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羨
(復旦大學 哲學學院,上海 200043)
南?!じダ诐墒羌~約社會研究新學院的哲學、政治學教授,是英美批判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理查德·羅蒂贊賞她對當代左翼所面臨的問題的分析,認為她是美國最受關注的哲學家之一。注Kevin Olson(ed),Adding Insult to Injury.Verso,2008,p.69.她與哈貝馬斯、阿克塞爾·霍耐特、查爾斯·泰勒等人的論爭推動了女性主義理論、批判社會理論和正義理論的發展。
公共領域理論是哈貝馬斯商談政治理論的基礎,也是其政治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以下簡稱《結構轉型》)中大致勾勒出了這一理論的基本輪廓,提出了“公共領域”概念,而后在《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進一步發揮。公共領域是個體討論公眾事務或共同利益問題、形成公共輿論的社會生活領域,它一方面通過讓國家對公民負責,為政治統治的合理化設計出一種制度機制,另一方面設計了特定的對話互動,指出討論應該向所有人開放,參與者作為伙伴進行商談,“開放準入觀念是公共性規范的核心含義”。注Nancy 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in Craig Calhoun(ed.),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MA:MIT Press,1992,p.118.公共領域作為公共輿論的生成空間,應該是包容的、公平的。公共性應當質疑那些不能經受批判檢驗的觀點,并保證那些可以經受檢驗的觀點的合法性。此外,公共領域還作為一種政治力量整合公共輿論的載體,它應把市民社會意識轉化成表達這種公民意志的國家行動。“這兩個觀念——公共輿論的規范合法性和政治有效性——對民主理論中的公共領域概念至關重要。沒有它們,這個概念就失去了其批判力量和政治立場?!弊ancy Fraser,Transnationalizing the Public Sphere:On the Legitimacy and Efficacy of Public Opinion in a Post-Westphalian World,in Theory,Culuture﹠Society,2007(24),pp.7-8.在哈貝馬斯看來,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正是這樣一種結合合法性與有效性的形式,只不過現在還是一個未完全實現的理想。然而弗雷澤指出,資產階級公共領域與開放平等的公共性理想是相違背的:基于性別、階級、種族偏見的排除規則把一部分人阻擋在政治生活之外,并且這種準入也只對民族國家中的公民才適用。弗雷澤認為,哈貝馬斯的話語政治概念以“民族國家”為核心范疇,隱含了一個威斯特伐利亞[注]“凱恩斯—威斯特伐利亞架構”(Keynesian-Westphalian frame)指戰后民主福利國家鼎盛時期正義爭論的國家領土基礎,大致從1945年到20世紀70年代。哈貝馬斯把現代性政治話語的起源從法國大革命向前追溯到了“三十年戰爭”(1618-1648)和作為戰爭結束標志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1648)?!锻固胤ダ麃喓图s》又稱《1648年和約》,是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分別在德意志的奧斯納布呂克和明斯特同瑞典人和法國人簽署的和約的統稱,它所要解決的主要是各邦國與帝國之間的宗教信仰問題、各封建等級同帝國和皇帝之間的關系問題、德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問題等。因此,它實際上是把宗教和約、國內和約和國際和約融為一體,不但為神圣羅馬帝國,也為歐洲創造了一個嶄新的秩序。哈貝馬斯認為,“三十年戰爭”的結束,帶來了一個現代民族國家體系。而民族國家在現代國家政治和國際政治中一直都是一個核心范疇。弗雷澤并不關注此條約的實際成就,而是用這一詞來指一種政治想象,即它作為相互承認的主權領土國家體系塑造了世界,這種想象體現了戰后第一世界關于正義的爭論架構。參見曹衛東:《曹衛東講哈貝馬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1-73頁;Kevin Olson(ed),Adding Insult to Injury.Verso,2008,p.273,注1以及Nancy Fraser,Reframing Justiceina Globalizing World,in New Left Review,2005(36),p.2,注1.的政治想象,即有界政治社群及其領土國家的框架。然而在全球化時代,這個框架具有明顯的局限性,已無法應對諸多跨國問題,因此應予以超越。
在《重新思考公共領域》一文中,弗雷澤認為,公共領域在產生之初就是男權主義的,它把女性排斥在公共辯論之外,這一點可以從“public”與“pubic”的詞源聯系上得到印證。除了性別排斥,早期公共領域中還存在階級排斥,“仁慈的、平民的、專業的、文化的俱樂部和社團網絡都不是對所有人開放的。相反,它是一個訓練場,終究是資產階級男性階層的權力基礎,這些男性把自身視為一個‘普遍階級’,并準備宣稱他們是進行統治的合適人選。因此資產階級形成過程暗含了市民社會特定文化和聯合公共領域的闡述”。[注]Nancy 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in Craig Calhoun(ed.),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MA:MIT Press,1992,p.114.哈貝馬斯認識到了性別排斥與公共領域從貴族向資產階級轉移有關,但他并沒有對這個問題進行充分考察,有關某一階級的公共領域,他也沒有進行深入研究,所以弗雷澤認為“鼓吹準入性、理性和地位等級懸置的公共性話語本身就是作為一種區別策略出現的”。[注]Nancy 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in Craig Calhoun(ed.),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MA:MIT Press,1992,p.115.
