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敏
摘要:自從20世紀以來,伴隨著劇烈的社會發展和思想藝術變革,中國文學的鄉土敘事傳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有一點幾成共識,即那種田園牧歌式的鄉土敘事方式只能囿于審美領域。進入20世紀90年代,劉醒龍以其獨具個性的創作,為中國鄉村敘事增添了可憑談論的新資源。從內容上來說,劉醒龍的創作分為城市題材小說和鄉土題材小說,但后者的成就遠遠超過前者。劉醒龍的創作有著豐富的鄉土文學內涵,且深化了現實主義創作的含義,鄉村、鄉土構成了劉醒龍創作的核心關鍵詞。本文擬從“鄉土敘事”的角度,對劉醒龍的創作道路作一個整體的梳理,并將之置于中國當代文壇的實際語境中,探討劉醒龍鄉土文學創作的意義。
關鍵詞:劉醒龍:鄉土敘事;現實主義;歷史化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2)07-0060-03
自從20世紀以來,伴隨著劇烈的社會發展和思想藝術變革,中國文學的鄉土敘事傳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有一點幾成共識,即那種田園牧歌式的鄉土敘事方式只能囿于審美領域(譬如沈從文筆下的“邊城”,無涉于真正意義上的湘西,僅僅是作家虛構出來的想象之地),更多的作家將筆觸伸向飽經憂患的現實鄉村,而創作出一部部激憤深廣的作品出來,魯迅、臺靜農、蹇先艾、高曉聲、賈平凹等人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家。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劉醒龍以其獨具個性的創作,為中國鄉村敘事增添了可憑談論的新資源。早在1994年劉醒龍就來到武漢,盡管身居都市,作家的創作始終沒有離開過其曾經長期生活過的黃岡鄉鎮,他不止一次地坦言鄉土生活之于他創作的重要意義。對于別人稱自己為鄉土作家,劉醒龍并不介意:“我喜歡自己的身份,我覺得當一個老土的鄉土作家,一點不比時髦的環保作家丟份,甚至相反,應該是更加偉大和不朽。環保作家所鼓吹的任何話題,其實都是鄉土意義的某個部分。等到城市有了真正的文化之后,城市也會成為我們的鄉土。”簡言之,鄉村、鄉土構成了劉醒龍創作的核心關鍵詞。本文擬從“鄉土敘事”的角度,對劉醒龍的創作道路作一個整體的梳理,并將之置于中國當代文壇的實際語境中,探討劉醒龍創作的意義。
一、劉醒龍鄉土敘事的獨特性
在劉醒龍的創作中,城市題材和鄉村題材的小說都有,但無論從藝術成就還是從影響度來說,前者顯然遠不及后者。這實際上更加彰顯了劉醒龍的鄉土作家的身份特征。從早期的《倒掛金鉤》、《鳳凰琴》,到后來的《生命是勞動和仁慈》、《大樹還小》、《彌天》、《天行者》,及至晚近的《圣天門口》。劉醒龍集中心力構建了一個完整的鄉村敘事體系。這個鄉村敘事體系,從時間跨度上來說,上涉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下及新世紀初期;從敘事維度來說,作家著力展現了轉型期鄂西鄉鎮的種種嬗變,并借此開掘中國鄉村與城鎮文化相互融合背后的種種原因。劉川鄂、程世洲、庹飛、王文初等人都高度評價了劉醒龍的鄉土敘事的意義。劉川鄂評價說:“90年代中后期以來,他加重了從體制政策和多重人性的角度描寫鄉土及鄉村苦難的分量”、“他對農民苦難的憂慮與同情,對其性格弱點的包容與諒解,對他們在苦難中不失健康追求的美德的挖掘與贊美,對身陷貧困但心靈豐富的女性的迷戀與謳歌,是他一以貫之的特色。”程世洲則說:“劉醒龍的小說表現是他身邊現實的人和事,他的故鄉,小鎮大山的人的現實生活,現代農村在改革背景下的一種普遍的生存圖景及在這種生存圖景中的現實生活的悲喜劇。”
