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是政治動物”是亞里士多德關于人的定義的重要命題。他借此說明在奴隸社會民主制社會背景中,人的政治身份的首要性,并以此說明人的等差。即政治生命與自然生命的差序。在亞氏所處時代,這種人的等差,是以善治為目的的政治技藝的基礎。但是在這個命題延續到二十世紀歷史情境中出現了新的命意,尤其兩次世界大戰,大屠殺等事件說明在人類狀況處于極端條件下,政治生命與自然生命之間的對立開始凸顯,與暴力相關聯的“生命政治”成為人學的重要問題,并意味著亞氏命題的一種問題化轉向。因此如何在當代歷史情境中重估亞氏命題成為了一個重要課題。
關鍵詞:人是政治的動物;生命政治;問題化
中圖分類號:B502.233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06-0003-02
一、“人是政治的動物”
在亞里士多德所處的古希臘奴隸制民主時代,政治學的產生是直接服務于城邦的。人生活在城邦之中,必然是城邦政治安排的結果。在亞里士多德眼中,政治學是實現一種最高善的科學。這種善有兩種含義:城邦的善與屬人的善。但城邦的善顯然優于屬人的善:盡管這種善于個人和于城邦是同樣的,城邦的善卻是所要獲得和保持的更重要的、更完滿的善。如果說屬人的善是人“靈魂的和德性的實現活動”的話,那么城邦本身就是這種活動的指向,是幸福的可能。城邦的善好生活(good will life)就是在所有公民的善的基礎上實現的。
也就是在這里,亞里士多德暗示了一種生命的不完善性,即人在成為真正的城邦公民之前還只是生命的不完善狀態,這對“潛能與現實”的矛盾是理解亞里士多德人論的重要視角。因而,與智者派代表普羅塔格拉(Protagras)主張“人皆一律平等”不同,亞里士多德堅決認為人存在等差。他區分了人的三種生活,并借這三種生活說明人的層次境界。(人)有三種生活:享樂的生活、公民大會的或政治的生活和沉思的生活。普遍的善與具體的善,即城邦的善與屬人的善之間的差異都是亞里士多德政治學與倫理學的主題,對人的三種生活的區分恰好顯示了人的等差,由此亞里士多德質疑了柏拉圖的普遍的善的抽象意義,認為善是具體的,體現在不同的人身上。如果同一個關于人的定義既適用于“人自身”,又適用于一個具體的人“某物自身”是否真有什么含義就很可疑。因為就“人自身”和一個具體的人都是人而言,它們沒有什么區別。
亞里士多德認為,“人一旦趨于完善就是最優良的動物,而一旦脫離了法律和公正就會墮落成最惡劣的動物”。因而,政治學作為所有有關城邦事務的技藝的最高科學,指涉的就是人對人的治理。他通過公民與奴隸、父與子女、丈夫與妻子之間的治理關系說明,“人”存在狀態中完善與不完善的根本差異:公民、父親、丈夫是以更完善的狀態出現的,而各對治理關系的后者則表征了某種闕失,說明這些肉體的生命的根本限度。甚至這種政治生命與自然生命的對立還暗示了某種“非人”狀態的可能。亞里士多德對奴隸的態度就是一個典例。他認為“奴隸就是有生命的所有物”,奴隸缺少理性,只能“感知到別人的理性”,因而奴隸本身就是一種人性的闕失,“在本性上不屬于自己而屬于他人”,“是維持生命的工具”。關于“女人”作為不完善的“人”的狀態,亞里士多德考察了原始社會的野蠻人,認為“女人和奴隸是處于同樣的地位”的,因為他們都缺乏(城邦文明社會中主人或丈夫)統治。在城邦社會中,女人盡管與奴隸在本性不同,但仍然是一種工具性存在。
