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難用一句話或一個觀點來概括黃蓓佳的創作,在一次她的作品討論會上,有人說她的作品銳利,像刀或針般有刺痛感,有人說她的作品溫潤而又平和;有人說她小說表現了一種“居無定所”的“漂泊”,有人則說她還表現出了一種靈魂的堅守;有人認為,她長篇寫到了“家族”,《家人們》中有三代人性格命運的發展,也有人認為她始終寫的都是“家庭”、家庭關系,親情和愛情在漫漫人生路上發生變異;有人斷定黃蓓佳寫的是新“傷痕”小說,有人反對這一說法,覺得它早已遠遠超越了“傷痕”。雖然所有與會者都對作家表達了足夠的敬意,認為小說給自己帶來了美的享受與情感的沖擊,可分歧依然不可避免。這可能是由不同的吸收,不同的興趣,不同的對象呼應所決定的。也說明了真正有價值的文學作品遠遠地高于那些流行、平庸的創作。黃蓓佳曾在小說中借助于人物描寫,幾次說到這樣一個觀點:她不是一個“潮流”小說家。“潮流”或“流派”可能使評論家“有話可說”,能“高度”地概括和評價。而她卻不是。她只是以自己的個人的特點,個人的追求,個人的生命體驗堅持著創作。在江蘇也有其他作品家說過類似的話。我想這正是江蘇文學繁榮,各有貢獻與不可互相取代的重要原因。按照我的理解,一些看似矛盾的現象,其實也可以統一起來看。平和的敘事中可包含內在的鋒芒,“漂泊”或許就是源于“堅守”。至于寫到第三代,便必然構成“家族”嗎?我很懷疑。家族有著一種穩定的文化的標志,而在現代生活中,社會現實轉瞬即逝的巨大落差,正促使家族概念日益消亡;不如回到“家族”這個社會的細胞更能貼近地反映現實。而既然我們曾經有過“傷痕文學”,且大多數人都認為還沒有寫夠寫好,那么繼續地寫“傷痕”,或“隱痛”,或心靈的“創傷”,如同我們還要繼續地寫知青、“文革”一樣,也必然地會構成作家的一種源源不斷的創作沖動。
我自然也要尋找一個統一角度,來評價黃蓓佳的創作。我希望它是一個更廣大的出發點,而我們主要論及的是這種“非主流”創作藝術實現的路徑。
二
在某個電視節目中,我看到介紹一位女作家,稱她是“情感作家”。心里有些納悶:誰能不是情感作家呢?它是不是僅是指一種創作題材的類型、追求和取向?譬如有的創作重點在于家族文化、歷史反思、政治揭露、哲理象征等等,通常都不被認為是情感寫作。如果這樣,我覺得稱黃蓓佳是一名優秀的情感作家,是非常符合于人們內心印象的。閱讀她的作品后,我對此又有一些進一步的認識:如果一位作家沒有提供自己真實的情感,沒有提供足夠的豐富和復雜的感情,沒有能提供出一些新的、與小說故事相應,并具有延伸和發展意味的情感,也是不能稱之為真正的情感作家的。而黃蓓佳在寫家庭生活、情感生活、愛情生活方面,是寫得最具體,最細致,最動人心弦的一位作家。她以家庭為舞臺,把愛情、婚姻、家庭結合起來的一種人生表達,不但具有普遍性,也具有特殊性,構成了這個時代文學的一種重要的貢獻。
現在,回到文學的出發點、基本面、價值和歷史意義。雖然創作可以有不同的追求,但我堅持認為,真正的創作都是從表達一種情感或堅守一種情感開始的。情感是人類成長的搖籃與基石。新時期的文學被旋變的歷史,一系列的重大事件,思想和精神的潮流所吸引,所遮蔽,以至于常常使文學忘掉了自己的出發點,忘掉了文學有著自己的獨特的、無可取代的貢獻。對于人生,它留下情感的痕跡,那很易于湮滅或被忽略的軌跡;對于歷史,他留下的不是資料,而是極具體的情感反應,情感史。我覺得黃蓓佳的小說之所以吸引人閱讀,喚起我們的共鳴,就是因為它回到了這一基本的出發點,寫文學最應該寫的東西。她寫家庭生活,包含著時代、人生的諸多元素,綿延不絕;寫愛情幾乎可以說是驚心動魄,又似乎有著一種自然的邏輯。寫得如此之好,像有的評論家贊揚的,我們似乎跟著她的情緒、情感重新生活了一遍。
