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旅程的溫暖

語文教材里小說體裁占一定比例，其中《哦，香雪》和《一碗陽春面》都是師生喜愛的作品。本文將兩篇小說放在一處談，不僅是比較其異同，主要想談一個問題：這兩篇小說令我們動心甚而落淚的最重要原因。

《哦，香雪》和《一碗陽春面》形式上有諸多不同，在敘述順序上，前者是融順敘、追敘一體，后者是采用時間發展的順敘；敘述方式上，前者的講述不時帶著作者的評點，后者則是客觀地敘述事件；至于敘述結構，前者是以單線的方式向前推進，而后者是同一地點的四次呈現、以循環的方式螺旋式推進。說到內容方面，前者是表達封閉落后山村里的女孩對文明生活的向往，后者是身處困境的一家三口團結起來共度難關的堅強，兩者似是而非。

以上不是本文的討論重點。想說的是，如此不同，民族文化和心理以及社會背景也不同，卻都同樣地深深打動了閱讀者，除了這一點相同，還有小說體裁也相同之外，沒有更多一致，因此讀者一般不會將這兩篇作品放在一塊討論。

而焦點恰恰在這里——感動心靈，以及，體裁是小說。

也許從“小說”入手，能一并解答“感動”的原因。湯瑪斯?佛斯特（美）認為，小說中有一類可稱為“追尋”小說，而哪些要素構成了文學上的“追尋”呢？“一、追尋者；二、目的地；三、聲稱前往目的地的理由；四、沿途的試驗和挑戰；五、前往目的地的真正理由?！雹?/p>

試一試從這五要素解讀作品。

一、香雪尋找到的

《哦，香雪》中，“追尋者”香雪的“目的地”，看似是一個自動鉛筆盒；那么，其追尋的理由即為“那誘人的噠噠聲”和“她要告訴娘，這是一個寶盒子，誰用上它，就能一切順心如意，就能上大學、坐上火車到處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會被人盤問她們每天吃幾頓飯了”；于是，香雪必須面對三十里山路和夜里的黑暗、空曠、寒風、叫人心跳的寂靜等。為此，一直以來，我們都順理成章地認為，作者講述這個故事的“真正理由”是表現姑娘們對山外文明的向往和擺脫山村封閉落后貧窮的迫切心情、山里姑娘的自愛自尊及純美心靈。這個說法沒有錯，但這是一個能打動千萬讀者心靈的“真正理由”么？

帶著這個問題讀作品，我們可以看到，香雪最初的目的地是“火車站”?；疖囌居兄酵獾男迈r和不可抗拒的文明吸引，這樣我們理解了作者為何細膩地描述姑娘們的興奮和富有情趣的滲透了嬌嗔的小別扭。不論鳳嬌，還是乘務員“北京話”，這些絕不是多余的閑筆，其意義也絕不僅僅是為后文做鋪墊，因為火車就是在沉睡的山村面前那一扇被打開的門，因為所有出場的人物都不僅是香雪前往“目的地”的陪伴者同時也成為了香雪前往“目的地”的理由之重要依據；而不論是“北京話”與姑娘們之間，還是一分鐘內的車上與車下之間，構成了一個明顯的距離，這個距離可以說是“追尋”的第四個要素。

然后，我們看到，在小說的后半部分，香雪最后的目的地是“臺兒溝”。從距離臺兒溝三十里地的西山口火車站，香雪起步往回走，手中是“那只閃閃發光的小盒子”。除了那三十里山路和夜里的黑暗、空曠、寒風、叫人心跳的寂靜可視為“沿途的試驗和挑戰”外，這自動鉛筆盒其實正是更能體現這個“追尋的第四個要素”的重要媒介。為著這個小盒子，香雪已經跨越了車上車下的“距離”，她感受到了山外邊人們的善良；在她的腳下三十里地的距離也在逐漸縮短，她越發靠近她熟悉的家；而鉛筆盒子呈現的一個更重要的距離是她和學校里的同學之間的“距離”，這距離的根源就是貧窮。那么，這個造成心理阻礙的距離該如何跨越？

至此我們又明白了作者在小說后半部分的所有心理描寫和景物描寫的意義。手捧著小盒子，香雪沿途中思緒起伏，環視群山她想到父親，在小溪邊她想起母親，她的父母雖然貧窮，然而善良、正直、有尊嚴，而這正是香雪形象的最根本立足點。父母親在此時的香雪思緒中出場，解答的正是香雪形象的緣由問題。作者寫到：“她站了起來，忽然感到心里很滿，風也柔合了許多?！毕阊﹥刃牡臐M，不僅僅是拿到了鉛筆盒子，重要的是她“發現”了月亮和群山的美，她“第一次”聽清核桃樹的歌唱、認出養育她成人的山谷，大山“原來是”這樣的！月亮“原來是”這樣的！核桃樹“原來是”這樣的！因為有這樣的立足點，香雪尋找到了她和家鄉土地的關系、她和父母的關系，因此，這個山村女孩在內心里和行動上撲向更新的世界時，她擁有了足夠的愛和面對未來的勇氣。于是，當香雪穿過具有象征意的黑暗隧道、看清前方臺兒溝的姐妹們、回望筆直的鐵軌、“忽然覺得心頭一緊，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來”時，那個最后的心理“距離”也被跨越了?！霸阶咴綗帷钡南阊┝飨碌氖强鞓窛M足的淚水。

香雪的“目的地”在哪里？她兜了一個大圈子，從家里到火車站，從臺兒溝火車站到西山口火車站，從西山口火車站沿著鐵軌回到臺兒溝，從而回到她的內心。她的內心，變得溫暖而安寧。