確是如此,劉醒龍尤其擅長表現1990年代以來中國鄉鎮的種種復雜的現實,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精神要素。這方面的代表作自然首推《鳳凰琴》、《大樹還小》。《鳳凰琴》是為作家帶來巨大聲譽的作品,據其改編的同名電影榮獲1993年中國電影政府獎(華表獎)最佳故事片獎、1994年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1994年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從《鳳凰琴》的故事和所獲得的官方榮譽來看,這一部似乎是頗有“主旋律”色彩的作品:張英才剛剛高考落榜,本不情愿做民辦教師;因年輕氣盛,張英才寫信將余校長和萬站長在縣上檢查團來調查教育法的貫徹執行情況中的瞞天過海行為,給舉報出去,導致余校長的利用八百元修繕教室的愿望落空;由于張英才將來界嶺小學后的所見所聞,寫成了一篇文章投到省報發表,受到上級重視、專門給界嶺小學一個轉正指標:張英才讓出了這個指標,大家一致同意把指標讓給癱瘓多年的明愛芬,豈料明愛芬在辦完轉正手續后溘然病逝,轉正的名額最后還是落到了張英才的頭上。在這部小說中,以下元素并不鮮見:悲壯的英雄主義情結、貧瘠而不乏溫情的鄉土生活環境、樂觀的半開放結局(張英才肩負著所有人的期望成功轉正)。這些元素都是主旋律敘事所暗許的。然而,這些外在的元素并不能掩蓋小說的精神內核。在內在肌理上。小說是將民辦教師這個群體作為一種精神現象來進行考察的,而這個群體就是一個后發現代國家在面臨轉型陣痛時被殘酷拋棄的一個群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鳳凰琴》就與主流敘事拉開了距離。
對民辦教師群體的文化考察在長篇小說《天行者》(該作品獲得了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中得到了更為深入的拓展。《天行者》中的民辦教師沒有受到過系統的高等教育,也沒有什么豪言壯語,彼此之間經常發生一些蠅營狗茍的矛盾沖突,甚至在轉正的時刻可能為了一個名額爭得頭破血流,但是,他們在對待教育事業上,卻兢兢業業,付出良多。他們處于社會的最底層卻胸懷教育的理想,每天都要進行莊嚴的升國旗儀式,這個儀式正是對自身鄉村理想的堅守。賀紹俊評價說:“從這個意義上說,民辦教師在半個多世紀的所作所為就是在延續‘五四思想啟蒙。將‘五四思想啟蒙運動完成得更加全面、徹底。小說故事最后歸結到村長選舉,也就意味著,民辦教師的意義不僅關乎教育事業,也關乎政治的大事。”吳義勤則評價說:“《天行者》的成就首先就在于其以真實飽滿的筆墨立體地呈現了眾多底層民辦教師的形象……其次,小說的感人之處還在于作家對民辦教師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和靈魂景觀進行了深入細膩的剖析……總之,《天行者》堪稱一曲現實主義的悲歌,小說通過一群底層民辦教師的悲劇命運對社會現實進行了嚴厲的拷問。”評價中肯而到位。
在《天行者》中,作家以精神意蘊的融通性和內容的連貫性,譜寫了一曲真實感人的理想主義壯歌。倘若說,多年前作家的《分享艱難》在價值論上尚有爭議之處,但《天行者》因其向下沉的價值取向和穩健踏實的民間敘事,顯得更為厚重。《天行者》冷靜地剔除了主流價值觀對民間英雄書寫的干擾,以純粹的民間精神,還原了這個群體的本來面目,小說中的理想主義情節和啟蒙主義色彩,極大提升了作品的文化品位。盡管作品在藝術上尚有待商榷之處,但小說中的那種理想主義情結無疑是建立在作家多年對農村底層生活的細致觀察和真誠理解基礎上的。
