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的散文,多寫歷史上的人和事,在這一意義上,將其歸入歷史文化散文的大門類,自非郢,書燕說,全無道理。不過,同樣是以散文回溯和燭照歷史,出自王彬筆下的諸多篇章,分明又呈現出屬于作家自己的風格特征。這突出表現為:面對風云變幻,異象交織的千秋記憶,它既不追求汪洋恣肆的高談宏論,以顯雄闊豐贍,也無意于振聾發聵的史識顛覆,以見,敏銳深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信馬由韁的含英咀華,一種從容不迫的尋美探勝,一種承載了邈邈幽思和翩翩逸趣的才情揮灑。而這樣一種藝術風格,不僅將王彬的歷史文化散文從時下同類作品的流行色彩中間離出來,同時也為整體的歷史文化散文寫作,提供了若干新的經驗,開辟了一種新的可能。
崛起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歷史文化散文,從根本上說,是作家以文學為本位與歷史老人的對話。既然是對話,作為言說主體的作家——“我”,便必然要或隱或顯地存在于具體的藝術表達之中,進而發揮統御物象,調度全篇的作用。王彬的歷史文化散文自不例外,其中“我”的精神旨趣,不僅一向豐沛飽滿,鮮活生姿,從而構成了作品的意脈與靈魂;而且每每獨辟蹊徑,自出機杼,以致使筆下景觀別有寄托和深味。你看,作家很喜歡結合自己的行旅與聞見,從微觀的地理入手,追蹤舊時人物,鉤沉昔日事件。只是這種追蹤與鉤沉,仿佛習慣性地回避著時下的種種喧囂與熱鬧,而對那些荒僻與寂寥的去處卻每生眷顧,多有流連。于是,久湮不彰的龍道村,歷盡滄桑的古北口,零落雜亂的方磚廠,墻殘脊落的太清觀,以及那多與冷月寒風相伴的龔公山寶華寺、幾被時光遺忘的赤灣少帝墓等等,遂一起化為作品的前景,構成了搬演前塵舊影的天然舞臺。“我為什么對這類地方,與時代不合節拍的村落,荒寒的殿宇,陋巷窮街感興趣”?作家曾在文章里做過這樣的自問或問人,而有的評論家則以古人的幽懷或“幽棲志”來說明之,闡釋之。這不能說不對,但也似乎不是全對。在我看來,王彬這種尋蹤躡跡上的避“熱”趨“冷”,或許有性情、經歷和癖好方面的因素,但說到底還是當代知識分子特有的懷疑和憂患精神的折瑚——置身于當下的歷史文化現場,作家不屑或不甘于沿著已有的知識通道和話語體系,做舒舒服服的趨隨與滑行,更警惕著后現代語境里種種霸權、潮流與時尚,對精神的遮蔽與裹挾。為此,他情愿從被常入所忽略、所冷落乃至所遺忘的地方,進入歷史和咀嚼歷史,就中打撈或開發出一些有價值和有意義的東西。譬如,《龔公山麓的禪云》由高僧馬祖道一說開去,肯定了其弟子懷海身在佛門,卻不棄稼穡的行為,從而讓宗教信仰與民間福祉聯系起來。《川底下》聚焦尚存明清四合院的京西一隅,透過其景物沿革和境遇陡轉,反思了我們對于傳統文化曾經有過的簡單、淺薄和浮躁。而《觀周》、《大屯》、《龍道村》等文,則立足古都洛陽和北京,直觀歷史遺跡在社會都市化進程中的命運遭際,最終把現代文明無限膨脹有可能中斷歷史脈絡的嚴峻現實,展露在讀者面前。這時,作家筆下的歷史沉吟,便具有了可以讓現代人思索和回味的內力。
就像人的感覺并不總是被理念所規約所引領一樣,在歷史文化散文領域從容漫步的王彬,其興趣和思緒有時也會突破自己避“熱”趨“冷”的有意選擇,而指向一些已經較多覆蓋了精神視線和文化符碼的地方,如古代的什剎海、獨樂寺、桃花源,以及現代的魯迅故居、廬山別墅等等。只是在這樣一些篇章里,作家仍然沒有沿著人云亦云,大而化之的路徑走,而是堅持用新鮮和別樣的目光,潛心打量被鎖定的對象,力求發他人所未發,言他人所未言。不妨來看《紅粉》。該文通過“我”的九江和洛陽訪古,引出屢被稱引的唐代大詩人白居易。不過,在作家筆下,白氏已不單是因同情落魄歌女而淚濕青衫的江州司馬,同時更是指責已故朋友之愛妾關盼盼不以身相殉的衛道詩人,是冷酷無情的非人道的封建官員,這無疑揭示了道德的矛盾和人性的復雜,很值得人們掩卷深思。同樣,《香光》也是一篇推陳出新之作。乍一看來,該文似乎主要是指斥女皇武則天在變態心理驅使下的種種陰鷙與殘暴,只是細加體味即可發現,這一切竟然同盧舍那大佛的莊嚴、雄偉、睿智、慈祥,乃至女性的柔媚相聯系,相表里,這時,通篇作品便因為美與丑和善與惡的尖銳對比,而平生出強烈的反諷與警世意義。此外,《翠屏山》透過《水滸》里的地點和故事,無情抨擊男權與暴力,進而觸及名著新讀和觀念矯正。《秦陵》抓住自然景觀與歷史色調的錯位,細致咀嚼皇權政治與民間生存的復雜關系,由此發掘著封建社會的某些規律和本質。顯然,諸如此類的作品,都有效地增添了王彬歷史文化散文的精神重量。
