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中的詩性精神

潘大林的散文隨筆集《最后一片楓葉》以開闊的人生視野和豐富的文化底蘊為依托，懷憶往昔、追思故人、感慨人生、洞察自我。貫穿字里行間的是作家對社會、對人生形而上的思索，作者將自己生命意識和心靈體驗投射其中。作品不僅給讀者以美的藝術(shù)享受，還彰顯出一種詩性精神的追求，體現(xiàn)的是作家內(nèi)在生命世界的能動性、豐富性和創(chuàng)造性，洋溢的是一種直逼事物本質(zhì)的詩性智慧。因此在潘大林散文的靈魂深處張揚著一種詩性精神，這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具有一種穿透性和超越性。

《最后一片楓葉》收入了作者所作散文70余篇，分為三部分：“放言與沉思”、“家園與懷想”、“閱讀與聆聽”。有對生活中某些場景細節(jié)的擷取，有對年少往事的回憶，有對故土親情的緬懷，有對現(xiàn)代社會弊病的洞察和憂慮，有對自我的大膽剖析，還有海內(nèi)外旅行屐痕的記錄，有欣賞美術(shù)、音樂等藝術(shù)作品的心得體會，有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與生活的關(guān)系，也有對大家、文友的作品評論等等。題材各異，篇幅不一，看似參差不齊，實則如一支支靈動精致的樂曲，從演奏家的手底流瀉而出，匯成一部多聲部音韻回旋、激越昂揚的樂章。這些篇章是作者生活片斷的展示，是作者內(nèi)心世界、內(nèi)在靈魂的袒露，所有篇章都貫穿著作者對人生的體悟，對世界的感受與思考，作者豐盈充沛的人生閱歷使得作品具有相當廣闊的生活寬度，更具有一定的精神向度，不斷引領(lǐng)著讀者走向深度的精神空間，從而放射出奇異的藝術(shù)光彩。

閱讀潘大林的散文，仿佛在與一位溫和而寬厚、睿智而幽默的長者品茗閑聊，聽他回憶年少往事、感懷故土親情、講述人生體驗。跟著他自由的心靈和詩性的筆觸穿梭在時空軌跡中，瀏覽時代的斑駁痕跡，體會人生的林林總總。

翻開這本集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組充滿哲理意味、具有思辨色彩的文章：《烏鴉》、《渴望精致》、《我們明天還信什么?》、《好人未必都平安》、《當官的好處》、《呼喚崇高》、《智慧之辯》等等，例如《烏鴉》一文，作者以烏鴉為題，抒寫烏鴉給人的不良感受以及人類對烏鴉的態(tài)度。當烏鴉被滿懷敵意的人類驅(qū)趕消失的時候，作者深刻地反思人類對烏鴉的種種不友善做法，文章的哲思層層遞進，充滿了自我批判精神：“我不知道它們是徹底的滅絕還是遠走高飛了，面對這片寂寞的土地，我突然感到，當年我們向它們開槍，到頭來受傷的卻是我們自己。如今，我們無論是喜悅還是悲哀，都不會再有一只烏鴉來煩擾、提醒、勸誡、預警或者干脆就是詛咒你。你那人到中年已變得愈加寬大的心室，需要充填的原來遠遠不止是報喜慶賀、恭維安慰之類甜言蜜語。何況，當年我們又有誰能理解多少烏鴉在我們生活中的真正意義?其實又何止是烏鴉，正日漸退出我們這個以人類為主宰的世界的，還該有多少被我們一直視為仇敵的毒蛇猛獸、虎豹豺狼等等異類?它們或許本來就是上帝給我們派來的朋友呢!人類實在是太聰明、太高貴、太強大、太自以為是、也太不費厄潑賴了，全憑自己的利害好惡，把那些看著不順眼的族類，都統(tǒng)統(tǒng)蒙上大奸大惡的‘妖魔化’罪名，然后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必欲盡誅之而后快。總有一天，當?shù)厍蛏现皇Ｏ挛覀児铝懔愕娜祟悾拍孛鎸χr紅的太陽升起落下之際，我們該是多么渴望有一只鳥兒——哪怕是一只長相丑陋、聲音喑啞、行動詭秘的烏鴉，出現(xiàn)在我們的陽臺上，偷偷地啄食我們費盡心機種起的那盆紅草莓……”這種自省是對生命的感悟和對人類命運的關(guān)注，是對生命存在意義的探討，是一種精神智慧的擴充和延伸。