劉醒龍還有不少作品表現的是鄂東現實農村的景象,如現實鄉土文明在面對城市強勢文化沖擊時的慘淡現實(《大樹還小》、《黃昏放牛》)、農村現實改革的種種弊端《暮時課頌》、《白菜蘿卜》,作家從不回避農民自身的落后性,而是以現實主義的工筆手法直面我們的鄉村。這也是劉醒龍被認為是一個鄉土作家的根本原因。
二、現實主義的深化與拓展——劉醒龍鄉土敘事的意義
有評論家曾經將劉醒龍的創作冠名以“現實主義”加以批判,認為劉醒龍的小說技巧性不夠。這種觀點立論的基點是將現實主義、尤其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現實主義作為一種過時的寫作方式加以評判的。這顯然是有失偏頗的。劉醒龍的創作確實與現實主義有著天然的聯系,但這并不意味著是劉醒龍的創作是一種比較粗陋的現實主義創作。
從現實主義內涵的開拓上,劉醒龍不將筆力集中在對鄉土日常生活的展現上,而是著重挖掘1990年代以來中國鄉鎮生活的裂變元素及其對普通大眾的精神影響,其作品中大量塑造了鄉鎮干部形象、不妄加評判的現實主義態度,作家一度被誤認為有向主流意識形態靠攏的寫作趨勢。幸而評論界逐漸認清了劉醒龍小說中貼近底層、開拓現實主義手法的傾向和成績。楊迎平說:“劉醒龍真誠、嚴肅地表現了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艱巨、迫切和必然,揭示了歷史轉型期的種種矛盾沖突。雖然劉醒龍還不能為我們開出解決矛盾的‘藥方,但我們同樣被劉醒龍的精神所打動。”可謂一語中的。
劉醒龍的創作,實際上為1990年代以來處于激烈變革中的鄂東鄉鎮作了一個編年體式的現實主義素描。因為劉醒龍曾長期生活在基層,對鄉鎮一級的官場十分熟悉,因此作家用大量的精力創作出一批揭示基層官場生存世相的小說出來,系統而全面地展示了轉型期中國鄉土生活的真實而殘酷的畫面,傳達出作家對鄉村現實的深刻體察和對鄉村理想的堅守。這類的作品幾乎占據了劉醒龍創作的半壁江山,如長篇小說《政治課》、《痛失》,中短篇小說《孔雀綠》、《分享艱難》、《秋風醉了》、《村支書》、《挑擔茶葉上北京》等。陳海英評價長篇小說《政治課》時說:“(《政治課》)生動形象地展示了新一代知識分子步入官場后,面對權力、金錢、情欲的誘惑,掙扎在欲望和道德之間的人性變異和抗爭。”賀仲明評價《分享艱難》、《孔雀綠》、《挑擔茶葉上北京》等作品時說:“物質生活的艱難,社會道德生活的艱難,歸根結底都源于腐敗這一根本性的癥結,它是艱難生活的淵源……艱難的時世。使這一世界中眾多的‘小人物們充滿了困頓,舉步維艱。姑且不說那些生活在貧困線上,終日為衣食憂心的最下層百姓,即使身為鄉干部的孔太平在無孔不入的腐敗關系網前也束手無措……”這些評價可謂公允。也正如劉醒龍自己說的,他的創作與官場小說沒有任何關系,而實際上,劉醒龍的創作與主旋律文學創作確實有著分野,他的一些鄉土長篇小說也證實了作家在拓展現實主義創作手法方面的努力。
三、劉醒龍鄉村敘事的歷史化傾向
倘若說劉醒龍只擅長描寫他所熟悉的當代鄉鎮生活和鄉鎮干部形象,只能熟練駕馭中短篇小說等體裁,這顯然是不客觀的。實際上,隨著作家思考的深入和藝術功力的提高,他也開始試圖展開某些歷史領域的敘事,并取得了相當的成績,這方面的作品有長篇小說《彌天》和《圣天門口》。已有學者對《彌天》的成就予以了肯定,葛紅兵評價說:“《彌天》是近年文革小說中有重大突破的作品。以往的文革小說有傷痕小說、反思小說、知青小說等模式;這些文革小說都是在感性的層面上或控訴、或懷舊、或反思地寫文革;而《彌天》則以其深邃的理性意識、勇敢的批判精神、廣博的歷史視野超越了上述文革小說模式,達到民族性批判的高度。