此外,哈貝馬斯把公共性與地位之間的關系想象得過于簡單了,他借助“中立化”對地位差別存而不論,把自由主義公共領域理想化,沒有對其他眾多的非自由主義的、非資產階級的競爭公共領域進行考察。事實上,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中的公眾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公眾,與資產階級公眾同時產生的還有大量其他公眾,如民族主義公眾、精英女性公眾和工人階級公眾等,它們從一開始就反對資產階級公眾的排斥規范,闡釋不同類型的政治行動和公共演講規范。例如,十九世紀北美女性即使沒有投票權,也可以通過其他途徑參與公共生活,因此那種認為女性被排除在公共領域之外的觀點本身就是意識形態的,它依賴于具有階級和性別偏見的公共性觀念,認為表面意義上的資產階級公共訴求才具有公共性。因此,有學者認為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既是一種烏托邦理想,也是一種統治工具。然而,弗雷澤并沒有完全否定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作用,而是在批判其四個建構假設的基礎上,發現了后資產階級公共領域觀念的一些相應因素:
第一個假設是,公共領域中的對話者忽略地位差別,似乎以平等的身份進行商談,假設社會平等不是政治民主的必要條件。事實上,在沒有任何正式排除的情況下,社會不平等也可以影響商談不平等,弗雷澤引用了一個對男女共同參加會議的觀察:與男性相比,女性更容易被打斷、發言更少、更容易被忽略或得不到回應。在這種情況下,商談變成了統治的面具。風尚和禮儀支配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對話非正式地把女性和平民階級成員邊緣化、阻止她們作為平等伙伴進行參與,即使她們取得合法參與的資格,仍然會受到妨礙。對社會不平等存而不論并不能促進參與平等,相反它更有利于社會統治群體。
第二個假設是,競爭公眾的多樣性增長是背離而不是趨近更廣泛的民主,單一的綜合公共領域比多元公眾更可取。事實上,分層社會的基礎制度框架在統治/從屬的結構關系中產生了不平等的社會群體。在這樣的社會中,不可能完全實現公共辯論和商談中的參與平等。如前所述,社會不平等使公共領域中的對話過程向統治群體的利益傾斜,特別是只有一個單一綜合公共領域時更是如此。這時,從屬群體成員不會再有相互商討其需求、目標和策略的場域,也將失去那些不受統治群體監管而進行交往的場所。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太可能找到合適的詞語表達自己的思想,只能保持沉默,結果在綜合公共領域中就不能表達、捍衛自己的利益,掩飾統治的商談模式就不太可能被揭示出來,這種模式把弱者吸納進虛假的“我們”。弗雷澤認為,參與意味著用自己的聲音說話,同時通過方言和風格來構建、表達自己的文化身份,包含多元競爭公眾之間爭論的安排比單一的綜合公眾能更好地推進參與平等理想,她將這些非正統的公眾稱為“亞反公眾”(subaltern counterpublics),他們可以在“主流公共領域”中有效地表達自身觀點和利益。因為這些占主導的理解和交流手段使邊緣的和被排除的群體處于劣勢,所以他們不得不創造自己的“亞反公眾”來重新命名他們遭受的不正義,“從屬社會群體的成員創造、傳播反話語來塑造對其身份、利益和需求的相反理解”[注]Nancy 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in Craig Calhoun(ed.),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MA:MIT Press,1992,p.123.,其增長能夠提高從屬階層的參與。弗雷澤把第二次女性主義浪潮所提出的概念(如約會強奸和性騷擾)的發展和普及當做這一方面的典型。同時她強調,亞反公眾并不總是有效的,其中一些顯然是反民主的、反平等主義的,甚至那些帶有民主和平等主義意向的公眾有時也在實踐非正式的排斥和邊緣化模式?!