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靜
摘要:人文主義思想是貫穿薩義德后殖民文化理論的主線,同時也是他所有批評的終極旨歸。薩義德所構想的“廣泛的人文主義”包括兩個基本層面:一是指在研究上將人文主義與社會政治、歷史等領域相聯系,強調人文主義所具有的世俗性;二是指在應用上將人文主義價值擴展到全世界所有民族,從而使人文主義具有開放性。這種人文主義的本質要求乃是一種民主批評實踐,即以一種開放的民主的姿態對身邊的各種具體事物展開批評。因此,這種人文主義蘊含著深刻的文化寓意,它所追求的人類文化發展目標必然是實現多元文化的和諧共生。
關鍵詞:薩義德:后殖民文化理論:廣泛的人文主義
中圖分類號:G02(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2)07-0055-05
人文主義思想是貫穿薩義德后殖民文化理論的主線。同時也是他所有批評的終極旨歸。我們要想正確理解和把握薩義德的后殖民文化理論,就必須認真考察他在《東方學》、《世界、文本、批評家》、《文化與帝國主義》、《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等幾部主要著作中所倡導和踐行的“廣泛的人文主義”,概括其基本構想,弄清其本質要求,領會其文化寓意。
一、“廣泛的人文主義”之基本構想
我們首先必須認識到這一點,即薩義德對人文主義的討論是有針對性的,并非為了出示一部人文主義的歷史,也不是要探究其可能包含的所有內涵。實際上,他所深刻闡釋、努力踐行并始終堅持的“廣泛的人文主義”原則,是在批判、反思美國人文主義實踐的基礎上對西方傳統人文主義所進行的本質修正和重新闡釋。
薩義德之所以集中討論美國的人文主義及其實踐,主要出于以下兩方面的原因:一是美國是他最了解的世界,他成年以來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那里;二是美國作為世界上僅存的超級大國、作為一個移民社會對人文主義者提出了特殊的挑戰和要求。當然,薩義德也認為他的很多論述同樣適用于別的地方。反思美國人文主義的現實狀況,薩義德對西方傳統人文主義提出了三個方面的批評。一是批評了傳統人文主義的精英化傾向。薩義德指出,人文主義曾經是一種特殊的才能,它要求修習或閱讀某些艱深的文本,在此過程中不得不放棄某些東西,比如娛樂、快感、適應現世環境等等,因而它通常被認為是一個受到相當限制的、需要付出努力的領域,或令人為難的東西。換言之,人文主義是一種具有強烈精英意識的建構,好比一個非常嚴格的俱樂部,它的規則會把大多數人排除在外。這種精英化傾向不僅使人文主義變成了崇拜和壓抑的手段,而且也將人文學科被故意設想或教導成為與當代歷史、政治和經濟這個骯臟的世界不甚相關的東西。結果,文學和人文主義所尊崇的不是創造和改變歷史的過程,而是近乎神圣的、田園牧歌般的過去。就像奧曼所證實的那樣,人文主義和人文學科轉變成了一種專業的編碼,其態度也輕松地凝固成了例行公事的滿足,其追求則是對于真理不帶感情的研究,不偏不倚、無牽無掛。二是批評了傳統人文主義的本質化傾向。薩義德借用福柯、德里達等人的后結構主義思想,對西方人文主義思想中的本質主義傳統采取了徹底批判的態度,在他看來,各種各樣的中心主義都是本質主義的具體體現,因此,他說:“我一向反對任何的中心(centricity)——中心與怪異(eccentricity)恰好相反——不管是非洲中心、歐洲中心、美國中心或什么中心。”薩義德指出,“我們”一直知道和感受到的東西,即那些不加辨別、天經地義的東西,恰恰隱藏著本質主義。因而他認為,人文主義不能被當成是一種用來鞏固和確認“我們”一直知道和感受到的東西的方式,而應當被建構成一種質問、顛覆和重新塑造的途徑,這就需要在認識論的基礎上對至今仍存留在人文主義核心的本質主義予以深刻的抨擊。