在《好人未必都平安》中作者則喟嘆：“活在世上，做人難，做好人更難，古往今來，莫不如是。好人雖難平安，但許多人還是選擇了做好人，選擇了無數(shù)的磨難和悲劇。這無疑是一種完善的人格理想，更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覺或不自覺的精神追求。”感嘆之中傳達人生體悟和展示心路歷程，矢志不渝地堅守自己的人生理想。在他平實動人和冷靜睿智的敘述中，你會看到一個性情謙和練達、人格曠達淡定的人，這是潘大林人格修養(yǎng)和藝術(shù)修養(yǎng)的集中體現(xiàn)。

“家園與懷想”中一系列文章如《過年》、《楊梅紀事》、《秋日還鄉(xiāng)》等可以見出潘大林早年生活的流痕和他所經(jīng)歷的時代歷史風雨，《與死神擦肩而過》更是把作者經(jīng)歷了生死磨難的人生況味傳達出來。作為一個中年人，潘大林經(jīng)歷了人生風雨的吹打磨煉，變得更深沉、更成熟，更曠達，思想更為深邃，洞察世事更為透徹。他在咀嚼和品味生活的艱辛困苦中不忘熱情地擁抱生活、贊譽生活。潘大林在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將自己豐富的生活閱歷、深沉的人生體驗，上升為獨特的審美閱歷，以把握大千世界并對生活作出富有思辨性的評價，使人領(lǐng)悟人生的真諦，從而達到大徹大悟的境地。

充滿思想機鋒和語言亮度的文字在潘大林的散文中比比皆是：“智慧的缺陷，恰恰在智慧本身。”(《智慧之辯》)“幸福往往就在我們伸手可及的身邊，我們卻總是視而不見，反而執(zhí)迷不悟、歷盡艱辛地到那渺茫的未來中去尋找它，這真是一種悲哀。”(《幸福也是毛毛雨》)“人們選擇了崇高，往往也就選擇了悲劇。在美學范疇中，他們恰恰是一對孿生兄弟。讓更多的人選擇崇高，坦然地面對悲劇，那么，世界就依然有望。”(《呼喚崇高》)“人不可能沒有信仰，思想一旦出現(xiàn)真空，迷信往往就成了最合適的填充劑，也往往是一種最有效的勸善力量”；“是果就要發(fā)芽，是花就要開放，是樹就要挺立，是草就要為春天綴上一點新綠。即使結(jié)局終歸腐土，成為別人生存的養(yǎng)分，他們也無怨無悔，因為他們畢竟頑強地生存過。也許，這就是生命的全部真諦。”(《秋日還鄉(xiāng)》)

這種豐富、篤定、內(nèi)省、蘊藉的語言使得文章具有高尚的道德感、責任感和使命感。由于閱讀的廣博和思考的審慎使得潘大林散文呈現(xiàn)出一種智慧性的詩性光芒。關(guān)乎人類生存和生命走向，關(guān)乎內(nèi)心品質(zhì)重建的可能和困惑都在他的敘述中折射出來。我們隨處可以感受到文學、音樂、歷史、哲學、美術(shù)諸領(lǐng)域給予他的思想營養(yǎng)，最能顯示潘大林個性氣質(zhì)和藝術(shù)品位的文章集中在第三部分“閱讀與聆聽”：《讀書之樂》、《讀書隨想》、《文章妙手自天成》、《愉快的閱讀》、《昔日是非身后評》、《感激孔澤爾——聽樂手記之一》、《永遠的祖國頌——聽樂手記之四》、《種好自己的地》、《揪心的總是那份情緣》等等。這部分文章體現(xiàn)了作者潘大林知識豐富且學養(yǎng)深厚，思想深刻而富于智慧，在每一篇文字里都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與理性沉思，以思想智慧見長，引入思考啟人心智。