爸挥心切榱朔纯怪髁鞴娕懦舛霈F的反公眾,才有助于拓展對話空間。原則上,先前不受質疑的假設將得到公開討論。一般而言,亞反公眾的增加意味著話語爭論的擴大,在分層社會中是一件好事。”[注]Nancy 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in Craig Calhoun(ed.),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MA:MIT Press,1992,p.124.總之,不管在分層社會還是在平等主義社會中,多元公眾比單一公眾更能實現參與平等理想。
第三個假設是,公共領域中的對話應該囿于關于共同福祉的商談,私人利益和私人問題的出現總是不受歡迎的。這涉及到公共領域的界限問題,即公共性之于私人性的界限。哈貝馬斯關于資產階級公共領域論述的核心是,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是“私人個體”商談“公共問題”的對話場所,公共成員通過商談能夠發現或創造一種共同利益。在對話的過程中,參與者由利己主義的私人個體轉變為能夠為了共同利益而共同行動的、具有公益精神的集體。這里的“私人”和“公共”有若干不同的意思,“公共”意味著:與國家相關的、對每個人開放、關注每個人、涉及共同福祉或共享利益。“私人”則意味著:涉及市場經濟中的私人財產、涉及親密的家庭或個人生活包括性生活。這樣看來,私人利益在政治公共領域中沒有合適的位置,至多它們是商談的“前政治”起點,在辯論過程中最終被轉化和超越。在政治話語中,“公共”與“私人”的劃分經常把某些利益、觀點和主題非法化而為另一些保留商談的空間,使自身利益和群體利益相抵觸,使參與者(尤其是那些相對無權的人)無法弄清其利益,隱含了資產階級的、男權主義的偏見。因此,一個持久的公共領域觀念必須容納被資產階級、男權意識形態視為“私人的”、不允許公開討論的利益與議題。
第四個假設是,起作用的公共領域需要在市民社會與國家之間作出嚴格區分。根據“市民社會”的不同表達,對這個假設也有兩種不同的理解,第一種理解是,如果市民社會意味著私人調節的資本主義經濟,那么堅持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離就是捍衛古典自由主義。弗雷澤認為,自由放任資本主義不能促進社會經濟平等,最終需要實現某些政治管制的經濟整頓形式和再分配(如市場社會主義)。第二種理解是,“市民社會”意味著非政府或“亞級”社團的聯結,它既不是經濟的也不是管理的,而是“聚集起來形成公眾的一群個體”,那么市民社會應該與國家相分離,這確保了更大范圍的檢驗。這些“個體”不以任何官方身份參與公共領域,公共領域是作為國家的對應物、非政府話語意見的非正式鼓動實體。在資產階級觀念中,公共領域的超政府特征賦予它所產生的“公共輿論”以獨立、自由和合法性的光環。因此,資產階級公共領域觀念認為(聯合的)市民社會與國家的明顯分離是可取的,它促進了弗雷澤所謂的“弱公眾”,其話語實踐只存在于“意見”的形成中,不包括決策制定。如果這種公眾話語向決策制定擴展,那么將威脅公共輿論的自主,因為公眾將有效地成為國家,失去對國家的批判話語監督的可能性。但當考慮議會權威時,這個問題就變得復雜了。自從自治議會在國家中行使公共領域職能時,就出現了一個主要的結構轉換,弗雷澤稱自治議會為“強公眾”,其話語既包含意見形成又包括決策制定。議會是運用國家權力話語權威的場合,最終產生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決策(或法律)。隨著議會自治的實現,(聯合的)市民社會與國家的界限模糊了。不可否認,議會自治的出現以及(聯合的)市民社會與國家之間界限的模糊代表了一種民主進步,公眾意見的力量得到強化,代表它的實體被賦予把這種“意見”轉換成權威決定的權力。因此,一個合理的公共領域觀念應該同時考慮到“強公眾”與“弱公眾”,并把它們之間的關系理論化。