黃蓓佳的小說里也有政治的因素,譬如《家人們》中楊云被羅家園強暴后的家庭組合,羅家園為兒子羅想農設計與李娟的結合,還有《所有的》中艾早與張根本經兩個家庭的長時間的糾葛、交往及突發事件的影響,為了搭救陳清風而結婚。也有歷史因素,在小說里表現為當時的社會環境及生存要求。歷史因素對于長篇而言尤其重要,有時候還直接構成了人生的線索。而在中篇小說中可能只是背景。但這一切都不應該掩蓋文學對于情感本源的表現。情感具有個人性,并不是簡單地分配給屬于公眾的政治、道德、歷史便可了事。深入發掘個人的情感,聯系起一切相關因素,才是真正進入到了文學的領域。情感自然可以上升到一種自覺的意識,再由社會意識歸納、整理、改造成一種意識形態。于是一個問題便提了出來:你究竟是從自己的情感出發,還是從已經被提煉、改造的意識形態出發,進行創作?大有區別。是否傷痕文學或新傷痕文學的爭論也由此產生。其實可以接受錢鐘書先生關于傷痕文學的一種擴大的理解(他認為中國幾千年文學史的主流都是傷痕文學),這并不妨礙黃蓓佳小說的原創性質。它依然是屬于黃蓓佳的一種“情感小說”,依然不能歸入以確定文化傳承為基礎的家族小說,政治批判為背影的社會小說,或依托任何一種人本哲學的觀念小說。他仿佛是《所有的》中寫到的“琥珀”,掩埋于地下千萬年的樹脂,松樹的“眼淚”。她就是她。
三
黃蓓佳小說中,有些人物形象可以說是非常“尖銳”。那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理解的尖銳,譬如《家人們》中的母親楊云,譬如說《所有的》中的雙胞胎姊姊艾早,他們都有一種堅持不懈的力量,堅持終生的力量,在顛簸不平的人生路上,迷霧重重的社會途中,各種異己外力的包圍下,決然前行而不悔,做出了常人作不到的選擇。能把一種精神、性格寫到如此的極端、極致,那是需要勇氣、藝術才能和充分的理由的。它也必定是有價值的。童年記憶,青春期或青年時期的烙印,對我們的一生都至關重要。楊云和艾早在人生成長的發端,都選擇了愛情,愛情從此便伴隨著她們。她們把愛情及附于愛情的所有感情價值都堅持了一生,讓人震撼。這中間顯然包含著一種情懷,一種極親密的認同感,人生的理想與精神的追求。順便說一下,楊云、艾早與她們所愛的人喬六月、陳清風都是未曾發生過性關系的。黃蓓佳被大家認為是一位溫和、優雅,敘事細膩、綿密的作家。可她內心依然燃著一團火,火光時隱時現。
楊云與艾早最后的行為“死不合葬”和“以死殉情”,都似乎有一種古典的意象。楊云最后的遺囑是要把自己埋在家鄉,埋在青年時期生活的良種農場河邊的荒灘野地上,她不愿意和自己結婚近50年的丈夫羅家園在南京雙穴合葬,表明了自己始終不愛羅家園的態度。楊云和羅家園生有兩個兒子,羅想農和羅衛星。而當他發現自己的丈夫在政治運動中“出賣”了喬六月時他便帶著喬六月留給她撫養的女兒,她的養女喬麥子及小兒子羅衛星搬到了喬家老屋開始與羅家園“分居”。她沒有與丈夫離婚,其間只在羅家園臨終病重時回去照應他,在大兒子羅想農結婚時回去幫助整理新屋;她也沒有再結婚,因為心中已有愛人,她也不能再和另外不愛的人共同生活。這恐怕是一個傳統婦女在當時唯一可做的選擇。青年時期的愛情和夢想支持了她的一生。說明黃蓓佳筆下的愛與流行愛情小說(通常多變、反復)多有不同。與此同時,羅想農和羅衛星也都愛上了他們的“妹妹”,喬六月的女兒喬麥子,間接地又證明了愛隋中似含有某種隱含、無言的價值。《所有的》中艾早與艾晚也同時愛上了比他們年長的陳清風,陳清風是有婦之夫,又是他們少女時代成長的指引者。