歷史文化散文是審美化的歷史敘事,這樣的文體性質決定了散文家在從事此類本文創作的過程中,必然要面對如何借鑒和使用相關典籍與史料的問題。毋庸諱言,在這一問題的處理上,不少散文家暴露出了令人遺憾的捉襟見肘和力不從心——過于呆板也過于頻繁的資料稱引,使得藝術文本無形中陷入了觀念壓倒情致,史料窒息性靈的泥淖,以致在很大程度上損耗了自身應有的美感與魅力。相比之下,王彬的歷史文化散文較好地化解了此種毛病與缺憾。在他的作品里,同樣是剖解人物或分析事件,同樣是借鑒典籍或運用史料,但并不給人以曬學問、掉書袋和鉆故紙堆的感覺。相反,所有這些皆統攝于作家的藝術氣質之下,無形中化作其散文敘事的一部分。而如此效果之所以產生,恐怕與作家長期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小說的學者資質相關——對于一般作家來說,通常需要“惡補”和“速成”的歷史文化知識,到王彬這里,統統變成了胸有成竹的專業儲備和潛移默化的學術修養,而這些一旦與作家同樣具備的出色的文體轉換和語感掌控能力相結合,便足以讓那些在歲月長河里沉睡已久的文字頓時活躍和生動起來,進而形成一種“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感性充沛,收放自如的敘事風度,甚至直接釀成一種以還原歷史和傳播知識見長的文本特征。
你看,在王彬的歷史文化散文中,表情達意和講述知識常常是互為條件,彼此補充,融為一體的。譬如,《我對一種樹的認知過程》是一組品類相似的作品,主要寫了“我”與楮樹、欒樹、五柳等幾種樹的緣分,以及由此而生的情思和感悟,而所有這些都滲透到了“我”對樹的具體了解和認識過程之中,于是,樹的形狀、習性、特點和“我”的精神流動聯系在一起,前者支撐著后者,后者開發著前者,一時間物我雙會,相得益彰。《走進尚書第》落墨于明代朝廷重臣李春燁現存于福建泰寧的府邸,其重心雖是寫李氏的宦海沉浮,但同時也勾勒和介紹了明代此類建筑的樣式、規模與禮法,具有較強的知識性。后者的出現不僅有益于讀者知人論世,而且作為一種環境氛圍,有效烘托著作家的情感表達,當然,作家的特定情感也為筆下的建筑知識注入了活力。而在有的時候,作家的筆墨則更為大膽,即干脆把知識當做審美對象,或者說把文本看成知識載體,讓經過選擇的歷史物件與場景直接獲得藝術呈現。如《水滸的酒店》、《王婆的茶坊》,以《水滸傳》中相關文字為線索,虛實結合地鉤沉和描繪宋代的酒店與茶坊,由此打開當時社會的經濟一角。《絲織、皮毛與青緞子背心》、《史湘云、孫行者與小騷達子》等文,集中分析《紅樓夢》中的人物服飾,既交代服飾本身的奧妙,又揭示服飾與人物的關系,從而完成文化與民俗的普及。諸如此類的知識,原本具有時光打磨出的磁性,加之作家下筆或旁搜遠紹,侃侃而談,或剝繭抽絲,娓娓道來,因此,便別有一番表現力和感染力。有必要稍加提示的是,王彬所寫的這類散文于當下文壇并不多見,但在中國散文史上卻是淵源有自。讀它們常令我禁不住想起的《東京夢華錄》、《陶庵夢憶》、《帝京歲時紀勝》之類的古人筆記,以及周作人、鄧云鄉乃至鄭振鐸的某些散文,進而意識到,賡續傳統有時也是一種藝術創新。
與整體的精神和審美追求相協調,王彬的歷史文化散文在語言表達和文體營造上,亦呈現出鮮明的個性,在這方面,至少有兩點引人矚目:一是空間開放,意脈自由。王彬寫散文既不喜歡設置封閉的主題,也不看重編織嚴整的結構,更不怎么講究鳳頭、豬肚、豹尾之類的章法與技巧,而是情愿讓筆墨隨著自己的思緒、意趣和感覺,做無拘無束的伸展和揮灑,行其所當行,止其所當止。關于這點,我們讀《沈園香碎》、《兆惠與北頂》、《萬歷三十六年冬天的一篇日記》等文,均會收獲充分的體驗。而這樣寫成的文章,極容易將讀者帶入一個乘美游心,怡然自得的精神世界。二是行文從容,每有閑筆。在《古北口》一文的結尾處,王彬寫到民國時馮玉祥的古北口會議和他的回憶錄《我的生活》。斯時,作家特引出回憶錄中“從懷柔到古北口,到密云,大路兩旁都是棗樹”一段,稱其為“頗可注意”的閑筆。接下來,作家便亮出了自己的閑筆:“在我們走的這條道路上,一株棗樹也沒有見到。它們都到哪里去了?它們都飄進歷史的冊頁里去了。”由此可見,對于散文中的閑筆,王彬不但在欣賞的層面給予重視,而且還成功地運用到了自己的創作實踐中。而為文從容,善用閑筆,恰恰是王彬散文的又一特點和優長。在這方面,《夾馬營》、《張家灣》、《居庸關》、《大屯》等文,均有可資圈點的例證,從而為作家的散文世界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