊棘叢生,有的蜿蜒綿長。路的另一頭是不同的目的地,有的流光溢彩,有的平淡無奇。無論是怎樣的路,怎樣的目的地,都有一個共同點:充滿未知,充滿挑戰。選擇走哪一條路,趕赴哪一個目的地,靠的是執念——執念于對職業與事業的理解,執念于對生命生長和自身價值的定位。一旦執念形成,即使波瀾不驚地行走,也會流光溢彩;即使平淡無奇的結果,也會風生水起。我從不懷疑走另一條路可能會成就另一個我,但我只想走好自己已經在走的路。生命中總有一條路適合自己,找到了就不輕言放棄。
就這樣,24年來我讓自己安安穩穩地站在了美術老師隊伍中,不離不棄。
世界上有一個人,離你最近,但也最遠。這個人就是你自己。要找到你自己,很容易,但也很難。
無論課程進行著怎樣的改革,美術教材有一點始終沒有變,總是頁碼很少,圖多文少。這對于沒有受過任何崗位培訓的我來說,每上一節課都是一種煎熬。照本宣科之后,大把的時間空余在那兒,學生不知道接著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該讓他們干什么,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我能干什么。于是我只能用一臉陰沉掩飾自己的惱怒和尷尬:“剩下的時間做作業。”我的心在打顫,心里難過極了:我要斷送自己花了心思爭取來的崗位了。“怎么辦?”這是那一陣子我問自己最多的問題。好在家人一語點醒夢中人:“看看其他老師是怎么做的?”人,要前行,就不能只盯著自己的腳尖,那樣會絆倒自己,也容易會原地兜圈。要學會將眼光往遠處看過去,而且要看到優美的地方,唯有這樣,才會兼容并取。
從此,我開始為備課搜羅各種參考資料,很多時候我會像老學究一樣,每天拎著一袋書上下班。記得為了跟學生一起賞析達·芬奇的杰作《最后的晚餐》,我把大學教材重新啃了一邊,感覺還不能挖掘出個中深意,便又跑到附近的師范學校借閱了好幾本厚厚的書籍和畫冊,其中還包括一部分心理方面的資料、讀書筆記、照片資料,搜羅得滿滿當當。上課的時候,我和學生們一起以《最后的晚餐》為原型擺造型,不是為了拍照片,而是通過身體的位置、手勢的變化,乃至眼神的交流,以覺察、領悟耶穌那一句“有人要出賣我了”響起時,12位門徒瞬間的心理變化,然后又通過十四至十七世紀世界歷史文化的進程,將作品和作者置于歷史之中,辨析十六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繪畫的表現形式與典型特征……師范的朋友說:“不就上一節美術課嗎?又不是公開課,至于如此興師動眾嗎?”我呵呵直樂:“好玩唄,能玩出新意才更棒呢!”我把這樣的備課當做是一種別樣的“繼續教育”。雖然很多時候備課一個月往往還不夠應付課堂40分鐘,但我依舊我行我素,樂此不疲,直到把自己培養成了“讀書人”,讓閱讀成為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前不久逛超市,見一家婚慶公司在舉辦活動,不喜熱鬧的我正想繞過去,卻被一個工作人員給逮住了。看著已經明顯到了青春后期的他,我有些惱火,但他的話卻讓我樂開了花:“陳老師,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十幾年前的學生啊。我們可都記得你,那時候你拿著柳條和鋼絲讓我們觀察,然后學畫線條……”
那天,我和他聊了很久,都是他上學時的點滴。那一刻,我真覺得自己幸福極了。
每個人都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這種獨特的稟賦和價值,是一個人成長與幸福的立足點。
事實上,備課很多時候一個人的“戰爭”:自己與自己,雖然難但相對而言比較容易操控,而一旦變成了群體性的行為,那結果可真是百味并存,也最能讓人體會“痛并快樂著”的滋味。
1995年,我奪得南通市中小學美術教師基本功比賽第一名,隨后經遴選代表江蘇省赴全國比賽,因為比賽課內容可以自選,我理所當然地選擇了陪我一路走過的《色彩的對比與和諧》這一課。雖然已經熟透了教學中一切環節,但畢竟是我自個兒琢磨、搗騰的,所以我和校長、教研員一樣非常擔心。于是,我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磨課行動,從縣到市,再到省,上課、修改,再上課、再修改,教學流程、專業用語、示范操作、范畫舉例、板書規范,無不思量再三、斟酌再三、試上再三的。
每一回的改動,都讓我聆聽到自己“生命拔節的聲音”,既有教育藝術,又有教育理念。我熱切地享受著同事、朋友、領導、導師們的關懷與鼓勵,更真誠地吸納著他們的真知灼見。我相信,這一次磨課會讓我受益終生的(事實證明,確實如此)。但,還有一種感覺更為強烈,那就是隨著每一個細節的修改,這節課中我的“印痕”越來越少了,我在慢慢喪失著自己,快沒有自我了。這讓我極為不安,極為后怕,害怕自己成為執行這節課的“傀儡”。
