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帶給我們的是一份陶醉,它往往轉瞬即逝;失敗帶給我們的卻是一段回味,它愈久愈顯醇香。
一節糊涂的公開課
晚上在家,忙完手頭瑣事之后,靜靜地獨坐燈下,我翻開了上午的聽課筆記,一位年輕教師課后失落的身影,伴隨著他那節失敗的公開課清晰地浮現于眼前。原本是想認真梳理反思一下,對那節課的不足作一點小結,可電腦屏幕上一個字還未打出,我的思緒竟混沌搖曳起來。漸漸地,多年以前自己曾上過的那節糊涂的公開課,開始從記憶深處點點浮現,慢慢清晰……
記憶中自己的第一節公開課,是在25年前的那個秋天上的。那年我才18歲,剛從師范畢業,參加工作,豪情滿懷,決心在語文教學上拼搏一番。校長、主任看我年輕氣盛,有的是精力,便把一個畢業班大膽地交給了我。初登鄉村講臺,我躊躇滿志,雖沒有什么教學經驗,卻也頗為老練,常常在課堂上滔滔不絕、引經據典,這樣倒也能緊緊地吸引住學生的目光。鄉村的孩子見識少些,見我在課上這么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地海談,一時間,我儼然成了他們心目中無所不知的“智者”,課上凝神諦聽,課下圍膝追問。不是吹牛,那時我的語文課盡管略顯“粗糙”,卻還是頗有幾分吸引力的。剛剛工作那會兒,沒有誰告訴我語文課要怎樣上,也沒有誰要求我去讀這書、學那理論,甚至領導們都沒要求我去聽聽老教師的課,向他們學習。在校長、主任的眼中,我從進了校門的那一刻,就已經是學校里的骨干教師了。沒有任何約束,沒有任何人對我指指點點,我也就按著自己的想法上著語文課。一連兩個星期,也沒有人聽我的課,校長、主任倒是有幾次在我的教室窗外站了片刻,大約是見我在教室里侃侃而談,學生們一個個洗耳恭聽,也就放了心吧。或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鄉村小學,教師缺乏,我在上課的時候,校長、主任也沒閑著,他們也站在講臺上呢。
兩個星期后,教導主任微笑著對我說:“小林啊,下個星期二想請你來上節公開課。”大概是怕我推辭,主任又解釋道:“你看我們學校語文教師是這個情況,不是像我這樣年紀大的,就是外面請來臨時代課的。全校就屬你年輕,又是科班出身。怎么樣,上節課給大家聽聽吧?”我二話沒說,點頭答應。其實當時我連公開課是什么都還沒弄明白,心中想:不就是上節語文課給學校的幾位語文老師聽聽嗎?沒什么大不了的。現在想想當時自己可真夠愣的,站上講臺才兩個星期就敢上公開課。更愣的是,這么一節重要的課,我根本就沒當回事,既不知道要精心挑選一篇好上的文章,也不知道要下些工夫鉆研教材,至于教學方法與教學手段那是連想都沒想的,平時怎么上就怎么上,一本語文書,一支白粉筆,一切順其自然。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的語文課倒是地地道道的本色課呀。到了開課的那天,剛巧上的是《讀寫例話——分清文章的主次》。這種課型,今天很多年輕教師已感到陌生,如果他們對小學時代的語文課還有點記憶的話,興許還有點印象。“讀寫例話”的教學其實挺枯燥的,它是引導學生把一個單元學習中關于閱讀或寫作方法的感性理解,升華為理性認識,并運用于以后的讀寫實踐中。那天第二節課,學校語文教研組的8位教師和校長、主任一起坐在教室后面,鈴聲一響,我便開講。我從第一單元的三篇文章復習起,逐篇回憶,抓住魯迅先生的《給顏黎民的信》這篇重點課文,翻來覆去地和學生談為什么要分清文章的主次、如何分清文章的主次。課上,我提問講解不斷,學生答問朗讀不停。每個問題提出后等待不過數秒,見有學生舉手便立即示意回答,答對的我不厭其煩地重復一遍,重點的問題還要強調個兩遍;答不上來或回答錯了,我立即給予糾正。“讀寫例話”的篇幅不長,我用整整40分鐘時間就例文講例話,硬是在不斷地問答中將整堂課塞得滿滿的。自我感覺,內容雖是枯燥了些,可學生聽得挺帶勁,沒見什么人分過神。然而,聽課教師則反應不一,校長、主任始終微笑著頻頻點頭,一位代課教師則頻頻回頭看班級黑板報,還有位臨近退休的老教師竟在這節課的尾聲部分悄然入睡。下課后,一位曾經教過我的老師笑著對我說:“小林啊,口才不錯,聲音不錯,很有激情。只是有一點要注意,課上不要過多地重復學生的話。”臨了,她還沖我豎起大拇指補充道:“上得很好,后生可畏!”經她這么一說,我還真有幾分感覺良好。回到辦公室,本以為會有人對我的課說點什么,可我發現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事,我那感覺良好的課似乎被人遺忘了。校長、主任對我的這節課的評價竟也一個字沒有,見了面就好像我沒上過這節公開課似的,這使我大惑不解。那節公開課后,我的語文教學依然我行我素,好在期中考試全鎮畢業班統考我班成績居中,這倒更讓我有了幾分得意。