三是批評了傳統人文主義的排他性傾向。作為一位巴勒斯坦裔的人文主義者,薩義德對于西方人文主義傳統中排斥非西方的那種固執的傾向特別敏感。他指的是那種可以避免的狹隘的視野。它只是用一種自我吹噓的敘述回顧過去,卻故意遺漏了其他群體的成就,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對他們富有成果的存在也視而不見。薩義德看到在西方的人文主義傳統中存在一種偏狹的觀念,如“我們代表一種仁慈的文化,他們則代表暴力和仇恨。我們文明,他們野蠻。”在這種“我們vs.他們”的對立思維框架中,固守“我們”西方經典和價值標準的人文主義,就是對非西方的他者的排斥。他還特別批評了西方人文主義對印度、中國、非洲和日本的傳統的忽視,并認為它們的最終結果永遠是枯竭和狹隘的視野。
薩義德通過反思美國人文主義,而揭示出的西方傳統人文主義的上述三方面缺陷,使我們認識到真正享有傳統人文主義所強調的諸如自由、平等等個體權利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從本質上講,西方傳統人文主義是一種以文化等級觀念為基礎的學術話語,具有強烈的精英主義、本質主義和排他主義傾向,蘊含著典型的歐洲中心主義觀念。然而,薩義德對傳統人文主義的上述嚴厲批評并不妨礙他依然相信:有可能在人文主義的名義下,對人文主義保持批判性。在他看來,對人文主義的濫用損害的只是人文主義實踐者的名譽,而非人文主義本身的名譽。關于最近四五年時間里,美國出版、發表的大量傳言,或蓄謀反人文主義的書籍和文章,薩義德的看法是:在大多數情況下,它們是針對人文主義在很多關于非歐洲人和移民的政治和公共政策中的誤用,作出了通常是理想主義的批評,甚或是強烈的過度反應。但他認為,抨擊對某種東西的濫用并不等同于不予理會,或完全毀壞那種東西,因此,人們絕不應該像反人文主義者那樣完全撒手放棄人文學科或人文主義。可見,薩義德對西方傳統人文主義并沒有完全否定。傳統意義上的人文主義始于文藝復興,最初是指對待源自希臘和羅馬的古典學問的態度和信念,在后來的發展過程中逐漸演變成一種強調諸如自由、平等等個體權利的文化潮流。我們看到,事實上薩義德對傳統人文主義尊重個體權利的核心理念依然極有興趣,所以他仍然覺得,對自由和知識的人文主義理想依然給不幸的人們提供能量,如果沒有“它所承載的令人討厭的凱旋者的負重”的話,西方傳統的人文主義仍然是“很值得保留的”,因為它能夠向知識分子提供表達和捍衛前殖民地人民的人權和政治權利的手段。
由于薩義德相信,即使在以歐洲中心主義和帝國的經驗對人文主義的濫用中接受教育的人,依然能夠塑造另一種人文主義。針對西方傳統人文主義及其實踐中存在的三個方面的缺陷,他建構了一種新型的人文主義——“廣泛的人文主義”,其基本構想是要從兩個層面上修正西方傳統的人文主義。第一個層面是指,在研究上將人文主義與社會政治、歷史等領域相聯系,強調人文主義所具有的世俗性。在我們這個世界中,沒有什么是與世隔絕的,也沒有什么純然不受外界的影響,每一領域必然會與其他領域相關聯。薩義德說:“人文主義的核心是那種世俗觀念,那就是,歷史的世界是男人和女人、而不是上帝創造的。”他意指人文主義不能脫離具體的社會政治歷史環境,還必須隨著政治歷史環境的變化而變化,面對現實進行反思,修正那些因歷史局限而造成的偏狹與不公,而不是固守某種已經成為過去的傳統。因此薩義德強調,人文主義者必須以某種方式面對變化了的環境,既包括西方世界中由于非西方人口的加入而帶來的文化格局的變化,也包括東西方國家之間新的政治經濟關系。他說:“任何一個人文主義的重大成就,無不與那個階段的新事物,或者是藝術、思想或文化中最近出現的真實的和激動人心的東西,有著重要的結合、關聯或接受。”