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水煮魚”

摘要：“螞蟻”這一意象不僅是徐則臣對“京漂”生活和情感狀態的隱喻，也是作家本身曾有過的漂泊感受后的自身認定，這種身體介入式敘事姿態，為時下的底層寫作提供了有益的創作經驗?！八篝~”系列意象是對北京這座城市的隱喻。它的魅力在于對“京漂”精神世界的顛覆和期許，但城市物質因素的抵觸與干擾不斷阻礙著“京漂”們精神上對都市的皈依，在“城與人”的敘事張力中，徐則臣筆下的“京漂們”無一不在城市的邊緣無望的游蕩。

關鍵詞：“京漂”；螞蟻；水煮魚；北京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06-0083-03

一、螞蟻：身體在場與情感親歷下的底層書寫

“螞蟻”是徐則臣“京漂系列”中的意象之一，也是徐則臣筆下唯一一個能指含義清晰的意象，作者于作品中直接說出了“螞蟻”的指代內涵，即那些生活在北京市區的外圍，包括海淀的高校周邊、中關村、藍旗營，城鄉結合部的出租屋、車站、小飯館和過街天橋、地下通道的假證制造者、盜版光碟的販賣者們。

作者用“螞蟻”的意象隱喻“京漂”，恰到好處地展現出這些城市邊緣人在大都市的生活狀態和情感焦慮。在《啊，北京》中，故事的講述者，小說家“我”與邊紅旗一樣，沒來由地喜歡北京，“覺得自己像只螞蟻，和一千多萬只其他的螞蟻一樣。螞蟻太多了，擁擠得我找不到路了，找不到也得找，不然干什么呢?！蔽沂潜姸唷拔浵仭敝械囊恢唬磺Ф嗳f只，像“我”、邊紅旗一樣的京漂數量之龐大令人咋舌。不僅數量多，而且他們體積渺小、力量薄弱，像螞蟻淹沒于叢林，“京漂們”的方向和路線也很快就被都市裹挾得無影無蹤?？杀M管方向模糊，雖然前途迷茫，但他們步履依舊堅定地向前，如同螞蟻攢積糧食，要背負大于自己體積數倍的食物躑躅前行，“京漂們”背負著生存的壓力，固守著原有的堅持，尋尋覓覓。“找不到路了，找不到也得找，不然干什么呢”，這是“京漂們”唯一的生活指向：繼續尋找已經早已找不到的前進之路，不然就會無所適從。

而這份要融入北京的堅定與執著來自于“京漂們”對于北京沒來由地喜歡。即使邊紅旗為了在北京能夠生存下去而放下知識分子的尊嚴去蹬三輪車，甚至最后說服自己去干販賣假證的勾當，他仍然“莫名其妙地希望在這里生根發芽，大小做出點事來”，仍然涌動著滿腔詩情，奮然地抒情“啊，北京”。即使無家可歸、四處流浪（《跑步穿過中關村》），還是執著地堅守北京，邁著輕快而堅定的步伐，跑步穿過中關村……也許正是在這種對北京莫名愛的驅使下，數不清的異鄉人拋別了故鄉小鎮，從四面八方涌進了首都，于是，“螞蟻太多了”，多得數不勝數。誰也不知道這種對北京莫名的喜歡源于何處，甚至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正是北京之于這些異鄉人的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使他們急切地要融入這座城市，于是，“京漂”們在這座都市的灰色地帶像螞蟻一樣卑微地勞作著，攢積著糧食。他們從事著非法的買賣，時刻警惕著不被警察盯上，與他們做買賣的有學生、平民，還有公務員、大老板，他們為陽光下的道貌岸然者制造著繼續在這個城市中逍遙下去的偽裝，卻永遠無法給自己頒發走出陰影、融入城市的綠卡。