幾個月后,在學校教師新年聚餐時,多喝了兩杯白酒的老主任,終于對我的那節公開課發表了看法:“小林呀,你到學校已經四個多月了,看出來你不簡單。還記得你那節公開課嗎?那次聽你的課,課后大家都沒有說什么,是因為大家看到了你的才氣。說實話,那節課上得不能算成功啊,但——”配合著這個轉折詞“但”,老主任的手有力一揮:“你具備成功的素質!知道嗎,那天誰也沒有說你,是不想挫了你的銳氣啊!小伙子,好好干吧!”老主任的這一番話,讓我感動了很久。的確是這樣,當初如果大家對我的那節公開課給予一個實事求是的評價,第二天,我還能那么自信地站在講臺上嗎?我還敢在課堂上海闊天空地激情演繹嗎?我還會無拘無束地指導學生閱讀、寫作嗎?幾個月后,當我為自己的一點小成績而自鳴得意之時,老主任的一番話讓我幡然警醒。當初自我感覺良好的那節公開課,其實問題多多,那時在我的心中沒有一面公開課的鏡子,所以其中的瑕疵也就無從照出。然而瑕疵終歸是瑕疵,時過境遷,進行反思,反倒越發使我感到自己那時那刻的稚嫩可笑。
沒想到,我的第一次公開課教學,原來失敗得竟是眾人皆知,唯我糊涂呀!人有時候是很奇怪的,當我們面對剛剛經歷過的失敗,常常選擇回避;但當往日的失敗已經成為昨日記憶漸漸褪色時,我們又會常常憶起,總希望在記憶深處里尋回一點什么。此時此刻端坐在電腦前,不由自主地追憶下這節失敗的課,我的心中倏忽間升騰起一種別樣的感覺,當初的后悔、愧疚、沮喪、失意,此時已經蕩然無存,有的只是一種難于言表的淡淡的甜蜜和暖暖的溫情。
一個錯批的生字詞
我是一個追求教育民主的人,常常俯下身子,讓學生平視我,與我作平等對話;心中裝著學生,讓學生走近我,與我作心靈對話。我也常常為自己所營造的民主平等的教育氛圍而欣慰,總以為自己的學生在我的民主光芒的朗照下,有思想,有主見,有個性,敢向權威、師長、書本挑戰。直到那個星期二的中午,我遭遇到“休養”這個詞時,才一下子意識到我的民主平等是何其脆弱。
猶記得那天吃完午飯,我走進了五(2)班教室,四十多位學生正在品嘗著飯后水果的清香與甜美。十多分鐘后,等孩子們陸續吃完水果,我示意他們靜下來,看書、寫作業或休息。一個小女孩輕輕地問:“林老師,我的語文練習冊寫好了,現在可以拿給你批改嗎?”“當然可以啦!請語文練習冊已經寫好的同學,悄悄地下座位到林老師這兒來,我們一同批改練習冊吧!”聽我這么一說,有十幾個寫好作業的孩子安靜地圍聚過來,等候我一個一個給他們批改;沒寫好的孩子翻開練習冊,打開筆袋,拿起鋼筆寫起來。第一個批改的是楊昕同學,這是一位語文成績優異的學生,她的作業正確率一向很高。我提起筆來“唰唰唰”一串大紅“√”。練習冊第14課“看拼音寫詞語”的第一個詞語是“xiū yǎnɡ”,楊昕寫的是“修養”,而在我們所學的《高爾基和他的兒子》這篇課文中用的卻是“休養”。楊昕的“修養”雖與書中不同,但并沒有錯,我給她打“√”也是正確的。但問題出在我受楊昕這個“修養”先入為主的影響,在腦海中定格了“修養”這個詞語。接下來,我一連改到了十幾個“休養”,都被我誤判了大紅叉。在改到這些“休養”時,我還大聲地提示下面的學生:“請注意‘修養’這個詞語,怎么會有這么多同學寫錯呢?請大家看看書,認真檢查檢查。也請剛剛寫錯的同學認真訂正。”
錯判仍在繼續……忽然,第四組的語文小組長王璐拿著語文書來到了我的身邊,她湊近我的耳邊輕聲說:“林老師,我的‘休養’寫得是對的,書上就是這樣寫的。”她邊說邊用手指著書中的“休養”給我看——“有一年,高爾基在意大利的一個小島上休養”。“哦!”我立刻意識到自己前面的一連串錯判,但我沒有對自己的錯判給予絲毫的遮掩,而是第一時間向學生們表達歉意。我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休養”與“修養”兩個詞,然后對全體學生說:“同學們,‘休養’和‘修養’是一對同音詞。林老師剛剛改錯了十幾位同學所寫的正確‘休養’,老師判錯了題,希望你們原諒。”教室里靜悄悄的,孩子們被我的真誠打動了,我語重心長地繼續道:“這里林老師想特別提醒一下同學們,老師也是會犯錯誤的,在相信真理還是相信老師這個問題上,任何人都要毫不猶豫地選擇真理。然而今天似乎有點遺憾,我們那么多被老師判錯‘休養’的同學,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老師,或者跟著老師一起錯,或者對老師的錯誤默不作聲。直到王璐同學站起來向林老師說‘不’,才讓我們從錯誤之中清醒過來!林老師今天要感謝王璐同學,古人有一字之師,我覺得王璐同學今天就做了林老師的一字之師、‘休’字之師!”