艾早與艾晚如同同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性格不同而又命運相依。小說描寫這對雙胞胎姐妹的人生歷程,尤其是對于她們童年和少女時代的語言、語氣、語調的描述是如此的生動、傳神,真是讓人十分佩服。其中艾早很有主見,心靈也比較強大,而“我”(艾晚)則性格相對柔弱。但艾早的有“思想”有主見似乎給他的愛情人生帶來了更多的失敗和失落,直至作出了違法的事。在這兩部長篇中,所有的不幸和人生波折都是從最初的愛情失敗開始的。這兒,愛情便同時有了一種廣大的象征的意義。
“性格就是命運”這句格言在黃蓓佳的小說中數次出現。被用在像羅衛星這樣的多次遭遇婚姻變故的人物身上,又能推廣到更多不同的人物身上。如羅想農,他因父親對母親施暴而出生,他的誕生改變了母親楊云一生的命運,從此便再也得不到母親的喜愛,羅想農于是做人做事便思慮重重,想盡可能地多做一些事,調和家庭的矛盾。如《所有的》中艾早、艾晚的姨夫張根本,他被“我”母親稱為“惡棍”、“流氓”,可他卻又比《家人們》中的羅家園似乎有著更為強悍的靈魂,有著更多得心應手的成功,而不是失敗。性格不是天生的,它不是天賦,它要孕育于特定的環境及人生經歷。這樣《家人們》和《所有的》中所有主要人物的性格與命運,那些看似只是在家庭生活中表現出來的情感關系和愛情關系,就有可能指向了社會關系與一定的歷史文化因素。我們經常要求小說要有藝術“發現”,最好有深刻哲理的發現,可實際上我們“發現”了什么?只是自以為是地重復別人的發現,把互相重復當做發現。小說真正能做的,是把現實中國各種人生經歷用故事的方式生動地呈現出來,而“發現”則是讀者的事。黃蓓佳小說那些尖銳而又感人的人物形象,使讀者相信,是人生經歷和成長塑造人。性格的重要性也不是因為“典型”,而是因為“成長”。她的兩部長篇一定程度上也可解讀為是“成長小說”,只是主人公成長的結果都是悲劇。其中包含的復雜、矛盾的因素意味深長。
四
黃蓓佳的作品致力于要表現《所有的》中的“家人們”,和《家人們》中的“所有的”。它寫家庭;寫性格背后的歷史,和性格發展的前途;寫千千萬萬不處在主要的政治風口浪尖中的蕓蕓眾生的生活命運(如女主人公與孩子);這在文學史上應有特殊重要的意義。通常一眼所見印象,與幾次接觸了解,我們便常能大致把握一個人的性格;而日夕相處,最熟悉的人,我們又覺說不出、說不清楚或難以概括人的性格。這就需要生活的呈現。黃蓓佳飽含深情的記述自己筆下人物的愛情經歷。“飽含深情”,這也是文學中快要遺失的一種概念、要求,如同描寫讓位于敘事,性格讓位于觀念,受到冷落,快要被遺忘一樣。黃蓓佳的小說是有感情力量的。我想,正是由于寫“家人們”或是把他們當家人們寫,才會有這些深刻的與眾不同的感情。
男人影響或改變女人的命運。至少從表面上看是如此。喬六月決定了和極大地影響了楊云一生的感情與命運,陳清風的出現也規定與制約了艾早、艾晚人生的軌跡,甚至于張根本,作為姨夫,先是“我”的養父,后又成為艾早的丈夫,也改變和影響了艾早的命運。黃蓓佳寫了許多男人和女人,可她并沒有寫一個特別壞的男人。羅家園“強暴”楊云,可他也始終是“愛”他的妻子和愛他子女的,為此付出代價,終生都想“討好”楊云。“強暴”似乎只是這個時代最自然的一種運行方式,你由此可以聯想到許多方面。張根本雖被叫做“惡棍”,卻也幫助了艾家,他處事明快果斷,也通情達理。黃蓓佳寫這類人物時,其實都是有著理解的寬容的。或許也是因為他們都是這一社會很普通的一分子,或許她更看重的是“成長”,或許就是因為他們也都是“家人們”。黃蓓佳所寫的另一類的男人都是書生。陳清風、喬六月等,命運坎坷且把自己的命運投射到了女人身上。中國的“書生”也是令人失望的,他們曾經崢嶸,實際在推動歷史進步上并沒有能發揮什么重要作用。結果一個遠走海外,一個晚年平庸。這又是時代的現實。黃蓓佳多少有些理想化的描寫,是要給浪漫的青春期的愛情尋找一個支點,其結尾卻是進一步擴散了小說悲劇的氣氛。
