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平日最喜讀《詩經》中的這首《桃夭》,最不曾細細領悟過桃花盛開的盛景,但其中洋溢的愉悅之情依舊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寒假遠方歸來,坐到書桌前讀著《詩經》,卻依然覺得自己漫步在樓后山間,踩著未融的積雪作響,慢慢踱步在寒意料峭的冬春之交的山間坡頭,眺望遠方的樓宇田舍與車水馬龍,這就是我的故鄉。我如候鳥般半載一歸棲息的地方。雖不是“之子于歸”的談婚論嫁,卻絲毫不減“宜其家室“的溫馨之感。
而現在,我又可以坐在這張熟悉不過的書桌前,木色紋理延伸到兩個桌邊,像離家之后斷開的時間線,一頭是春暖花開,出門道別的光景,一頭是夏日炎炎,亟不可待的回家之情。它已經很久沒有在鶯飛草長,抑或是楓葉紛飛的時節見到我伏在桌前的模樣了。但現在,我又可以在時日無多的休憩里,一如昨日重現般地回到桌前繼續功課。
記得以前最喜歡寫書法,每次放假回來,都會從書柜上拿出略沾塵土的紙與氈,還有已經干涸很久的硯臺,用溫水開始浸泡已經粘連許久的毛筆,直至它再次如羽翼般緩緩的張開。然后鋪好氈,傾滿墨,拓平紙,調好筆。慢慢的又開始字字臨摹,可惜現在寫字的時間不多,幾瓶墨汁,用了很久還剩很多。但寫字一直陪我從孩提到現在,每次臨摹的那本字帖,凝視久了竟可以聽見歷史中深沉的呼喊。
就這樣如多年摯友般的喜歡書法,也喜歡毛筆和墨香。小時候,寫字唯恐不快,急盼速速完成后去玩耍,那時的字就像是一個個手舞足蹈的小人,串出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長大一點,發現了每個字中包含的行筆結構,開始努力模仿并偶爾會寫出惟妙惟肖的手法。但依舊可以看出其中的瑕疵。而現在,一筆一筆,輕而慢的還原出它們在碑帖上千年不變的模樣,練習很久書法以后,就仿佛能看見顏真卿穩健的背影和《千字文》后孩童們搖頭晃腦背書的情形。書法有時更像是一位智者,他閱盡歷史滄桑變遷卻笑而不語,看著一代又一代練字人來來往往,又如一池波光粼粼的湖水,將喜怒哀樂盡數倒映了出來。焦慮之時,提筆就如驚弓之鳥,首尾不定。平和心下,字亦如水,不疾不徐,緩緩流過。
真的一晃眼就這么長大了。幼時渴盼不已的長大,長大,就這么來了。當還在羨慕別的大孩子背著書包出門求學,遠方游歷的時候,殊不知它已經降臨到自己的頭上。我們幼時亟不可待的長大,現在卻開始拼命尋覓從前的足跡。卻發現它們如歲月桃花,漸行漸遠了。小時候的紙飛機,伸手一丟,就順著時間軸飛快的消失不見。當我們頹然的找不到似乎已經無跡可循的從前時,書法,卻巧妙地把它印刻下來了。我翻開了從前的草紙,發現上面靜靜的印著從前那些歪歪扭扭的墨跡。就仿佛看見了一個小孩,右手握著毛筆,左手抓著糖果,其實眼睛盯著遠處的玩具一樣。這時母親走來輕聲責備他的分心,他一緊張將墨汁打翻了一紙,又在慌慌張張地擦拭墨痕去了。而現在,糖果吃了,玩具丟了,孩子也長大了。但是墨痕還在,透過黑色的擴散,還原出一個干凈如水的從前。
真的一晃眼就這么長大了,我們亟不可待的長大、長大,就這么輕輕地來了。就像稚嫩的孩子在照相時,淘氣的穿上了軍裝,戴上了博士帽一樣,但單純的眼睛和成熟服裝間的代溝卻是無法消弭的。記得小時候,母親看著調皮的我說:“你什么時候才會長大?”上中學時,母親看著不上進的我說:“你什么時候才會長大?”現在,母親也會偶爾問起我這個它,這更像是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如一條細細的皮鞭,愈發催人快馬前行。而一路疾馳過后的塵土平息,回首一看,竟沒有留下自己的足跡。其實生命本和旅行無異,不能太急于目的地而忽視路旁的繁花似錦。我寧愿回頭靜靜眺望自己一行歪歪扭扭的足跡,也不愿一路向北,不會回首的前行。就像我沒有太多兒時的影集抑或是旅行,但我有筆墨,一個永遠不新不舊的硯臺,一本褶褶皺皺的字帖,一沓歪歪扭扭的筆跡,就串聯成了我不諳世事的童年。
而現在,毛筆也舊了,毛氈也破了角,它們正在被時光慢慢分解與洗滌著,就像當初筆上潔白的一絲不染的羊毫,現在怎么洗都去不掉那深沉的墨色一樣,它開始越發的深黑,同父母開始有點白的發梢對比鮮明。多希望用那筆毫上的黑,換去父母發梢的白。這樣多好,我又可以有一支嶄新的毛筆,和從前一樣年輕的父母。但是,時光是不會倒流的,硯臺中傾滿了又漸漸變干,而后又被再次傾滿的墨汁,竟最后在周圍形成了一圈硯臺的年輪。它每日看著斗轉星移,日月更替卻沉默不語。不語也罷,它們陪我一同看過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的時光,就像我多年不見的一位摯友,不客套、不寒暄、我寫字,它就靜靜地看著我,我離開,它無聲的告別,我回來,它仍舊在那里,如同昨日一樣不見不散。
有人說,想家時,晚霞里就升起了一道炊煙,它仿佛母親綿長的愛,朝我離家的方向傾斜。其實,家和母愛一樣,我們都是在人生中最美麗的年華里遇見了呈現出最美麗姿態的她們,她們從未脆弱過。沒有任何一段羈旅或任何一處桃源可以代替月夜窗前的低頭凝思。席慕容的《七里香》中說:“溪水竭力地奔向海洋,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相比之下,我寧愿做東流的溪水,但家永遠是充當起點與結局的港灣。我的筆墨,我的父母,我的流年,如同牽風箏的細線,讓我遠行卻并不走遠,我不是斷線的風箏,會一筆一墨地揮出我的七菫流年。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一支筆,一張紙,兩雙等我回家的眼睛,就是我永遠的牽掛。
作者單位:東北財經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