我的錯誤雖然已經被自己很體面地糾正過來,并且在利用這一錯誤資源時,我還巧妙地借“錯”發揮,教育學生要相信真理,要敢于向老師這樣的權威挑戰。表面看來,我的隨機應變能力還挺強,我的即時把握動態生成資源的手法也挺高明。可當我批完學生的作業,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辦公室里思忖剛剛發生的那一幕時,我不再為自己剛才的那一點教學小機智而沾沾自喜,而是陷入了沉思:那十幾位被我錯判“休養”的學生,他們為什么沒有一個人像王璐那樣向我指出錯誤?是真的相信我是對的,還是屈服于我的權威?他們有沒有看看書,有沒有發現我的錯誤?如果發現,那為什么不說?是不敢嗎?還是……
一點點地追憶風波的細節,一層層地剝開自己的教育靈魂,不是為了懺悔什么,而是為了給自己警示點什么。一直以來,我誤以為自己和學生之間,是完全可以進行零距離的思想交流的,為此而沾沾自喜;我誤以為自己已經可以走進學生們的心靈世界,讀懂那一顆顆鮮活的“心”,為此而洋洋自得。我總是覺得自己已經摒棄了師道尊嚴,蹲下了身子與學生平等對話,學生們也愛與我交流,談他們學習、生活、思想等方面的收獲與困惑。可我沒想到,在中午的“休”字風波中,在那么多被我改錯“休養”的學生中,居然只有一個孩子敢向我說“不”。我清楚地知道不是他們缺少真理,而是他們在真理面前缺少了主見,缺少了捍衛主見的勇氣。他們受著我的權威的影響,甚至有人不假思索,就按照我發出的錯誤指令訂正了,在他們的意識中老師是不會、也不可能會出錯的。即使他們中有人發現了老師的錯誤,也沒有那個勇氣向老師提出,因為在他們看來老師是不可以挑戰的,老師即使出了差錯,他的錯誤也是不可以公開的。于是,絕大多數學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與順從,有人動筆改成了“修養”,有人坐在座位上默不作聲……
我在痛苦地追問自己:我的教育民主中有幾分真誠?是不是當學生的言行如我所愿時,我才張揚起民主的風帆,將所謂的教育民主淋漓盡致地揮灑出來。可一旦學生們的言行與我的期望值存在差距時,我是不是又虛偽地收斂起那份民主,把我內心深處的師道尊嚴、教育權威或隱或顯地暴露出來?我的教育民主讓學生感受到了幾分?我的學生們是不是在一次次我的真民主與偽民主的歷練中,看出了我的教育民主的實質?他們是不是變得“乖巧”了,在我給予他們真民主的時候,迎合我,敢思敢想敢言;而一旦感覺到不宜民主的時候,又乖巧地慎思慎想慎言?我的教育民主繼續下去還將要走向何處?一點點地追問,我慢慢窺透了自己的教育民主。是呀,教育民主不需要“作秀”,它不應該是由我刻意營造出來的一種表象的氛圍,絕不能因我的個人的喜好、情緒的起落而變,它應該自然地融入到我與學生交往的每一個細節之中,教育民主無形無痕,卻又無處不在。
“休”字風波是一面鏡子,它清晰地映照出我的學生在真理面前究竟能有幾分主見。它讓我警醒,培養沒有思想主見的學生是教育教學中的莫大悲哀!“休”字風波是一面鏡子,它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教育教學中究竟有幾分真誠的民主,它讓我面紅耳赤,鞭策我從教育民主的虛偽表象走向本質內涵。正如詩人紀伯倫所說:一個羞赧的失敗,比一個驕傲的成功還要高貴。
(作者單位:南京市北京東路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