在這三組文章中，文字獨特的沉靜內(nèi)斂和從容自如品格尤為明顯，這正是最先撥動我們內(nèi)心的那根弦，作者通過這樣的文字營造的是那種可以打動人心、催生事物本質(zhì)的美好境界。每一篇文章讀起來都行云流水、自然天成，讀者在閱讀中不知不覺地剔除了所有精神羈絆和外力障礙，直指本心，能夠抵達這種境界靠的就是潘大林散文靈魂中詩性精神的牽引，它是源自心靈深處的某種追問和探尋，這種精神性探求與質(zhì)詢使得潘大林散文具有一種穿透性和超越性，這就是散文詩性精神的顯現(xiàn)。

潘大林散文靈魂的詩性精神不僅表現(xiàn)為一種散文的獨特美質(zhì)和獨立的品格，還體現(xiàn)在作者對詩性藝術(shù)形式的探求上，這包括散文中詩性敘述、詩性意象、詩性意境和詩性語言等層面的構(gòu)建。

散文是一種最見性情的文學樣式，寫自己的事，寫自己的心，寫真實的事，寫真實的情，是散文最突出的特點之一，因此散文貴在向讀者袒露真心境，展露真性情。作者因生活本相而有了感受，讀者因作者的所感而會心。僅有真情真事的抒寫還成不了散文佳構(gòu)，如果作者沒有才情四溢、揮毫自如的文字，沒有爐火純青化于無形的藝術(shù)技巧，也寫不出優(yōu)秀的散文作品。

潘大林的散文擅長用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灑脫不羈的浪漫情懷進行詩性敘述，例如“陽光明媚，天高云淡，暖風輕輕，流泉丁冬，一大片綠草和野花在你面前逶迤鋪開，她們隨風偃仰、沐日而歌……”(《甜美與純凈一聽樂手記之三》)，在《永遠的祖國頌——聽樂手記之四》中作者更是運用大段大段的想象性描寫，將詩情的語言、詩性的意象，打造出情與景交會、意與象相通的詩性意境來。作者注重審美意象與意境的創(chuàng)造，在文章《最后一片楓葉》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無論是祖母的形象還是回村路上情境抑或是楓樹枝丫、葉片的描摹刻畫都充滿i寺情畫意，描寫刻畫以審美情趣取勝，意蘊深厚意味綿長。文章因而營造出詩意的境界，洗凈鉛華，無雜質(zhì)塵垢，清新空靈，充滿詩的靈趣，別有一番扣人心弦的藝術(shù)魅力，獲得感動生命、直抵人心的力量。

在《長街風景》中作者憑借其豐厚的學養(yǎng)與文學底蘊，以個性化的書寫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幅幅色彩斑斕的世俗畫卷，他的文字空靈、鮮活、準確，充盈著生命的呼吸和自我的體溫，他的描寫生動形象，閱讀中你會感受到風情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行云流水間便薈萃了長街的眾生相，氤氳著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

《過年》中作者帶著欣賞的眼光來描寫“肥肉”：“白白凈凈的豬皮下，是半透明的脂肪層，那石榴顆粒狀的油囊，在陽光下閃著珍珠般的光澤，令人產(chǎn)生諸多美妙的遐想。”文中對煎炸豬肉和煮熟肥肉的摹寫更是生動細致，令人讀來不禁垂涎三尺。

《秋日還鄉(xiāng)》是作者抒寫重回故鄉(xiāng)的見聞觀感的篇什，處處浸透著他對故鄉(xiāng)不離不棄的深厚情意。一個人無論走多遠、飛多高，故鄉(xiāng)都是他永遠的精神家園，都是他靈魂安棲的不二所在。那些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人和事牽扯著他，還有抹不去的記憶緊緊相隨，作者時而描景，時而抒情，時而敘事，時而繪人，時而現(xiàn)實，時而玄想，或感物而造端，或憑空而構(gòu)象，豐富的想象和深情的敘述，傳遞出作者對家園故土的脈脈情意，也傳達出作者對人和自然的深層思考。