可是結果如何？每天過著“辦證、吃飯、睡覺、警惕著不被警察盯上”的“正常”生活的“我”，于厭倦與毫無期待中升起一種感覺，“一個人在這浩瀚無邊的城市里待了無數年，還將再待無數年。一個人像一只螞蟻。像沙塵暴來臨時的一粒沙子。這種多愁善感的時候我就特別感謝子午，他在我身邊；但同時也為此憤怒，他也待在這里，是一只螞蟻旁邊的另外一只，是沙塵暴中一粒沙子身邊的另外一粒。我的表弟，像我一樣，早早的被這個城市淹沒了?！保ā短焐先碎g》）作品中的“我”比陳子午、邊紅旗在北京漂泊的時間更久遠，如果子午和紅旗沒有因為死亡和返鄉中斷了北京的漂泊，那么他們也會和如今的“我”一樣，像一只螞蟻，這只螞蟻若干年后還是一只“螞蟻”。而若干年后的“我”早已沒有了初來北京的悸動與惶惑，喪失了原有的夢想與信念，對未來的擔憂取代了以前的期許，對現在生活的厭倦模糊了曾經的新奇。迷茫、無措、無奈、厭倦交織下的焦慮侵襲了來京已久的“我”。這種焦慮其實是“京漂們”自始至終的漂泊感。從曾經懷揣夢想、步履堅定地闖入北京直到如今或是像“我”一樣的繼續著無望的生活，或是如子午的死亡，亦或是像邊紅旗似的被迫返鄉，自始至終，螞蟻還是螞蟻，“京漂”之于“京漂”就是螞蟻旁邊的另一只螞蟻，沙粒身旁的另一顆沙粒，依舊渺小、卑微、背負著生存的重壓，生活沒有轉機，毫無變化，每個“京漂”自始至終的生活狀態就是這樣“無根的漂泊”，伴隨而來的是精神的無可歸宿。

在作品中，徐則臣對于這種精神無所歸一的漂泊感的書寫既不是高蹈的宣言，也沒有經過觀念的提純與篩選，而是源于作家身體在場的情感體驗。作家本身作為投身都市的異鄉人，也曾經以異鄉人的眼光打量過這里，憑借俯下身來對生活的切近觀察和細膩的情感體驗，他了解并懂得這種無根無依的漂泊感受給予“京漂們”的無奈與無望?！霸诒本液臀业哪切┥硖庍吘壍呐笥岩粯?，時時刻刻感覺自己是個外地人。這個‘外地人’沒有貶義，不是指‘鄉下人’，而是說你外在于北京，身心分裂，你扎下了根，也找不到根”[1]。正是作家這種身體介入式敘事姿態，使得他的作品在立足于日常生活的粗糙與堅硬的同時，也不乏柔嫩的感喟與細致的抒情。

這種寫作姿態也為時下底層文學的寫作提供了某種借鑒。他沒有如某些底層文學創作者那樣，用評論界的話語來說“一寫到底層世界就是暴虐、丑惡、病態、殘缺;一寫到下崗工人和勞動群眾，就是命運重壓下的扭曲、異化、沉淪、墮落”[2]。徐則臣沒有在作品中對這些底層人物的苦難實施極致化的書寫，也沒有將生活中的鮮血淋漓和慘不忍睹本質化，而是以介入式的寫作姿態審視、觀察，以自身的情感體驗為依托，關懷、同情，“螞蟻”這一意象的出現，正是作家真誠的情感投入與親身體驗后的慎重選擇，從這一意象的出現總是與“我”這一人稱連綴就可以看出作家親歷性的情感擲放。徐則臣在接受采訪時毫不諱言“京漂們”的精神訴求就是自己的情感親歷：“我想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他們的希望和絕望是什么，他們的疑難和幸福在哪里，他們為什么要待在北京，北京和他們關系怎么樣。他們居無定所、心無所依地‘漂’著。他們的想法某種程度上就是我的樣板?！薄拔浵仭泵煨　⒈扒印⒈∪酰粌H是“京漂們”的生活和情感狀態的隱喻，也是作家本身曾有過的漂泊感受后的自身認定。盡管邊紅旗和陳子午們是靠販賣假證這一違法買賣作為其漂泊的物質支撐，而“我”是依靠寫一些“稿費連買書都不夠”的小說維持生計，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漂泊感和孤獨感卻是一致的，他們都是被北京這座都市叢林淹沒的小小螞蟻。

二、水煮魚系列：吸引與拒斥張力中的城市意象

“水煮魚”系列也是徐則臣“京漂”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意象，它包括水煮魚、麻辣燙以及一切以麻辣味道為主的食品。它的能指意義不像“京漂”之于“螞蟻”那么直接而清晰，后者往往出現在敘事者“我”“多愁善感”時的直接感嘆中：“我像是一只螞蟻”、“啊，北京，我剛爬到你的腰上，就成了螞蟻”，敘事人稱“我”與“螞蟻”意象的直接連綴以及明確的抒情，毫無懸念地揭示出“螞蟻”的隱喻對象是在北京四處漂泊的邊紅旗、陳子午們。而“水煮魚”系列意象的顯現比較隱蔽，甚至可以說并不以一個意象的姿態呈現，它的設置與徐則臣穩健、踏實的敘事風格一致，樸素而實在。

