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謂文藝學,是指以文學概論或文學理論教程為代表的文學理論教學與研究體系,它是當代大學文學學術體制中一個分支,所謂的二級學科。對這個學科的認識和評價,近十年以來一直是一個熱點問題。2009年夏在貴陽召開的中外文藝理論年會,主題之一,就是總結中國文藝理論60年的成就。我在那個會上作了簡單的小組發言,用一、二、三、四、五來概括60年來的文學理論成果:
一個理論家。近半個世紀的時間內,對中國文學藝術產生全面、持久、深刻影響的理論家,是毛澤東。毛澤東思想真正影響了所有中國人,文藝尤其如此。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兩個好學生是胡風和周揚,他們雖然彼此對立,但都是忠于毛澤東思想的。
兩本教科書。蔡儀、以群的兩本實為一本,現在流行的童慶炳先生主編的為另一本。這一前一后兩本教材,影響了上百萬的中文系學生,進而影響到全社會的文學觀念。
三個歷史階段。第一是1949年到1979年的高度政治化階段,第二是80年代的去政治化時期,第三是90年代以后的商業化時代。文藝理論在這三個階段就唱三個調子: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的獨立自主,文藝的商業屬性或市場導向。
四個學術口號: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
五個理論犧牲品。暫隱其名。
如此總結的緣由是,當我們拋開一切教條,回顧歷史,能記起來的東西,大體如上。半個多世紀以來那些汗牛充棟的理論著述,已被時間淘洗殆盡。
時隔兩年,今日舊話重提。我想從另外的角度,來談談對文藝學的認識和看法。
我認為現在的文藝學,需要拋棄三個東西。一個是體系意識,一個是真理信仰,一個是權威幻覺。
關于體系意識。在文藝理論教學中,一直強調文學概論的體系性,其根源是,早先的理論家們強調馬克思主義文論是一個完整的體系,盡管馬克思恩格斯本文確乎沒有寫過系統的文藝理論,他們的相關論說確乎就是斷簡殘編。但捍衛者堅決否認這一點,強調馬克思主義有自己完整的文藝理論體系。本文不擬糾纏這些爭論。體系意識強烈的人,其邏輯是,理論,就意味著一個完整的系統,沒有系統,不成其為理論;特別是,既然作為指導思想的馬克思主義文論是完整體系,則文學概論就沒有理由不建構完整體系。結果,在這個文學理論體系中,有相當部分表述與當代文學藝術現狀,與當代思想發展沒有任何關系。比如文學的起源問題,文學的風格和流派問題,作家的創作思維特征問題,文學的體裁與文體問題,等等,老生常談,既無學術創新,更缺乏與學生文學閱讀鑒賞和創作的有機聯系。
關于真理信仰。編撰文學概論的指導思想之一,是認為一部教材基本上要揭示、體現有關文學現象的真理和規律。諸如文學產生于人類勞動和社會實踐的觀點,文學發展規律的總結,等等,都被認為是真理性的知識,需要無條件認同接受。而且,理論家認為,一旦掌握了這種真理,批評家就可以據以對文學現象作審判和裁斷。但很顯然,這種認識沒有說服力。社會生活不斷發展變化,文化藝術的樣式不斷發展變化,文學欣賞與消費的心理不斷變化,文學的傳播方式不斷發展變化,這種種變化之迅速與復雜,已經使得任何理論都無法對文學的整體狀況作靜態描述和判斷。文學理論本身不是真理,沒有真理可言。文學理論更談不上能揭示文學發展的規律。其一,文學發展有無規律,本就值得懷疑;其二,即便有規律,那也是文學史要總結的東西,文學理論家從來沒有總結出什么值得信賴的規律。
與此相關,認為掌握了真理就可對創作和欣賞給予指導的天真想法,是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幻覺。現在的理論工作者,其知識儲備、藝術素養、表達能力,相對于作家和讀者,都沒有明顯優勢,甚至沒有任何優勢可言。別林斯基的時代,勃蘭兌斯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百年前這些著名批評家存在的前提,是全社會有一大半人是文盲,許多作家的文化程度和素養也比較低下。在此種社會中,大眾需要有人指導。但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如今若有人還幻想掌握真理,當文學教父,就未免太不識趣,太堂吉訶德了。最荒謬的現象是,我們看到,很多職業的文藝理論家,常年在談理論問題,卻從來不讀或很少讀文學作品,對當代創作尤其陌生,他們在書齋里臆想現實出了什么問題,需要如何從理論上給予說明和指導,大量的論文和專著因此而被炮制出來。