綜上,亞里士多德通過說明人的不同生活境界,并通過考察奴隸、女人作為“不完善的人”的存在,說明城邦中的肉體只是生命的一種不完善的狀態,成為城邦的公民才是實現人的條件的前提。就是在這種對人的不完善性的發現以及城邦社會對人潛能的實現的根本指向,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人天生是一種政治動物”的著名命題。值得注意的是,不能用現代觀點認定亞里士多德對奴隸和女人這些群體的歧視。他提出這些的前提是把人的社群性與政治性統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說,現代政治學多強調道德中立,多強調技術性治理,很多時候不做道德考慮。但是在古希臘城邦人口很少,國家的治理與社會的團結是一致的,這為政治學的善治提供了一種可能。亞里士多德盡管把奴隸和女人的地位看得很低,但不是依據身份性別,而是認為這些人的德性等客觀素質較低,因而應當交由德性高的人統治。幾乎萬事萬物都是因其本性而統治或被統治。所以城邦中一部分人治人,一部分人治于人是一種自然選擇。而這種治理具有了今天所說的“善治”意涵。盡管政治生命優于自然生命,但是二者的對立并不會對后者構成威脅。人,無論是完善狀態或不完善狀態,城邦的目的都是保障其社群存在,只有這樣城邦的生活才是善好的生活。
二、生命政治:亞氏命題的問題化轉向
值得注意的是,在二十世紀極端的社會歷史背景中,世界大戰、大屠殺等事件展現的特殊人類境遇,使得許多思想家開始反思當代人類狀況。他們不約而同地重新回到亞里士多德“人是政治的動物”命題,并借闡釋當代人類狀況,來說明在當代政治社會背景中,亞氏的這一命題的問題化轉向。
在反思亞里士多德“人是政治的動物”命題的諸多學者中,法國人米切爾.???Michael Foucoult)就是其中的代表,并且其思想走在了前沿。在其晚期著作《性史》最后部分,??旅鞔_指出“千年來,人一直是亞里士多德眼中的那個有集群生存能力的活的動物,現代人的政治則使他自己作為活的動物的生存受到質疑”。福柯在《性史》中關于這個問題的立論與他一直以來對古典時代向現代轉型(注解)的關注是一脈相承的。他發現當人類來到了“所謂一個‘現代性門坎’”的時刻,人類的社群性就面臨了嚴峻的考驗。即古典時期到現代時期,人類社會發生了深刻的轉型,人不能再以政治動物自居,成為政治動物就意味著成為權力的控制對象,成為其犧牲品。對這個過程的描摹,??赂胖浴吧巍钡某霈F。具體地說,至17世紀,控制生命的權力開始以兩種基本形式發展……其中的一極居于作為機器的肉體中心……(被稱之為)人類肉體的解剖政治。第二個極,以作為物種的肉體為中心,即人口的生物政治……這個偉大的雙極技術——解剖和生物,著眼于肉體的種種表現,這個權力的最高功能也許不再是殺生,而是徹底的占有生命。
如果說傳統古代對生命的予取予奪的權利只是一種屬于少數人的特權,它并不危害大部分人的生存。這種傳統的處理生命的技藝并不屬于生命政治的范疇。而到了古典以及現代時期,處理生命的技藝出現了新的演變:(18世紀)生命進入了歷史,即人類生命特有的現象進入了政治技藝的領域。權力不再以剝奪生命為重點,而在于對生命的完全控制,就是福柯所說的“徹底的占有生命”。這正是他生命政治的核心主題。福柯發現近代以來,尤其是資本主義的歷史形態演變的過程,國家政治生活中開始出現的人口政策,種族政策,總之各種大規模的人口現象都成為其重要事務。從常態來說,國家的各種節育運動,各種種族的地區安置政策都屬于此類,從異態來說,戰爭或各種暴力運動也是生命政治的主題。很多情況下戰爭不是為了捍衛主權的正義,而是為完成一定程度的人口清洗,并重新進行生存空間的安排:戰爭不再以必然受保護的君主的名義而是以為每個人的生存的名義發動……作為生命和生存、肉體和種族的管理者,那么多制度才能夠發動如此多的戰爭……發動戰爭和結束戰爭的決定也就日益要依靠赤裸裸的生存問題來定奪。