綜上所述,弗雷澤認為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不足以批判后期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存民主,必須對公共領域批判理論進行重構,為此她提出了四項任務:第一,批判理論應該說明后期資本主義社會中社會不平等腐蝕公眾商談的方式;第二,它應該闡明在后期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平等如何影響公眾之間的關系、公眾如何被有區別地賦權或分割,以及某些公眾如何被迫孤立并服從其他公眾;第三,它應該揭示在當代社會中如何能夠廣泛地討論某些被標識為“私人的”利益和議題,以及這些問題的解決途徑;最后,它應該說明后期資本主義社會中某些公共領域的過度軟弱如何剝奪“公眾意見”的實踐力量。
在《結構轉型》中,哈貝馬斯對公共領域的研究在兩個層面上同時進行,一個是經驗的和歷史的,另一個是意識形態批判的和規范的。在這兩個層面上,公共領域被概念化為是與有界政治社群和主權領土國家(經常是民族國家)共存的。無疑,這一直不是完全明確的。哈貝馬斯關于公共領域的論述至少依賴六個社會理論假設:(1)在公共領域的領土基礎方面,把公共領域與在邊界領土之上運用主權的現代國家機構聯系起來;(2)在公共領域的參與主體方面,把公共領域討論的參與者視為一個有界政治社群的伙伴成員;(3)在公共領域討論的主題方面,把公共領域討論的首要主題設想為對政治社群的經濟關系進行適當安排;(4)在公共領域的交流方式方面,把公共領域與現代媒體聯系起來,使交流超越距離,把空間上分散的對話者集中到一個公共場所中,然而,哈貝馬斯暗地里通過關注國家媒體尤其是國家出版和國家廣播把“公共性”領土化;(5)在公共領域的交流媒介方面,默認公共領域討論是完全可理解的、在語言上是清楚明白的;(6)在公共領域的淵源方面,把公共領域的文化本源追溯至十八、十九世紀的印刷資本主義的信件與小說。它把這些資產階級風格歸功于創造一種新的主體立場,通過它個體把自身預想成公眾成員。這六個假設都存在于政治空間的威斯特伐利亞架構中。
在《結構轉型》中,公共性是與現代領土國家和國家想象聯系在一起的,哈貝馬斯沒有質疑現代領土國家民主化過程的威斯特伐利亞框架,而是預想了恰好處于其中的民主商談模式?!霸谶@個模式中,民主需要通過公共交流的領土邊界過程、受國家語言的引導、通過國家媒體轉述產生一個國家公共輿論的實體?!兄诎褔艺谓y治理性化,應該保證威斯特伐利亞國家的行動和政策反映國家公民在對話中形成的政治意志。因此,在《結構轉型》中,公共領域是(國家)威斯特伐利亞民主的關鍵制度成分?!盵注]Nancy Fraser,Transnationalizing the Public Sphere:On the Legitimacy and Efficacy of Public Opinion in a Post-Westphalian World,in Theory,Culuture﹠Society,2007(24),p.11.在哈貝馬斯看來,公共領域概念在其深層概念結構中完全是威斯特伐利亞的,“只有近年來,一方面由于后冷戰的地緣政治的不穩定性,另一方面由于與‘全球化’相聯的跨國現象增強的顯著性,它才在跨國框架中反思公共領域理論中變得可能且必然”。[注]Nancy Fraser,Transnationalizing the Public Sphere:On the Legitimacy and Efficacy of Public Opinion in a Post-Westphalian World,in Theory,Culuture﹠Society,2007(24),p.8.事實上,哈貝馬斯在《包容他者》中已經指出,民族國家正受到內部多元化與外部全球化的雙重挑戰,全球化的趨勢使民族國家內在主權的局限性充分暴露出來。一個民族國家想要捍衛其內在主權的話,就很難加入到全球一體化的進程當中;而要投身到這個進程中去,民族國家就必須作出一定的讓步,把自己的部分主權讓渡給全球化的機構。面對這一困境,哈貝馬斯嘗試為民族國家尋找新的合法化理由,以便順應全球化大潮,即走向一種“后民族國家”的世界格局。按照哈貝馬斯的理解,這種新的世界政治共同體就是一種沒有世界政府的世界內政,其基礎是建立在社會運動和非政府組織基礎上的全球公民社會。然而,匈牙利作家皮特·艾斯特哈茨(Peter Esterhazy)指出,哈貝馬斯構建的“后民族格局”“不過又是一個超級大國(歐洲國),一個尋求與美國平起平坐的‘歐洲民族國家’”[注]曹衛東:《曹衛東講哈貝馬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0頁。,實際上仍然沒有擺脫威斯特伐利亞框架的窠臼。