小說的結尾是：“哦，香雪！香雪！”香雪尋找到的，原來是，她自己。

二、陽春面承載的

《一碗陽春面》中，每一次吃面的場景都有很多細節值得品味，多得讓教師通常會有顧此失彼的擔心。而如果真的追究每一個細節，又會顯得支離破碎，似乎更容易遠離小說鑒賞的一個根本問題：作品如何打動了讀者？故事本身很重要，而敘述同樣重要，小說的價值就在這里。從“小說”的角度看《一碗陽春面》，我們或許能得到閱讀的獨特視角。

在這生命的旅程中，母子三人追尋的又是什么呢？從故事內容的呈現看，他們的“目的地”是北海亭面館，“理由”為吃面，從吃一碗到兩碗再到最后的三碗。大年夜晚上十點之后，母子三人在將近打烊時，是懷了怎樣的勇氣拉開面館的門？他們內心的矛盾我們能根據自身的體會不同程度地感同身受，這是母子三人尤其是母親面臨的巨大“挑戰”。那么，作品敘述故事的“真正理由”是什么？我們接受的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團結的精神，不屈的信念”。可是這個能讓我們接受的說法總有略顯不足之處，為什么？因為不能解釋以下這個小說中看似一筆帶過然而非常非常重要的段落：“就這樣，關于二號桌的故事，使二號桌成了幸福的桌子。顧客們到處傳誦著，有人特意從遠方趕來。有女學生，也有年輕的情侶，都要到二號桌吃上一碗陽春面。二號桌也因此而名聲大振?！?/p>

由此而想，不僅同樣仍然要回到“目的地”的問題，即母子三人真正的目的地在哪里，比起上一篇小說，還多出一個問題——“追尋者”僅僅是母子三人嗎？這個問題值得深究：在整個故事中，母子三人期盼能在大年夜能頭碰頭吃一碗陽春面，老板夫婦期盼能為母子三人付出善意，更多的人們比如女學生、年輕的情侶都期盼能來到二號桌，這幾方面的人共同構成了完整的故事；而作者在小說中自然而然地可是又分明很刻意地將“一碗陽春面”過渡到了“二號桌”，并且其修飾語為——“幸福的”。顯然，我們還可以這樣理解：小說中的“追尋者”是——“所有人”。小說的創作時間是1989年，日本社會處于高速度快節奏狀態，人們內心積累著長久的壓抑。

那么，真正的“目的地”在哪里？回答是：二號桌。換另一個說法，叫做“幸福所在地”。

“所有人”關注、奔赴二號桌的“真正理由”是：尋找一個證明生命存在的感受，這個感受也即小說中使用的“幸?！币辉~，更具體的表達就是——溫暖。

作品中諸多細節的敘述以及描寫，其意義在這個理解之下也就明朗了，比如前往面館的時間、母親和孩子們的寒酸服飾、“陽春面……一碗……可以嗎”的支支吾吾、弟弟的作文等等，作者是在突出母子三人所面對的人生路上“沿途的挑戰”；老板夫婦面臨的則是善意該如何謹慎地表達，比如“抓了一人半份的面下了鍋”、“心神不定”地等十點鐘一過就“立刻把墻上掛著的各種面的價格牌一一翻了過來”……而當他們在已經對店面重新裝修，桌子、椅子都換了新的時候，二號桌卻依然如故，“老板夫婦不但沒感到不協調，反而把二號桌安放在店堂的中央”，他們克服的是視覺上的明顯不協調，傳遞的是內心的訴求：將溫暖散布得更遠。而這不協調帶來的另一種協調，吸引了眾人不顧路途遙遠地向溫暖靠攏。讀者進一步想象，前來二號桌的女學生有怎樣的人生困惑？年輕的情侶怎樣看幸福？

令我們感到明朗的還有最后一個場景。母子三人第四次到北海亭面館，是繼小說敘述弟弟作文之后的又一個高潮。我們仍然要關注看似閑筆之處，比如：“狹窄的座席之間，客人們一點一點地移動著身子坐下，有人還招呼著遲到的朋友。吃著面，喝著酒，互相挾著菜。有人到柜臺里去幫忙，有人隨意打開冰箱拿東西。什么廉價出售的生意啦，海水浴的艷聞趣事啦，什么添了孫子的事啦。十點半時，北海亭里的熱鬧氣氛達到了頂點?！边@樣的場面和陽春面的溫度不正是一樣的么——熱氣騰騰！它與結尾處“突然爆發出一陣不約而同的歡呼聲和鼓掌聲”連成一線，呼應著“店外，剛才還在紛紛揚揚飄著的雪花，此刻也停了”。在溫暖面前，沒有什么“挑戰”不能戰勝的。

一碗陽春面承載的，是“所有人”都期盼的人心溫暖。

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小說的作者成功地擊中了閱讀者內心最柔軟之處。我們跟隨香雪的腳步，一步一步走進了我們自己的人生、我們自己的心靈深處，香雪尋找到了香雪，我們尋找到了我們，于是焦慮不再，內心安寧；我們跟隨母子三人踏進面館、跟隨老板夫婦給二號桌擺上預約席的牌子、跟隨許多的人一起等待母子三人的出現，我們感受到了人性的溫暖，于是生命旅途中的茫然和生活的壓抑獲得了一種釋放。

從沿著鐵軌走向新生活的香雪，到二號桌上的一碗陽春面，溫暖連著溫暖。人生就是溫暖的旅行，每一個人都在尋找自己。

注釋：

①《教你讀懂文學的27堂課》湯瑪斯?佛斯特（美）著張思婷譯木馬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出版2011年9月初版第18頁

②《哦，香雪》、《一碗陽春面》引文取自高中語文課本第一冊、第二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第二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