總之,薩義德認為,人文研究需要一種有創意的理論來指導,學者可以公開地介入政治和當前的利害關系,用那些既不從某一個學科的封地或集團的生存出發,也不從如“印度”或“美國”這樣欺騙人的身份出發,而是從改進或自愿加強一個社會、從試圖在其他社會中生存的人高尚的價值觀出發。第二個層面是指,在應用上將人文主義價值擴展到全世界所有民族,從而使人文主義具有開放性。薩義德指出,真正的人文主義應該是開放的、尊重各種不同的文化特性的人文主義。他說:“人文主義的本質,就是把人類歷史理解為不斷的自我理解和自我實現的過程,這不僅是對于我們,作為白種人、男人、歐洲人、美國人,而且是對于每一個人而言的;要是看不到這一點,那也就是根本什么都沒看到。在這個世界上,有別的學術傳統,有別的文化,有別的精神特征。”這種人文主義是世界主義的,它將一切民族和國家都囊括進來,特別是邊緣的、落后的地方也得到關注。上述兩個層面便是薩義德“廣泛的人文主義”不同于西方傳統人文主義之基本構想。
二、“廣泛的人文主義”之本質要求
從薩義德的“人文主義作為一種進行中的實踐”、“人文主義活動”、“一種行動的人文主義”等表述中,我們不難看出,他所謂“廣泛的人文主義”關注的實際上主要是具體的實踐意義上的人文主義,而非抽象的理論意義上的人文主義。這樣的人文主義告訴人們,在今天這個動蕩不安的充滿了交戰狀態和各種恐怖主義的世界里,作為知識分子或者人文學科的學者和教師應該做些什么。因此,它是知識分子直接面對各種具體實踐時應當具有的一種態度和傾向,也是知識分子所應承擔的社會責任。關于人文主義,薩義德有過一段較為明確的闡述,他說:“人文主義是努力運用一個人的語言才能,以便理解、重新解釋、掌握我們歷史上的語言文字成果,乃至其他語言和其他歷史上的成果。以我對于它在今天的適用性的理解,人文主義不是一種用來鞏固和確認‘我們一直知道和感受到的東西的方式,而毋寧是一種質問、顛覆和重新塑形的途徑,針對那些作為商品化的、包裝了的、未經爭辯的、不加辨別地予以合法化的確定的事實呈現給我們的那么多東西,包括在‘經典作品的大紅標題下聚集起來的那些名著中所包含的東西。”因此,他認為要從根本上認識人文主義,就應“把它理解成民主的,對所有階級和背景的人開放的,并且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揭露、發現、自我批評和解放的進程”。薩義德甚至更進一步指出:“人文主義就是批評,針對大學(它當然不是那些吹毛求疵、目光狹隘、自視為精英組織的人文主義所占有的位置)內外的各種事件的態勢,并且,它以其民主的、世俗的、開放的特性,凝聚它的力量和適用性。”[9呵見,對于薩義德而言,“廣泛的人文主義”之本質要求乃是一種民主批評實踐,即以一種開放的民主的姿態對身邊的各種具體事物展開批評。
作為一種民主批評實踐,“廣泛的人文主義”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習見的反抗,它反對任何形式的陳詞濫調和不經思索的語言,它實際上是對立雙方的對話,一方面是那些環境,另一方面是個人的人文主義者,這種對話關乎最深切的利益,而不是順從或身份認同。其目的是讓更多的東西可用于批判性的審查,沒有什么誤解絕不可能得到修正、改進或顛覆,沒有什么不公正的、見不得人的秘密或者殘酷的集體懲罰或者明顯的帝國統治計劃絕不可能揭露、解釋和批評。這便給人文主義者設定了如下的閱讀和闡釋目標,即要在藝術作品中,在哲學家、知識分子和公共人物所作的陳述中,區分出普通的和不普通的、平常的和不平常的。因此,人文主義者必須提供其他的選擇,必須鑿破沉默,開放記憶中的世界,關注那些被排除在視線之外的弱勢人群、邊緣地區和落后國家。用薩義德的話來說,即“人文主義者的任務不只是占據一個位置或空間,也不只是簡單地屬于某個地方,而同時成為某些通行的觀念和價值的局中人和局外人,無論它們是我們的社會,別人的社會,還是他者的社會中的問題”。事實上,薩義德在《東方學》和《文化與帝國主義》兩本巨著中進行的正是“廣泛的人文主義”在本質上所要求的民主批評實踐。