因此,弗雷澤試圖重構公共領域概念使之適應后威斯特伐利框架,后威斯特伐利亞框架實際上是一種新的全球政治框架。在后威斯特伐利亞世界中,公共領域溢出了國家邊界,形成了不再以共同的語言、出身、血緣以及地域等為基礎的“跨國公共領域”。事實上,弗雷澤對后威斯特伐利亞框架的構想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她對《結構轉型》的批判分為兩種:一種是合法性批判,另一種是有效性批判。前者關注市民社會中的關系,主張《結構轉型》模糊了剝奪一些名義上為公眾成員的人作為公共辯論的完全伙伴、與他人平等參與的能力的系統障礙的存在;后者關注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主張《結構轉型》沒有指出剝奪政治力量在對話中產生的公共輿論的系統障礙的全部范圍。然而,兩種批判仍然導向有界政治社群的商談民主前景,它們繼續把公眾與領土國家公民等同起來,其目標都是要在現代領土國家中使商談民主更進一步。
在《公共領域的跨國化》(2007)一文中,弗雷澤修正了上述批判的理論前提,指出“不管問題是全球變暖還是移民、女性還是貿易協定、失業還是‘反對恐怖主義的戰爭’,目前公共輿論的變動很少停留在領土國家邊界內。在許多情況下,對話者沒有構成民眾或政治公民。她們的交往通常既不存在于威斯特伐利亞國家中,也不通過國家媒體傳播。此外,辯論的問題通常就是跨領土的,既不能被置于威斯特伐利亞空間中,也不能通過威斯特伐利亞國家得到解決。”[注]Nancy Fraser,Transnationalizing the Public Sphere:On the Legitimacy and Efficacy of Public Opinion in a Post-Westphalian World,in Theory,Culuture﹠Society,2007(24),p.14.這對哈貝馬斯的《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關于公共性的討論也同樣適用,哈貝馬斯在這本書中集中考慮有效性問題,它把法律當作交往權力轉化成統治權力的適當工具,區分了權力的正式的民主循環與非正式的非民主循環。在前者中,弱公眾影響強公眾,最終控制國家機器;在后者中,私人社會權力和根深蒂固的官僚利益控制法律制定者、操縱公共輿論?!肮愸R斯承認非正式循環通常勝出,他在這里提供了關于民主國家中公共輿論有效性缺陷的更完整論述?!盵注]Nancy Fraser,Transnationalizing the Public Sphere:On the Legitimacy and Efficacy of Public Opinion in a Post-Westphalian World,in Theory,Culuture﹠Society,2007(24),pp.13-14.“哈貝馬斯支持社會整合的后民族主義形式,即‘憲政愛國主義’[注]有學者將其譯為“憲法愛國主義”,而哈貝馬斯用這一詞表示德國人對于目前憲法制度的普遍認同,因此譯為“憲政愛國主義”更貼切。(constitutional patriotism),其目標是剝開國家主義的包裹,解放民主國家。但是在這里他實際上贊同一種更加純粹的威斯特伐利亞公共性觀念,因為他贊同一種更具有排他性的領土觀念?!盵注]Nancy Fraser,Transnationalizing the Public Sphere:On the Legitimacy and Efficacy of Public Opinion in a Post-Westphalian World,in Theory,Culuture﹠Society,2007(24),p.14.