“水煮魚”系列意象在徐則臣的“京漂小說”中出現頻繁，或是正式的大餐，或是非正式的外賣，或是零食，在作品里，“京漂們”對水煮魚等麻辣食物的熱愛程度超乎想象，似乎那是他們生活中唯一喜愛的味道。在《啊，北京》中，它是“我”這樣的“京漂作家”和“京漂”室友們平時很少吃的奢侈菜品，是我們或高興、或悲哀時放肆地大吃一頓時必選的菜肴，是邊紅旗生意不錯時理所當然的慶祝方式。麻、辣、鮮、香，這水煮魚的味道讓“京漂們”沉醉其中，贊不絕口。不僅如此，這些“水煮魚”系列意象還被作家賦予了超乎尋常的精神力量。如作品描寫到遭受挫折、遇到驚嚇的陳子午，原本“一直不能吃辣”，但在遍嘗酸甜的味道之后，居然贊揚“麻辣的味道最好吃”，并從此恢復了味覺，繼續在北京的漂泊。也是在街邊的承澤園的麻辣燙攤位那里，陳子午邂逅了北京姑娘，找到了在北京繼續下去的理由和動力?？梢砸姵觯八篝~”絕不是一道普通的菜品，“麻辣”也不是簡單的味道，它蘊含著作家一定的思想意旨。雖然作家沒有將其隱喻的對象明確指出，但從“水煮魚”系列意象的頻繁出現里，從“京漂們”對它們所具有的麻辣味道那匪夷所思的贊美和迷戀中，我們還是可以感覺到翻騰的水煮魚和豐富的麻辣燙里所包含的“北京”這座都市的影子。就像非典期間暫別北京歸鄉的邊紅旗，“連著好幾夜夢見北京”，可夢見的不是北京的情人，而是“一盆盆總也吃不盡的水煮魚”。

“北京”與“京漂”構成了徐則臣“京漂系列”小說的基本敘事張力，在異鄉人對都市的闖入中、在城市對異鄉人的拒斥下、在城與人的糾纏反復間，作家以介入底層而又高于底層的姿態書寫著異鄉人之于繁華都市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困境，同時也拋出了對“城與人之間的關系”的思考與探索?！霸凇本蛄欣?，《啊，北京》、《西夏》、《跑步穿過中關村》等小說一直在延伸和拓展著同一個相關的主題，它們自然而然，順流而下，到《天上人間》我有意識地筑壩蓄水了，《天上人間》我比較看重……它在我對北京的書寫中占據著一個重要的位置，在這個小說里我越發清晰地看到我對‘城與人’的探討的意義”[3]。

“北京”這座都市的神奇魅力之于“京漂們”，就像是沸滾翻騰的水煮魚所流溢出的麻辣味道，直竄腸胃，抵達肺腑，讓他們痛快淋漓、欲罷不能。在無數“京漂們”的心目中，北京的味道不是純粹的“香甜”，單一的甜膩雖令人感到歡快，卻難以吸引數以千萬計的陳子午們毫不厭倦地投身其中。北京是又麻又辣的，麻與辣的交織穿梭雖不使人感到舒適愉快，但卻刺激著味蕾，激發著熱情，鼓舞著行動。北京，就是一鍋沸沸騰騰的水煮活魚，新鮮熱烈，激情四射，它不講究精致但卻追求濃烈，于快意揮灑間呈現出短暫的紅火景象，使人潛在的欲望蠢蠢欲動，令數不清的夢想實現，也把無數的美好打碎。

都市之于這些異鄉人的魅力在于顛覆和期許?！邦嵏病笔恰捌啤保菍υ屑亦l生活建立起來的一切慣性和認知的突破，而這其中最根本的是對家鄉磨礪出的固有時空觀念的突破；“期許”是“立”，是對無限的未知交織出的無數的可能性的尋覓與追逐，北京這座城市為實現愿望和達成理想提供著可能。