《東方學》是薩義德將自己的人文主義理想付諸批評實踐的第一次大型嘗試。在《東方學》2003年版序言中,他明確指出:“我在《東方學》中的想法,乃是以人文主義批評去開拓斗爭領域,引入一種長期而連續的思考和分析,以之取代那些短小的隨興之辯,后者禁錮思想、意氣用事,使我們帶著標簽陷于勢不兩立的爭論之中,這種爭論不以理解與知識交流為目的,倒是意在達成一種好斗的集體身份。”《東方學》主要踐行了薩義德所謂“廣泛的人文主義”的第一層構想,即將對人文學科的研究與世俗政治聯系起來,從而使被人文學科排除在外的東方學重新納入人文研究的范疇。薩義德的假設是,作為一門人文學科的東方學,是以歐洲中心主義觀念為基礎的意識形態建構。為了證明這種假設,他考察了“幾乎被東方學的范圍、經驗和結構所徹底消除的那些人文價值”,闡述了歐洲的人文學者是如何以不同方式在不同程度上屈從于東方學觀念的內在支配的。在薩義德看來,由于人文主義者“有意識地選擇一種經過偽裝的、赤裸裸的、系統過濾過的表現模式,而不選擇那種有爭議的模式”,導致歐洲傳統的人文主義沒有能夠清楚地認識到文化的政治性和意識形態性,看不到文化與權力之間的密切關系,不僅無力抵抗帝國主義,反而參與了帝國的擴張活動,或者說至少沒有干預東方學話語的建構。因此,在對東方學的系統批判過程中,薩義德揭示了傳統歐洲人文話語在東方學建構中的重要作用,指出東方學就其本質而言是傳統歐洲人文主義的派生物,反過來,傳統的歐洲人文主義之中已經深深嵌入了東方學思維。他在《東方學》中的這種分析正彰顯了“廣泛的人文主義”的世俗性特征。
《文化與帝國主義》是對“廣泛的人文主義”原則的又一次大型實踐。在關于“廣泛的人文主義”的訪談中,薩義德明確指出:“我一直在寫一本大書,書名叫《文化與帝國主義》,研究的就是廣泛的人文主義原則,我所受的教育、覺得很自在的西方原則,總是受限于國界。”可見,作為《東方學》的續集,《文化與帝國主義》主要踐行了薩義德所謂“廣泛的人文主義”的第二層構想,即將人文主義價值運用到全世界所有民族。而這是他在《東方學》中所沒有做的,在那里他只是從歐洲的一面來討論,而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則將拉丁美洲、非洲、亞洲等非歐洲的任何地方都納入了討論。通過對非歐洲世界人民反對與抗拒歐洲白人世界的分析,薩義德嘗試著顯示了非歐洲的另一面。為了拓展人文主義討論和應用的領域,薩義德提出了三種踐行民主批評的模式,即“混雜文化”模式、“對位解讀”模式和“駛入的航程”模式。“混雜文化”模式除了要求關注文化與政治的復雜牽連和相互關系之外,更重視世界范圍內人類文化之間的雜交和相互依存關系;“對位解讀”模式要求將西方文化中帝國文化與前殖民地國家文化相互聯系起來;“駛入的航程”模式要求非西方作者主動地有意識地進入歐洲與西方的話語結構,和它打成一片,從而使它承認邊緣化了的、受壓制的,或被遺忘了的歷史。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的這些建構正彰顯了“廣泛的人文主義”的開放性特征。
三、“廣泛的人文主義”之文化寓意
薩義德后殖民文化理論的核心問題是對東方與西方、我者與他者文化關系的思考。其在本質上是對人類不同文化之間相互交往關系的思考。因此,他所謂“廣泛的人文主義”原則呼吁將人文主義價值運用到全世界所有民族,蘊涵著深刻的文化寓意。正如薩義德所言:“我們需要的不是那種被制造出來的文明的沖突。而是聚精會神于相互交疊的文化間的慢慢合作,這些文化以遠為有趣的方式彼此借鑒、共同生存,絕非任何刪繁就簡的虛假理解方式所能預想。”“廣泛的人文主義”所追求的人類文化發展目標是實現不同文化的和諧共生,而且它同時指明了人類不同文化和諧共生的必要性、可能性及實現途徑等問題。