在這種情況下,理論界出現了“跨國公共領域”、“流散公共領域”、“全球公共領域”這樣的表述。弗雷澤認為,目前跨國公共領域的出現可以被視為另一種“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但在她之前,學界對這種新的公共領域結構轉型的論述還很不充分。她為了澄清問題、提出可操作性的公共領域批判理論,主張回到威斯特伐利亞公共領域理論的六個建構假設上來,認為這些假設都是反事實的:
(1)在公共領域的領土基礎方面,現在的領土國家(不論貧富)都與國際組織、政府間網絡和非政府組織分享許多關鍵的管理職能。這種情況不僅適用于相對較新的功能,如環境監管,而且也適用于傳統功能,如防衛和治安。這些組織現在的確被霸權國家所掌控,然而運用霸權的模式已不同于以往:霸權不是求助于排他的、不可分割的國家主權的威斯特伐利亞模式,它越來越通過解體主權的后威斯特伐利亞模式來運作。因此,公共領域理論的第一個前提在經驗上是站不住腳的。
(2)在公共領域的參與主體方面,當今的公共領域與政治成員身份不能共存。由于移民、遷徙等現象,現在每個國家領域內都有非公民,對話者經常既不是族人也不是伙伴公民。因此,他們的觀點既不代表共同利益也不代表任何民眾的普遍意志。
(3)在公共領域討論的主題方面,外包、跨國企業和“離岸商業登記”(offshore business registry)使基于領土的國民生產在很大程度上只存留于觀念上。由于布雷頓森林資本控制的全天候(24/7)全球電子金融市場的出現,國家對貨幣的控制現在非常有限。調控貿易、生產和金融的基礎規則應由跨國機構來制定,它們向全球資本而不是向任何公眾負責。
(4)在公共領域的交流方式方面,“分眾媒體”(niche media)變得豐富多樣,它們致力于使國家權力的運用服從于公共性檢驗。即時電子、寬頻和衛星信息技術繞過了國家控制,使直接的跨國交流成為可能。所有這些發展標志著交流設施的“解國家化”(de-nationalization)。
(5)在公共領域的交流媒介方面,當語言群體在地域上是分散的、更多的言說者會多種語言時,許多國家事實上是多語言的。同時,英語作為全球商業、大眾娛樂和學術界的通用語得到鞏固,所以單一國家語言的預設就不再成立了。
(6)在公共領域的淵源方面,由于文化混雜性與混合化、全球大眾娛樂的出現、視覺文化的崛起,哈貝馬斯認為支撐公共領域對話者主觀立場的那種民族文學,不再能為團結提供共同的社會想象了。
總之,對公共輿論的每個構成因素而言,公共領域逐漸成為跨國的或后民族的,先前威斯特伐利亞國家公民交往的“誰”(who),現在經常是一個分散對話者的集合,而不能構成一個統一的民眾。在跨國社群中,先前植根于威斯特伐利亞國民經濟中的交往的“什么”(what),現在已經遍及全球,然而并不體現在同樣廣闊的團結與認同中。曾經存在于威斯特伐利亞國家領土的交往的“哪里”(where),現在被解域為網絡空間。曾經依賴于威斯特伐利亞國家出版媒體的交往的“如何”(how),現在涵蓋了斷裂的、重疊的視覺文化的廣闊跨語言連結。曾經對公共輿論負責的主權領土國家,現在是公共與私人跨國權力的不規則混合物,既不能被輕易識別也不能被認為是應負責的。
那么,超越了威斯特伐利亞框架的跨國公共輿論如何能夠在規范上具有合法性、在政治上具有有效性呢?弗雷澤從下述兩個方面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思考:首先考慮規范合法性問題,這涉及到兩個標準:包容的范圍和參與平等的程度。前者關注“誰”被授權參與公共討論,后者關注參與者“如何”互動。按照包容標準,討論必須在原則上對所有受決策結果影響的人開放。威斯特伐利亞框架的討論在很大程度上集中于參與平等標準,而忽略了包容標準。然而在全球化時代,公民身份不再能夠代表受影響的人了,一個人的生存條件不再完全依賴于政治社群的內在構建了,而是越來越多地受到其他外在的和非領土結構的制約。