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兒童文學正在進入“快車道”,無論原創研究、出版、版權輸出,都有叫得響的業績。這其中,70后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他們正在逐漸成為我國兒童文學的中堅力量。這支隊伍中還有相當一批創作與理論“兩手抓、兩手都硬”的兒童文學兩棲人才,例如張國龍、李學斌、余雷、蕭萍、唐池子等,而李東華則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李東華,本職工作在中國作家協會機關,作協的氛圍加上良好的文學素質,使她完全可以在成人文學方面操練出一番業績,而實際上,她也寫過《桃花魚》那樣出色的成人題材長篇小說。但李東華卻偏偏一頭扎進了兒童文學,而且是扎得那么深那么忘情那么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從2002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兒童小說《征程》起,至今,李東華已出版了包括《薇拉的天空》、《男生向左女生向右》、《遠方的矢車菊》等六部長篇小說,另有童話《豬笨笨的幸福時光》、《陽光老鼠皮拉》以及人物傳記《文豪武將辛棄疾》等,其作品曾獲第10屆莊重文學獎(2006)、第八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2010)。
李東華兒童文學作品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熱愛生命,尊重生命的原色,關切每一個成長中的純凈而又稚嫩的小生命,他們的夢與愛、希望與煩惱、憂傷與溫暖、追求與困惑,并力圖塑造出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李東華的這種追求有著重要的“文學史”意義。
中國現當代兒童文學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在很長時期內堅持群體至上、共性至上的原則,人物個性往往為階級性、社會性所掩蓋,即使在像張天翼那樣的天才童話作家創作的《大林和小林》、《羅文應的故事》中,人們也都能強烈地感受到這種共性大于個性、認知大于審美的傾向。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新時期兒童文學,一個突出的變化就是重建人的意識,承認少年兒童多方面發展的合理性與可能性,人物的個性終于浮出了共性的平面。曹文軒、張之路、秦文君、沈石溪等一批作家筆下的人物形象,可謂色彩斑斕,個性鮮活,人的全面發展已成為兒童文學成長母題的首要目標。進入新世紀,在李東華他們這一代70后筆下,這種尊重生命、崇尚個性的書寫進入了更深的層次。如果說50后、60后曹文軒他們是帶著突破傳統范式對個性與自由束縛的強烈沖動,展示作家的生存體驗和文學探險,因而他們筆下標榜的“塑造小小男子漢”等具有個性的少兒人物,還有某種縮小了的共性形象猜想的話,那么在70后李東華他們那里,則是直接切入每一個具體的生命,還原生命的本色和豐富,在細膩的描摹中打開一個個靈動的生命潛質。于是在他們的兒童文學世界里,“所有的生靈,哪怕是一只不起眼的螞蟻、一頭豬、一只躲在某個角落鳴唱的蟋蟀、一片小小的落葉、一只遭人厭惡的老鼠……這些在現實世界里常常被忽略、被嘲笑或被捕殺的生靈,在這里,都可以變成一個理直氣壯的主角,獲得尊嚴,獲得五彩斑斕的生命。”——這就是兒童文學的魅力所在,也是李東華愿意投入巨大精力為兒童寫作的原動力。李東華自言,她之所以選擇為兒童寫作,“并不僅僅因為要滿足創作的欲望,事實上,它更意味著自己已經選取了這樣一種對待世界的方式——不管經歷多少風雨滄桑,你總是不忘把掌聲和喝彩留給那些被遺忘的弱小者。你總是愿意創造一個充滿愛和包容的天地,給那些如初雪一樣純凈而又稚嫩的心靈以撫慰,讓他們在某些堅硬或冰冷的現實面前,可以有一個溫暖而堅固的后盾。”(李東華《<思無邪——當代兒童文學掃描)自序》這后盾就是兒童文學的愛的陽光、生命的尊重與美麗、個性釋放的自由的爛漫天空。