人類不同文化的和諧共生何以可能?“廣泛的人文主義”所提出的人文主義的世俗性特征,彰顯了人類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世俗性”是薩義德后殖民文化理論中的一個關鍵詞,他總是用這個概念來表示任何人、任何文本、任何事物都不能從真實的歷史環境中分離出來,甚至在理論上也不能。那么,世界上的各種群體及其文化也不可能脫離實際存在的環境,事實上,每種文化的存在都以其他各種群體及其文化的客觀存在為其現實環境。可見。在人類文化的發展過程中,沒有任何一種文化是孤立存在的,任何一種文化的發展和維護都離不開與其相異質甚至相競爭的其他文化的存在。正像薩義德所認為的那樣,一切文化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織在一起,世界上各種文化令人震驚地互相依賴,甚至在想象中都沒有被分清,一切文化的歷史都是文化借鑒的歷史,人類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依存是一個普遍的準則。特別是隨著經濟全球化的迅猛發展,人類作為一個整體所面臨的許多共性問題日益凸顯,迫使人們開始從人類整體來考慮問題,承認人類文化的某些共性,從而加強合作,更彰顯了人類不同文化之間的緊密關系。薩義德從在約翰內斯堡舉行的聯合國世界首腦會議看到了這一趨勢,并認為它所展現的諸多全球共同關注的領域和問題,如環境、饑荒、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差距、健康、人權等等,表明一種令人欣慰的新集體共識已經出現,為“大同世界”這一通常信口說出的概念帶來了新的迫切性。從當前來看,與市場經濟模式相適應的文化理念和價值認同、以民主和自由等為核心的政治價值、追求富裕和文明的生活理念以及在全球范圍內勃興的綠色文明等符合人類共同利益的價值追求,正在走向全球。這些共同的價值追求使我們看到了人類不同文化和諧共生的可能性,同時也使我們認識到,只有實現不同文化的和諧共生,加強合作,才能推動形成越來越多的共同的文化與價值觀念,才能使人類更好地解決其所面臨的生態破壞、資源短缺、人口膨脹、毒品泛濫、艾滋病傳染等共同的問題。從理論和現實兩方面來看,“廣泛的人文主義”所追求的人類不同文化的和諧共生既是可能的,又是十分迫切的。
人類不同文化的和諧共生如何實現?“廣泛的人文主義”所彰顯的人文主義的開放性特征,要求不同文化都應當排斥一種本質性的身份建構。正如薩義德所觀察到的那樣,世界變得比以往更為一體化和人口混雜得多:來自非洲北部、庫爾德、土耳其的穆斯林,來自中東和東、西印度的阿拉伯人以及來自一些非洲國家的男男女女,已經永久地改變了英國、瑞典、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和其他一些歐洲國家的整體面貌;民族、種族和信仰的驚人的混雜,形成了拉丁美洲各不相同的歷史;印度、馬來西亞、斯里蘭卡、新加坡以及其他一些亞洲國家同樣有著極具多樣性的語言和文化。因此,民族身份的整個概念必須加以修正,那種統一的、清晰的、同質的民族身份觀念現在必須受到反思。在薩義德看來,在全球普遍交往的世界中,任何希望建構一種所謂永恒民族性、文化性(如西方性、東方性、歐洲性、亞洲性、美國性、中華性)的努力都是危險的,其往往會走向民族文化沙文主義,最終導致不同文化間的封閉與對立。雖然薩義德更側重于揭示人類文化交往中的不對稱現象,但由于一切文化交往都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實際上“廣泛的人文主義”之文化追求需要雙方的共同努力,只有這樣才能構建不同文化共同發展的領域,而非戰場。