面對這個問題,弗雷澤起初采納“所有受影響者原則”(all-affected principle),認為所有潛在受到決策影響的人都應該作為伙伴參與共同事務的商談,但是在《非常規正義》一文中,她認為“所有受影響者原則成為蝴蝶效應的‘歸謬法’(reductio ad absurdum)的犧牲品,它把所有人都變得受一切事物的影響。它不能識別道德相關的社會關系,在抵制它試圖避免的一刀切全球主義時遇到麻煩。因此,它不能為決定“誰”提供一個有說服力的標準。”[注]Nancy Fraser,Abnormal Justice,in Kwame Anthony Appiah(etc.),Justice,Governance,Cosmopolitanism,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Reconfigurations in a Transnational World.Humboldt-Universitat zu Berlin,2007,p.135.她轉而提出“所有從屬者原則”(all-subjected principle),“根據這一原則,所有從屬于特定統治結構的人都有一個與之相關的、作為正義主體的道德立場。把人們變成正義伙伴主體的既不是共同的公民資格或國籍,也不是共同擁有抽象的人格,也不是因果相互依存的純粹事實,而是都從屬于一種統治結構,這一結構為他們/她們之間的互動設置了基本規則。對于所有統治結構而言,所有從屬者原則使道德關懷的范圍與受影響的范圍相配?!盵注]Nancy Fraser,Abnormal Justice,in Kwame Anthony Appiah(etc.),Justice,Governance,Cosmopolitanism,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Reconfigurations in a Transnational World.Humboldt-Universitat zu Berlin,2007,pp.135-136.這些統治結構不只局限于國家,還包括能制定強制規則的非國家主體,因此,所有從屬者原則為后威斯特伐利亞公共輿論的合法性提供了評判標準。
其次考慮政治有效性問題。在公共領域理論中,當且僅當公共輿論被政治力量所調動,使公共力量負有責任,保證后者的實施反映了市民社會經過深思熟慮的意志時,它就是有效的。這涉及到兩個標準:轉化標準和能力標準。根據轉化標準,市民社會中產生的交往權力必須首先轉化成具有約束力的法律,然后再轉化成行政權力。根據能力標準,公共權力必須能夠執行在對話中形成的意志。前者關注從市民社會到公共權力的交往權力流動,后者關注行政權力實現公共計劃的能力。過去的公共領域理論假定,公共輿論的接收者是威斯特伐利亞國家,它應該被民主地構建,因此沒有阻斷從弱公眾到強公眾的交往流動,能被轉化成具有約束力的法律。同時,威斯特伐利亞國家具有運用這些法律的必要行政能力,以便實現其公民的目標并解決相關問題。因此,威斯特伐利亞國家被認為是實現公共領域有效性的轉化標準和能力標準的適當工具。盡管威斯特伐利亞框架刺激了對轉化標準的興趣,但卻模糊了能力標準,它只強調國家公共領域產生的交往權力是否足夠強大以致影響立法、限制國家行政。相應地,討論集中在什么應被當做市民社會與國家之間的民主權力循環,而沒有過多討論國家監管塑造公民生活的私人權力的能力,舉例來說,一些理論家認為,經濟實際上是國家的,民族國家能夠以國家公民的利益對其進行調控。但是在全球化時代,如果現代領土國家不再擁有調控其經濟、保證其國家環境完整、為其公民提供安全和福利的行政能力,那么應當如何理解公共輿論有效性的能力標準呢?這個問題涉及到國際法和跨國機構的權責問題,是后威斯特伐利亞框架不可繞過的具體問題,雖然弗雷澤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當前的公共領域理論也只提供了少許線索,但是疑問本身就指明了進一步研究的目標,即如何創造新的跨國公共權力,并讓它們對新的跨國公共領域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