當然,許多理論家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但為什么還在做那些毫無意義的理論體系建構和虛假理論問題的研究?道理也很簡單,這是一門職業,是一個飯碗。生存的必要性,成為職業合法性的基礎。至于這樣的理論究竟有無價值,理論家們心知肚明。
從后現代、網絡時代的立場看,理論已死。從文藝學學科現實存在的事實看,理論又未死。
死猶未死,垂死掙扎,可能接近真相。
理論已死的具體表征是:1、理論生產嚴重過剩,這個世界關于文學的理論太多,泛濫成災,惟其太多,真正有效的理論卻沒有了。2、沒有公認的權威理論家,理論家說話無人理睬,絕大多數理論家和詩人一樣,成了小圈子內部的智力游戲玩家,外界無人喝彩。3、理論生產無創新,低水平重復嚴重,多數理論著作和現在的長篇小說一樣,出版后無人問津,在完成評職稱的作用后,就被送了造紙廠的紙漿池。
簡單說,理論已死是個簡單的事實,不需要作理論的證明。
理論死了,但從事理論教學的教師還活著,我們還需要吃飯。因此,與其自欺欺人地強調理論多么重要偉大,自己的理論(無論是否標榜有體系)有多么了得,不如先承認如下幾點:
理論的工具性。理論只是我們說明解釋問題的思想方法和工具,本身不具有獨立的價值和意義。理論不是裁斷事物的真理和標準。對文學來說,尤其如此。
理論的相對性。任何理論都是相對的,只適合用來解釋部分文學現象,具有時間和空間上的有限性和局限性。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性的文學理論體系。就此而言,任何理論都存在一個自己的歷史語境。超出這個歷史語境來運用,就出現錯位乃至荒謬的解釋效果。
理論的現實性。理論是為現實而存在的,因此,針對現實問題進行理性思考乃是文學理論的基本動力和邏輯出發點。
基于以上認識,我認為,如果還要談論文學理論,我們應該有兩個基本出發點:第一,中國當代的文學理論,應該以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歷史事實為出發點,這才是總結中國文學理論最可靠的基礎;第二,中國當代的文學理論,應該切實關注當代文學創作和文學現象,這是發現問題,從事理論思考有效的途徑和理論問題得以產生的根本。
這意味著,當代文學理論家必須同時是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研究的專家,沒有對這一百年來文學的深入研究,而從事純粹的文學理論研究,就是空頭理論家,其學說基本屬于所謂的無根游談,沒有說服力。半個世紀來的中國文學理論建設乏善可陳,與此有絕大關系。
從百年文學史出發,我認為中國文學理論研究有五大領域,具有繼續探討的價值。
其一,中國新文學開始于梁啟超提倡的新民說與小說界革命。文學的社會功能問題,是百年中國文學一直糾纏不清的重大問題,假如中國文學理論需要一個所謂的邏輯起點,我認為當自小說界革命的理論言說開始。
其二,新小說來自西方,翻譯西方小說,實際是中國新小說的開端,因此,翻譯問題,也即中外文化或中西文明的翻譯交流,成為一個極為重大的問題。但迄今為止,翻譯問題未能在文學理論界引起足夠的重視和研究。劉禾所謂的“跨語際實踐”研究,是這方面的一個開端,真正深入的研究尚未見到。翻譯問題的核心是:文化能否相通約,文學能否被翻譯。
其三,與翻譯密切相關,新民所需要的白話文問題,也是現代中國文學的重大理論問題,文言與白話之爭,只是現代文學專業的人士討論的問題,卻未能受到文學理論家的重視,文學理論基本不討論這個問題。這也是文學理論界一大怪象。
其四,民族主義思潮影響下的現代中國文學,從一開始就把建構中國歷史作為自己的重大使命,現代早期小說家是以史家自命的。因此歷史與文學的辯證關系問題,乃是文學敘事理論最值得討論的重大問題。但這個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現在敘事學研究似乎比較繁榮,但更多停留在介紹西方理論,或籠統討論中國從古到今的敘事理論,唯獨與現代歷史高度相關的小說敘事理論(如夏曾佑的理論),未能得到重視。
其五,文學批評的方法問題。西方文學批評方法的介紹引進相當豐富繁多,但理論界從來沒有人認真研究中國現代具有自己文化特色的文學批評方法究竟是有沒有,是什么。
我認為,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研究的重點,應當在這五個大的領域。這些領域的研究,才是真正有歷史縱深感,有生命活力的理論研究。這個五大問題是否能構成一個所謂的理論體系,根本不重要。假如中文系學生四年畢業,能就這五大問題,在理論上有比較清晰的認識理解,則他們的理論學習、他們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認識就是成功的,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