“怎么辦?”我問自己,放棄?肯定不行,名單都已經上報到教育部了,要面子的我也不容許自己這么做。重新備課?顧慮重重:自己幾個月的心血就白白扔掉了?導師們會同意嗎?我會傷害他們的良苦用心嗎?他們會怎么看我?如果另起爐灶失敗了怎么辦……糾結、徘徊、痛苦,一股腦兒襲向我,我被自己折磨得異常敏感,也異常焦慮。深懂我的愛人終于忍不住跟我說:“想聽聽我的意見嗎?”“想。”我急切地回答。人脆弱的時候,需要安慰,更需要鼓勵和信任。如果這時有人與你同在,理解并支持你,那么你就是有福之人。
“那好,我們重新開始。”這時他的堅定就是我的“救命稻草”,讓我一下子甩掉包袱,信心十足:“我一定能行,導師們也一定能理解我、原諒我。”從頭開始!決定了,心也就輕松了。我,對自己真夠“狠”的,因為我把前面準備的一切“連根拔起”——課題由原來的色彩認知跨向了創意設計。我要置自己死地而后生!而這時候,離正式比賽僅有5天時間,這還包括2天報到和與學生接觸的時間,也就是說,滿打滿算我只有3天的時間。而這3天,我要重新備課、制作教具、設計范畫等。“既然選擇了,就要風雨兼程。”汪國真的這句詩特能描述那3天我的絕對緊張和絕對高效……
出發那天,我可真真實實地把導師們嚇了一大跳,因為此時他們才知道我刻意隱瞞的事實。但事已至此,多說無用,他們決定讓我試上一遍。我永遠記得當時的情形,上完課,當我和孩子們還意猶未盡的時候,導師們的掌聲響了起來,他們的結論是:“《分解構成》這一課有絕對的亮點,沒問題。”我不知道是真的讓導師們無可挑剔,還是他們在向我傳達必勝的信念,但我相信他們所說的一切,包括他們預言我會奪得一等獎。我用行動證實了他們的預言,但我知道,這完全是源于他們不斷植入我腦海深處的教育理念和教學藝術所起的決定作用,我做的,只是成功地將這些化入了這一課中。不,嚴格地說,是化入了我的教育血脈中,直至今日。
但是,如果讓我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這么決然,更不會向導師隱瞞。可是,我還是很慶幸自己做了那樣的決定,因為我成為了我自己,也鍛造和證明了我自己。
認識自己,成為自己,一定要知道怎樣地生活才合乎自己的本性。
我現在很忙,“讀書、磨課、‘養博’、寫作、交流、研修、帶領工作室團隊,陳鐵梅為成長忙碌,但她的忙碌卻并不盲目。她的方向感很清晰,無論是對于專業成長還是學術研究,無論是對于教育行走還是人生修為。同時,她又‘拔節’得很‘藝術’,很美……落墨處,已自成畫。”師傅嚴清這樣評價我已一年有余,但每次聽聞時那心顫的感覺依然很清晰。
說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在行走的過程中,我的周圍慢慢聚集起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們一起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比如研課,常常是我們中的一位老師有公開課之類,便一個電話相約在學校、家里甚至是飯店,聽聽思路,出出點子,娓娓道來,凝神靜聽,而更多的時候是爭論不休,乃至面紅耳赤。但誰也不會生氣,因為問題總會慢慢聚焦,然后迎刃而解。沒有任何約束的率性而為,隨意、輕松。
仰仗著有他們,2009年末教育局要遴選10個名師工作室的時候,我申報了。文本審核、現場考察、專家面試,三番篩選后我領銜了名師工作室,我的名字連同我的教學主張“審美人生教育”一起以文件的形式正式被冠名。從“民營”轉為“公辦”之后,我們的心中自然有著各種滿滿的期待:更高的平臺、更多的資訊,以及不算雄厚但總算是有了的活動資金,一切都被期待、規劃勾勒得詩情畫意、曼妙無比。
31個月31次活動,我以“每月一事”的形式和進度,將工作室活動帶得風生水起,我在自己的周圍圈起了一個同心圓,并被慢慢攪動了起來。
我試圖用自己的經歷、經驗、判斷來說服他們,不要專注于對身外之物的追求,而是應著自己的靈魂,做一個淡定、堅韌的人。但就如我不能代替他們思想一樣,我不能為他們決定什么,他們不會、也不能成為我的翻版,能選擇的只有他們自己。
但我相信,他們能走出徘徊期。“你若愛,生活哪里都可愛。你若恨,生活哪里都可恨。你若感恩,處處可感恩。你若成長,事事可成長。不是世界選擇了你,是你選擇了這個世界。”(豐子愷《豁然開朗》)當內心的強大到足以抵抗自身陰霾的時候,人就會變得真正的強大。希望在某一天,他們發現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叫做“美術教師”的職業,成了自己真正鐘愛的事業,那么他們便實現了自我。
就如我一樣,且行且思,率性也好,清高也罷,我在用靈魂書寫自己的歷史。然后,在某天老去時,能回眸,能閱讀!
(作者單位:江蘇省海門市東洲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