潘大林散文的語言都是經(jīng)過精心提煉的，他的每一篇散文中的語言都體現(xiàn)了作家用心推敲、細細考究的錘煉火候。潘大林散文語言的突出特點是整齊凝練而又富于變化，富有節(jié)奏感和音樂性。閱讀起來常常讓人感到文章中蕩漾著一種婉曲回環(huán)的韻律美。作者把他從生活中體悟出來的那些情感和道理，以典雅優(yōu)美、機智風趣的語言娓娓道來，使得這些文字如同一泓清澈的流泉，飲后讓人感到愜意熨帖；如同品味陳年佳釀一般，滋潤肺腑日益人深思。

在語言文字的處理上，作者有著高超的駕馭語言的能力，收攏聚合，氣象萬千，變化無窮，收放自如。在句型的選擇和組合上，作者根據(jù)感情的需要而選擇語言的表達方式。如果是要表達傾瀉而下的激情則采用排山倒海的賦體句式，用短句表達強烈的節(jié)奏。例如：在《呼喚崇高》中：“其實，崇高所要求人們做的并不多，并不都是慷慨激昂的舍生取義，不都是對遠大理想的終生求索，不都是臥薪嘗膽的忍辱負重。更多的時候，它只是一種善良的情懷，是坦蕩的心胸，是真誠的賜予，是忘我的境界，是無私的幫助，更是良知，是氣度，是節(jié)操，是精神，是權(quán)貴的平民意識，是市井的紳士風度，是理性的光暈和人格力量。崇高與地位無關(guān)，與性格無關(guān)，與信仰無關(guān)，與財富無關(guān)。”這段話里句式的變化極有規(guī)律，節(jié)奏感強。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每一句話里都運用排比，內(nèi)容上有正反，肯定中再遞進，通過句式來增強氣勢，獨具匠心地運用賦體句式體現(xiàn)作者高超的駕馭語言文字的功力。相反，如果作者的心情散淡，則以散句為主，駢散結(jié)合，多用長句以體現(xiàn)節(jié)奏的緩慢。例如在《山幽水碧探紫荊》中記述了作者游水庫所見情景：“清晨，濃霧彌漫。坐在水庫的渡船上，望著提篙開棹的船工，再回望朦朦朧朧地倒影水中的堤岸、竹籬、野花和汲水的農(nóng)婦，使人宛若置身于‘湖光秋色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的江南水鄉(xiāng)之中。……”這段文字清麗雋永，節(jié)奏舒緩，營造著悠遠的意境，給人以美的享受。在《感謝孔澤爾——聽樂手記之一》中描寫作者聆聽樂曲的審美享受且引發(fā)的想象，語言的節(jié)奏契合內(nèi)容而舒緩、悠揚：“美國西部寬闊的大牧場，夕陽西下，牛群在安閑地吃草，牛們互相問候的應答此起彼伏，遠處的木頭房子里，開始升起縷縷炊煙。幾個身穿勁裝頭戴氈帽的牛仔，騎著高頭大馬出現(xiàn)了。馬匹噴著響鼻，落日余暉為牧人和馬都涂上了一層釉彩般的暗紅。刀刻斧削的皺紋寫在牛仔略顯疲憊的臉上，然而，他們目光里卻充滿了剛強自信和開拓精神。……”又如在《幸福也是毛毛雨》中寫什么是幸福：“暑天里，我們躺在大樹下，享受著一片濃蔭和習習涼風，是一種幸福。黑夜中，我們泡一杯濃茶，在窗外陣陣淅淅瀝瀝的小雨聲中隨意翻讀一本自己喜歡的書，是一種幸福……”這種長短句式的結(jié)合，使得他的散文語言顯示出搖曳多姿的韻律美。

潘大林還善用比喻，以增加文章的生動性和趣味性。厚重的內(nèi)涵與筆下的功夫完美結(jié)合造就了潘大林散文的韻味，營造了意蘊深遠的審美空間留給讀者去回味，去創(chuàng)造，去補充，經(jīng)得起讀者反復地品味和咀嚼，而且是愈品愈嚼就愈覺其余韻無窮。

總之，潘大林散文是敘述、詩意與哲思的融合，字字句句都是他人生歷程諸種況味的結(jié)晶體，靈魂深處的詩性精神將其思想流程為詩意敘述與詩意語言所承載，因此讀來酣暢而不艱澀，有回聲而不沉悶，實屬散文中的美文佳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