黃蓓佳的中篇集《愛某個人就給他自由》,依然是寫家庭與愛情關系的。只是時間進入到新世紀。像羅衛星這樣的男女青年,在她小說中又出現多次。如《愛某個人就讓他自由》中的馬宏,《玫瑰灰的毛衣》中的小林。還有簡暉(《愛情是脆弱的》),任百如(《夢逍遙》),以及鄭曉蔓和姚小蔓所分別遇到的“失蹤”的男人。有的中篇仿佛就是為她長篇創作作了某種準備。在這些中篇里,男人軟弱或善良,不成熟,不能承擔起責任或不能成為女人的依靠。愛情和婚姻再次成為日常生活中的普遍的焦點(對女l生來說恐怕尤其如此)。而另一方面,身體在當今時代也越來越成為一種待開發的資源。它包括肉體,包括精神(才能),也包括性。精神和肉體的統一,過去是一個問題,現在更成為一個新的課題。
五
倒敘和插敘,兩個歷史時代的交叉敘述和第一人稱的接近于回憶及內心自省的敘述,我們看到了在動亂中成長的一代人,和在焦慮中成長的新一代人,我們看到了兩代人的愛情觀;宣揚現代與開放的人,內心里都是要娶一個傳統的妻子,我們看到了傳統的魅力。男人與女人之間總要進發情感的火花,我們看到了精神的偶像如何破滅,但終生不渝的愛情仍要堅持下去;我們看到了作家想象力的方向性,也有情理的方向性。自然風景的描寫,生活場景的描寫,人物外貌、神態的描寫以及服飾的描寫,各種久違了的古典的藝術成分,也都在小說中精細逼真地表現了出來,我們由此看到了傳統的回歸。她所描寫的生活多數仍是和我們不一樣的生活,卻又如此親切,文學離我們的心靈很近,由此我們也看到了作家的才華。黃蓓佳是一位有教養的作家,有創作追求,卻無自矜自戀。我讀她的小說也感受到了一種惋惜之情,是因為人生是一次性的、不可逆的過程,她作品中的愛情也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復再來。她揭露了生活中的“錯誤”,又對“家人們”充滿了理解的同情,這才使她所寫的家庭,親情和愛情矛盾,擁有了一種持久的打動人心的力量。
黃蓓佳的小說對于在當代文學潮流中難以自立的作家,具有啟發的意義。非主流的寫作,也能取得突出的成就。黃蓓佳創作可以視為一個系列。她寫了自己眼中和心中的世界。未必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但它卻接觸到和表現了一個隱蔽的世界。“所有的”,那是她認為具有哲學的廣大意味的范疇。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發展,所有的痛苦和迷失,都是從情感世界開始。它漸漸地便覆蓋了我們的人生、歷史和現實。她小說所取的那種故事性懸疑,在結尾破解時可能顯得倉促,沒有充分準備;對于男主人公弱點的了解可能也不夠深入。但我認為這些缺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們》中所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大量的事情我們不知道”。或許人類世界最后一個需要破解的領域就是我們自身,包括自始至終跟隨我們一生的感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