與福柯同時代或晚近學者都對??律蔚脑掝}進行了回應與深度闡釋。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屬意大利當代哲學家喬治·阿甘本。阿甘本在其代表作《犧牲人:主權和赤裸生命》一書中明確回應了福柯的生命政治的話題。他根據??碌乃悸罚瑯幼⒁獾缴眢w作為政治支點的歷史進程。他借用了古羅馬時期“犧牲人”(homo sacer)來作為那種現代社會中被刻意操縱或無辜消亡的人群的原型?!盃奚恕痹枪帕_馬時期被用于祭祀的奴隸。他們不被當做人看待,被隨意處置。阿甘本注意到現代國家是以樹立主權為標志的。這也可以概之為民族國家的建立。他發現,在一個民族國家的領地內,存在著兩種性質的身體/生命:一種是有公民權利的生命,另一種是沒有公民權利的生命;一種是本真的生命,一種是沒有政治價值的生命;一種是要保護的生命,一種是不值得保護的生命。上述類型所羅列的后者,就是以一種犧牲人的形象出現的??梢哉f,在現代歷史進程中,處于主權及其相關法律之外的各種群體,都具備著犧牲人的特質。猶太人就是這樣的典型例子。
漢娜·阿倫特在研究“極權主義的起源”時,把對猶太人的屠殺看成一種歷史的必然:當一個群體在政治上無權,但又占有著巨大的財富時,就是他滅亡的時刻。猶太人在十九世紀資本主義處于帝國主義時期就面臨著這樣的情勢。因而他們被屠殺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同樣關注猶太人被屠殺的鮑曼也不將其看做一種文明的癌變,他將現代性的種種理性化特征與屠殺猶太人事件的親和性進行了富有說服力的論證。顯然,阿倫特、鮑曼筆下的猶太人都可以說明現代社會以徹底占有生命,以及徹底清除被認為是文明雜質,或者民族國家的負贅種群為根本特征。在鮑曼晚近的研究中,他更是以“廢棄的生命”來說明從現代到后現代轉型過程中,被遮蔽歷史位置,甚至被消除肉體生命的人的處境。
小結
綜上,福柯,阿甘本,鮑曼,阿倫特等人在現代社會對生命的處置技藝問題見解的殊途同歸,說明在理論話語背后折射出的現實性。進一步來說,??乱浴吧巍钡姆治隹蚣苊枥L出現代社會中自然生命與政治生命的相互掣肘的情勢,并以此說明了亞里士多德“人是政治動物”命題強調人的政治身份與社群身份的一致性所引發的危險。在現代社會重新回復亞里士多德的這一命題,面臨著問題化的轉向。而如何重新回應這個問題,在對歷史的反思中,在現實與經驗的盤根錯節中重新找到這個命題的真實命意,具體來說,如何在當代歷史社會情景中,把人的生存狀況與政治制度設計的人道主義結合起來是我們真正值得思考的問題。
我們看到生命政治仍然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可忽視的重要歷史圖景,在新的權力體系中,對人種的犧牲,對人口的非人道處理都時有發生,我們在反對恐怖主義的行動就可以看到,不僅是那些制造血案的恐怖分子,被界定為恐怖地區的平民也是可以被消滅的,這可以作為某種報復或者對恐怖主義者的恐嚇?!吧巍彼沂镜膩喪厦}的問題化轉向正形塑在新的歷史變軌之中。
參考文獻:
[1]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2]亞里士多德.政治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3]米切爾·福柯.性史(第一卷)[M].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89.
[4]Giorgio.Agamben,Homo.sacer: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M].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
[5]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M].北京:三聯書店,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