北京城內通向四面八方的交通、空中穿梭的立交橋、地下隆隆馳騁的地鐵使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到達這個城市的任意角落。不僅如此，“北京”這個名字本身就意味著廣闊的外延，這是“北京”，是首都，是中國與世界的連接點，來到北京，似乎就是觸摸了整個世界。邊紅旗來到北京，感覺“世界一下子離我近了”“感覺看到了自己在世界上占據的那個點了”，而過去他在那個平庸狹長的蘇北小鎮生活，是“什么都看不見，像一頭蒙上眼睛拉磨的驢那樣過日子?！边吋t旗這個販賣假證的“京漂”，“絕對的民間詩人”，用詩人獨特的細膩和敏感說出了“陳子午們”、“敦煌們”對北京欲罷不能的深層原因：北京空間上的宏大突破了原有家鄉給予的空間上的有限感，使人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這是一種根本意義上的自我認定。夜晚來襲，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偌大的LED電子顯示屏頻繁地更換著圖像，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夜幕下攢動，北京的夜如晝般喧嚷，街邊的霓虹比家鄉的太陽還要耀眼。日與夜的模糊似乎昭示著這是一座永不沉睡、永遠在路上的城市，好像無論任何時間你都能感覺到它汩汩流淌的生動血液，不斷前進的匆匆步履，這是對“京漂們”在故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時間概念的打破。

時空感的模糊是城市之于“京漂們”對家鄉的慣性最為根本的突破，因為時空的有限感是人獲得自由感和解放感的根本障礙。在現代化因子的作用下，城市建立起來的模糊的時空界域突破了“京漂們”在故鄉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中所形成的有限的時空感，刺激了這些不甘寂寞的冒險家們欲望的因子，激發了他們的潛能和力量，這是一種對傳統生活方式反叛的力量。就像水煮魚的麻辣滋味能夠刺激味蕾、激發熱情一樣，于是，“他們從四面八方來到北京，懷抱最樸素的理想主義和激情準備大干一場或者瞎混一番”[4]。

另外，北京城孕育著他們的希望，包含著他們的期許。就像水煮魚和麻辣燙中翻滾的肉與菜在氤氳氣霧中香氣彌漫，在北京這個光怪陸離的城市中，一切皆有可能，沒人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任何時候都會有驚人的邂逅。這是“京漂們”盡管安逸卻一成不變的家鄉小鎮所無法給予和承載的?！笆前?，北京。我們也都喜歡。都莫名其妙地希望在這里生根發芽，大小做出點事來?！保ā栋?，北京》）于是，作為讀者的我們會在子午的死亡中感到陰冷和戰栗，也能夠體會到邊紅旗的“??！北京”的抒情能指中的無盡沉痛與感喟，更明白了敦煌兩腿奔跑的動力源自何處。北京是他們夢想的依托，是他們實現愿望的支架。

盡管“京漂們”發自肺腑地熱愛北京，可物質因素的抵觸與干擾不斷阻礙著他們精神上對這座城市的皈依和認同?！俺鞘性诮洕分芯佑谑孜徊⒖刂屏私洕?，以不同于物品的金錢的絕對觀念代替了和農村生活，思想永遠分不開的土地的原始價值?！盵5]當金錢作為中介取代了物物交換的原始方式，變成支撐一切生活的可能性后，對金錢的攫取成為人類進行城市生活的主要目的和動力，城市現代化機器齒輪高速運轉的背后，是人對金錢的無限渴求與追慕。生活在城市或城市邊緣的人們，只有通過金錢方可得到城市現代化提供的一切便利條件，才有實現夢想的可能性。于是，在都市之于異鄉人顛覆曾經、孕育期許的詭譎魅力的不可抗拒中，“京漂”們開始了對金錢的無盡追逐。但他們沒有一技之長，在缺乏恒定的城市生活中往往難以為繼，最終的結局只能是崇尚物質的欲望僭越法律的束縛與管治，曾經對都市的一廂情愿換來了不被接受的冰冷拒絕。于是，“非常規的卑下”成為他們留駐京城的狀態寫照，“尷尬與迷?！笔撬麄冊诔鞘屑任志艹獾膹埩ο滦纬傻木窠箲]。

“北京”之于“京漂們”物質上的極度拒斥和精神上的無限吸引就像水煮魚帶給人味覺上的抵牾和麻辣交織中產生的刺激快感一樣，在“城與人”所形成的敘事張力中，徐則臣筆下的“京漂們”無一不是處于城市邊緣的漂泊游蕩中：“我”在漂泊中厭倦，陳子午在漂泊中死亡，邊紅旗在漂泊中身體返鄉，而精神的歸宿則永遠指向了北京！

參考文獻：

[1]王明明.與時代信報記者王明明的一個訪談[J].時代信報，2009 -11-20.

[2]丁智才.當前文學底層書寫的誤區芻議[J].當代文壇，2005，（1）：35.

[3]徐則臣.每部小說里我都要解決自己的一個問題[J].青春，2009，（5）.

[4]徐則臣.跑步穿過中關村·自序[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1）：2.

[5]申霞艷.北京的欲望敘事——徐則臣論[J].當代作家評論，2009，（6）: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