一方面,西方世界應當摒棄傳統人文主義的歐洲中心主義觀念。歐洲中心主義的普遍主義的狹隘性,它對西方文明未經檢驗的假設,它的東方學,以及它試圖推行一種方向一致的進步理論等等,都是與“廣泛的人文主義”所倡導的真誠的世界主義或國際主義背道而馳的。然而,如今我們處在一個緊密聯系而又變動不居的世界中。任何一個民族或國家的歷史和文化認同都無法限定于一個傳統、一個種族或一種信仰,西方世界如果繼續忽視印度、中國、非洲和日本等國家和地方的傳統,不僅無助于自身的文化發展,也會對整個人類的文化進步形成阻礙。高唱美國或西方優越論而嘲笑、貶低或者鄙視其他文化的做法已經站不住腳了,炮制出諸如“我們代表一種仁慈的文化,他們則代表暴力和仇恨”“我們文明,他們野蠻”等論調更是可笑。顯然,如果說一種歐洲中心主義的人文主義在過去足以使用,那么它現在已經沒用了。另一方面,東方世界應當超越狹隘的文化民族主義觀念。正如薩義德所言,狹隘的民族主義強調不同文化和文明之間的強烈差異,并試圖以這種差異作為解釋所有問題的萬靈藥方是極端錯誤的。其所引發的全盤拒絕主義不僅無助于東方國家的文化進步,也不利于整個人類的文化發展。因此,薩義德“廣泛的人文主義”原則要求東方世界在利用民族主義成功地爭得民族獨立之后,避免陷入一種過度仇外的不容異己的極端狀態。東方民族就是面對西方的文化殖民,也不能簡單地采取“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報復手段,而應當理性地抵制自身文化中這種潛在的傾向。因為這種簡單的仇視與報復行為只是在重復對方的錯誤,其結果毫無疑問只會加深彼此的對立情緒。去殖民化過程中的這種狹隘的民族主義,在薩義德看來,無異于重復殖民主義的結構,事實上堅持如“黑人性”、“伊斯蘭至上”這樣的本質主義概念,就是接受了帝國主義結構中的殖民者,被殖民者、西方/東方對立的思維方式的遺產。
總之,“廣泛的人文主義”原則抵制不同文化在相互交往中尋求某些帶本質性的東西,去恢復它,或把它放到無可辯駁的崇高地位。相反。它表現出一種宏闊的視野,要求每一個民族和國家都應該看到,“在這個世界上,有別的學術傳統,有別的文化,有別的精神特征”。“廣泛的人文主義”認為,使得一種文化和文明讓人感興趣的東西不是它們的本質或純粹,而是它們的結合和差異,它們所具有的與其他文明之間形成引人注目的對話的方式。于是薩義德斷言,不可能有一種真正的人文主義,其范圍局限于以愛國熱忱贊頌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典范中的種種優點。他所謂“廣泛的人文主義”要求任何文化都不能疏遠和敵視其他不同的文化,而必須積極地為一種外來的他者文化創造一個場所。薩義德說:“我絕不承認,某個東西在人文主義看來、在本質上是毫無趣味的,僅僅是因為它不是我們的東西,或者因為它屬于不同的傳統,來自不同的觀點或經驗,是不同的工作程序的結果。”可見,依照“廣泛的人文主義”原則,人類文化應該以一種“世間的、綜合的(區別于疏離的或局部的)模式”來抵抗我們這個時代大量還原論的和庸俗化的“我們vs.他們”的思維范式,這種結構的最終結果永遠是枯竭和狹隘的視野,而缺乏更進一步的理解。“廣泛的人文主義”必然要求進入差異,進入另一種傳統,實現“大規模綜合”,但又絕不是要抹消其組成部分的個體性和歷史的具體性。因為“廣泛的人文主義”研究,盡管對幾個世紀以來一直被認為是無法逾越的東西方之間所存在的鴻溝進行了重新思考,但其目的并非是要消除差異本身,而是要對差異意味著敵對、意味著對立永遠無法消除這類觀念以及從中產生出的一整套對立性認識提出挑戰。事實上,沒有誰能否認民族和文化差異在人類交往過程中所起的積極作用,因此,我們沒有必要擔心“廣泛的人文主義”所追求的人類文化的和諧共生會使人類文化的多樣性消失。
責任編輯文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