于是,青春期的男生女生,無論是鄭伊杰和蔣佳佳(《男生向左女生向右》)、韋一鳴和莫亦蘿、唐美麗(《遠方的矢車菊》),那一顆顆單純的、脆弱的易被誤讀和誤傷的心,最終都得了“溫暖而堅固的后盾”的洗禮。即使是在情感方面似乎總是長不大的黃安慧和王北星,還有黃安慧的父母,在兩性、婚姻、家庭的左沖右突中幾乎遍體鱗傷,但我們依然能感受到有一種同情和撫慰的暖流脈動在人生潮汐的港灣(《桃花魚》)。還有,那個可愛的豬笨笨。笨拙的孩子,難道就不該享受生活的陽光?笨孩子也是一種生命的過程。李東華是以充滿慈愛的母親隋懷,來打量、呵護、培育豬笨笨。在每個母親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一個可愛的“豬笨笨”,因而這部別具一格的長篇童話《豬笨笨的幸福時光》幾乎就成了當代版的育兒手冊。母愛的經驗和童話的想象成就了豬笨笨的幸福童年,作家通過天趣可掬的豬笨笨形象,倡揚了一種腳踏實地、自信滿滿、質樸實在的育兒觀念與人生價值。愛孩子,就要愛他們的一切,在愛的暖流里發現和呵護每一個孩子的個性與細節。
難能可貴的是,當李東華由作家的身份轉換為評論家,以一種理性的目光審察兒童文學創作現狀以及同行們的作品時,她依然保存著這種熱烈的質樸的尊重生命、尊重個性的品格。文學創作是一種最具個性化的精神勞作,一種不斷向前的精神探索。要充分地體現出、傳達出作家自身對社會的理解,對生命的獨特體驗,個性化就自然而然成為文學的一個鮮明的特點。因而尊重作家的創作個性與藝術選擇、審美追求,這是作為一個批評家應有的氣度。批評家不能以一己的好惡作為判斷作品的尺度,對待兒童文學尤其不能站在個人的立場,而應以作品是否引入向上、勸人向善、導人向美,在下一代心里打下良好的人性基礎作為尺度。因為兒童文學說到底是為兒童服務、為兒童所接受作為自身意義的,否則只是作家的自娛自樂,何用貼上“兒童文學”的標簽?李東華的兒童文學論著《思無邪——當代兒童文學掃描》(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0年版)很好地體現了兒童文學的評價尺度與充分尊重作家創作個性和獨創精神的原則,顯然這也與她自身作為一個作家深知創作的甘苦艱辛有關。李東華的評論顯出了自己獨到的判斷與眼光。當楊紅櫻的《淘氣包馬小跳系列》等深受小讀者歡迎的作品被某些批評家群起圍攻、貶斥的口水幾乎要將楊紅櫻淹沒時,李東華站出來說:“楊紅櫻的作品健康、清新,平易近人,在如今兒童越來越疏離閱讀的情況下,她的作品能夠把讀者重新吸引到閱讀上來,我以為,這已經完成了一個健康的暢銷書作家的使命了。”而實際上,好作品也是罵不倒的。楊紅櫻的《淘氣包馬小跳系列》等已被歐美國家買走版權譯介為多種語言,充分證明了中國兒童文學自有“走出去”的資質和品格。
因為尊重作家的創作個性,李東華的批評必然是從具體的創作實際出發,從細讀文本出發,去細心地深入地理解作家的奔涌的血脈和生命的律動,而不是從所謂的主義、流派、概念出發,從洋人那里批發來的名詞、術語出發(這樣的“批評”現在還少嗎?)。李東華評析曹文軒的長篇小說《青銅葵花》的苦難書寫特征,特別具有說服力。由于這是一部采用兒童視角創作的小說,因而作家“必須考慮兒童的接受心理和習慣,因此,兒童文學如何書寫苦難也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在這方面,曹文軒的處理是比較巧妙的,他筆下的苦難并不是血腥的不加節制的”。李東華從《青銅葵花》的情節、細節、環境描寫入手,仔細地梳理出了曹文軒善于通過“美感、詩意和童趣”高超地化解苦難的藝術章法,使沉重的主題易于為少年兒童所接受。李東華即使是評論作家自身,也能敏銳地捕捉到他們的個性魅力與特征。如寫高洪波“他是一道立起來的河”,寫樊發稼是“一支為兒童文學盡情燃燒的火把”,寫三三有著“香豌豆一樣的少女情懷”,給人以深刻印象。這是只有在全方位地熟知與把握作家之后才能作出的判斷。
《思無邪——當代兒童文學掃描》是李東華的第一部兒童文學評論集,比較集中地體現了作者追蹤當下兒童文學創作思潮,剖析創作癥候,評鑒作家作品,分析出版業態與圖書品質的觀點和思考,其中的不少文章在發表當時就引起反響。如呼喚兒童文學直面現實、關注農村留守兒童的生存現狀;如對“兒童化”和“成人經驗”應合理平衡的思考;如對兒童文學創作過于都市化的批評等。而李東華對作家作品“知己知彼”、“以心換心”式的批評風格,尤其為人稱道。脈動在這些文字的背后,是李東華做人的本色與做事的態度。
西班牙作家卡洛斯·魯依斯·薩豐說:“你看到的每一本書,都是有靈魂的。這個靈魂不但是作者的靈魂,也是曾經讀過這本書的,與他一起生活、一起做夢的人留下來的靈魂。一本書,每經過一次換手,接受新的目光凝視它的每一頁,它的靈魂就成長一次,茁壯一次。”實際上,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書都是有靈魂的,只有那些作者尊重他人的靈魂、蘸著自己的靈魂寫就的書才是有靈魂的。李東華的書,無論是她的作品還是評論,我都愿用信賴的目光凝視它的每一頁,因為這是李東華用孩童般清澈的目光、懷抱對靈魂的敬意寫就的。
2011年12月31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