《彌天》向我們揭示了中華民族性格內部柔弱和嗜血、屈從和兇暴、勤勉與狡黠的又矛盾又統一的內在結構,具有深刻的人性關懷力量,這樣的小說,近年只有莫言的《檀香刑》、閻連科的《日光流年》可比。”李遇春評價說:“(《彌天》選擇了從‘性——政治和‘文化——國民性的雙重視角來透視在那個荒唐的歷史年代里我們民族的集體病態心理癥狀,并對當時的歷史倒退現象做出了獨特的變態心理學的解釋。”王光東評價說:“這部作品在寫了人性的邪惡、人性的暴力、人與政治之間那種不好的丑陋的一面的時候,又用人性里非常溫馨非常動人的那些東西,來舉證它對那樣的社會的非常寶貴。而這種寶貴的東西不可能存在于政治層面,只能屬于民間。從這個意義上講,劉醒龍在小說的序里說過去是一種深刻,在人類的整個發展里面,人性本身能夠保留這么一點東西,不僅是深刻而是人類歷史的幸運。
《彌天》實際上代表了劉醒龍小說創作的重大轉向,即從這部小說開始。劉醒龍開始關注鄉村歷史的宏大敘事,并試圖開始從人性的角度全面剖析我們民族中不可回避的重大事件——“文革”。在《彌天》之后,劉醒龍的創作境界得到提升,到了2005年,劉醒龍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圣天門口》出版了,立即引起了評論界廣泛的注意。首先題目就是獨特的,既然寫的是鄂東大別山深處一小鎮的歷史演變,為何冠以“圣”一字呢?作家劉醒龍是否真的有一種建構神性倫理的審美沖動?或許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作家在這部作品中成功地借一個鄂東小鎮的“小歷史”勾勒出20世紀前半期中國歷史演變的“大歷史”,在寫作上實現了自身的突破和轉型。評論界也對這部作品予以了較高評價。洪治綱評價說:“劉醒龍的長篇新作《圣天門口》是一部異常豐饒的小說。它以綿密而又均衡的敘事,在復雜尖銳的歷史沖突中舉重若輕,縱橫自如,既展示了現代中國崛起的坎坷與曲折、悲壯與凝重,又再現了中國底層生命的坦蕩與純樸、粗獷與狡黠。與此同時,作者還精心設置了一系列豐富的敘事枝蔓,將小說的審美意蘊不斷推向異常廣袤的精神空間,從而使這部長篇呈現出某種‘百科全書式的系統結構和文化意旨。”南帆評價說:“《圣天門口》是一部大書,不僅因為它在風土人情風俗天文地理等方面的描寫堪稱大氣磅礴,而且里面有對歷史的追問。認知歷史是個艱難的事情。過去的事情如何整理成合乎邏輯的脈絡,如何在歷史中為我們自己定位,這才是歷史。我們過去對歷史有一套解釋的概念,但歷史之中有不解之迷,因此歷史之中是否還有其它的因素在起作用,《圣天門口》就試圖尋找說明其他的因素。”
《圣天門口》在寫作藝術上也有一定的獨到之處。首先,《圣天門口》將民族歷史的大敘事和鄉村民間的小敘事結合起來,較好地實現了其敘事模式的轉型,而劉醒龍在此之前的創作多以傳統現實主義的方法描寫當代鄉村和鄉村生活,在藝術視野方面略顯狹小。其次,《圣天門口》在空間、時間、人物、細節的設置上十分考究,顯示了某種史詩性的追求。施戰軍評價說:“小說在很多方面挑戰了現在已有長篇小說的難度的極限。書中人‘說古和進行中的風云變幻,構成了聲音復唱關系,無論從生活的廣度、理解的多重可能性還是結構、寫法、人物關系的復雜程度,這部小說都經得住考量。”宋炳輝則評價說:“正如劉醒龍明確表明的那樣,他并沒有回避這部小說中對于長篇小說的史詩性追求和現實主義回歸的雄心。他的建立一個獨立自足的藝術世界的理想在《圣天門口》中得到相當完美的體現。”在《圣天門口》中,劉醒龍確實做出了這方面的努力。
責任編輯文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