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是一個有著強烈地域意識的詩人,他的詩歌創作幾乎都圍繞著他的居住地洪湖展開。組詩《洪湖詩抄》在《詩刊》2002年第19期頭條發表之后,在全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他近幾年在《詩刊》、《人民文學》、《星星》、《詩歌月刊》、《詩選刊》等刊物上發表了大量詩歌作品,并于2009年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江湖志》。詩集收錄詩作149首,其中有118首都直接寫到了洪湖或者長江的景象:螃蟹、水鳥、湖神、湖上春雨、漁火、對鴨、湖邊寺廟、鴨倌、菱角、水雉、中年婦女、夭折的人。描寫了洪湖新堤的夾街頭的人或事,記載了洪湖周邊的自然景物及其歷史與文化的變遷。從洪湖鄉村擷取具有普遍意義的意象和具體事例,含蓄地象征外部的大世界,用極具區域特征的人、事、物折射出具有普遍意義的哲理,使詩的內涵超出洪湖狹小的空間進而透視整個人類。既有時間上的縱深,也有空間上的拓展;既有現實的橫跨,也有歷史的流變。這種以小見大的描繪手法賦予了作品寬泛的意義和極強的生命力。《江湖志》不僅是一部關于作者個人的生長史、愛情史、生命史的地方志和史詩,而且早已超越了個人經驗,觸及他人的人類的情感和命運。
“照亮事物黑暗的秘密”
哨兵反復地說:“我愛的湖/洪湖”,他不厭其煩地為洪湖的一只水鳥、一只螃蟹、一粒細沙寫史立傳。洪湖里的一切都有詩人獨特的體驗,它們仿佛是自己的器官一般,親切而熟悉。《秋夜進湖》寫得寧靜安詳,如田園牧歌一般:“請相信秋夜的月光是一只柔軟的/手臂。”“而送走啤酒醉意的/秋風,也送來藍絲草/的神秘和寂靜。”“我轉過身——/看秋夜的月光如此柔軟,無力撈起/洪湖的圖騰,只能輕輕撫慰。”詩人尋找湖神的結果是:我愛的神啊:伸手可觸,舉目可及。“朝露是我的嘴唇……云朵和帆影,是印在小腹上的胎記……”(《湖神》)詩人對洪湖是如此的熱愛和念念不忘,哪怕身在他鄉,也要把他鄉和洪湖作一番對比。詩中的氣息堅硬而柔和。
如果止于愛和贊美,哨兵只是20世紀湖北眾多鄉土詩人中的一個。他的寫作的獨特性在于:超越了贊美家鄉贊美地方文化的一般模式,用以洪湖為敘述主體的地方志寫作來展開他對個體生命和破碎生活的思考,既懷疑又審問,且將地方審美與人類審美貫連,從而成為了一個現代派詩人而非單純體制批判的現實主義鄉土詩人和單純贊美的浪漫主義鄉土詩人。
“即使嚴冬不散/我也不怕我將借用一盞漁火/依次照亮事物黑暗的秘密。”(《頌歌》)“照亮事物黑暗的秘密”是詩人哨兵的使命,因此,“懷疑”是哨兵詩作的基本姿態。《對洪湖的十二種疑問》是歷史譜系中的追問,他叩問道:“從公元前兩千年起開始下沉。距地心多遠了?/再過五千年,誰依舊感恩一張漁網、一滴雨?”詩中充滿了對時光、變動、物種、人生無常的追問和懷疑。他的懷疑是一種叩問,同時也是一種內省。在《秋日札記》中,愛甚至于寫作本身也成了懷疑的對象。
詩人直奔人類常態思維的盲點,以眾多精妙的、破碎的細節,簡捷、準確、有力地表達出了獨特的生活體驗,吐露著命運的氣象,還原生存本質,提煉出普遍意義。在反復層疊的皺褶中,“破碎感”刺痛著詩人的神經,他的詩中有生命的碎塊撞擊的疼痛。《生活啊!我坦白交代》這首詩通過詩人所居住的樓一層層從下至上鋪展開來,從對一樓到五樓的居民生活的敘述中,以及在從過去到未來的角度中,在心底暢訴著詩人從童年到老年的各個階段的回憶與漫思。詩人在洪湖夾街頭的所看所見,聚縮了他內心深處整個生命的氣息。瑣碎和庸眾的生活刺激著“我”的神經,內心無法找到自由的空間,心靈在夾街頭的縫隙中掙扎,心中敏感尖角處的呼吸是破碎的,“我”在艱難地喘息。
在對底層這一類人的寫作中,詩人最明顯的態度是謙卑,是愛和憐憫。在《溺水經歷》中,他寫了夭折之人:“在洪湖/夭折的人只需一片破絮裹身,在洪湖/那樣的人像野草一樣長滿了高坡。”對于這些“像野草一樣的人”,詩人有著深深的憐憫。《赤壁姑媽》追溯了一個老人的一生,“赤壁姑媽”含辛茹苦,卻難逃被親人拋棄的悲慘命運,“在赤壁/我姑媽,像農貿市場里一根貧賤的芹菜/五十八歲,獨身。”《為漁民兼鴨倌小趙的焦慮而作》里,詩人對小趙這種“身份不明的人”傾注了極大的同情。《返鄉》這篇敘事詩歌描寫“黑五類的后裔”老漁民被流放到洪湖的人生經歷,其終級理想便是希望通過不斷的上訪返回故鄉上海。從一個少年變成患類風濕的老鰥夫,以病痛和一生的時間換來一紙戶口簿,死后卻選擇歸于洪湖異鄉。老漁民現實與夢想之間的落差并不是特殊個例,而是整個時代的普遍性,并運用失聲的四種“語言”象征來表達這個人物分裂而多重的無奈命運,以及無法言說的疼痛。既表現了底層人物的悲痛無奈,也表現出詩人一向的反叛傳統的情結。而全詩的重點“返鄉”一詞,點出了現實與理想,精神與物質的膠著狀態以及二者永不停止的相互張力。
在這個破碎的“夾縫地帶”生存,詩人不無戲謔、又帶一絲苦澀地寫到自己的焦慮和疼痛感“結婚后我就一直住在這邊湖靠江的/夾縫地。每日醒來,推窗,/總會碰上比妻子還能嘮叨的/黑鴿子。但在這無路可逃的絕境處。”(《夾街頭》)
單調重復的生活讓人心生倦意,因此夾縫地帶是“無路可逃的絕境處”。在《無性生殖》中,哨兵描述了生活中激情的消退:“這位處長江和洪湖間的夾縫地帶/是一個老婦的陰戶。松垂,疲軟,/撩撥不了我的半點激情。”
對生活的反思、對人生的追問是哨兵詩歌中主題之一,他甚至有過“未曾出世,我們已經分擔了世界的不幸”這樣的感言,因此少有明朗清新之作,多體現出一種沉重和焦慮。在哨兵的詩歌中,處處可見“疼痛”二字。夾縫中擠壓的疼痛感、被時代異化的疼痛感、對人的命運的疼痛感以及對詩歌創作的孤獨與絕望的疼痛感。在洪湖的生活處處充滿灰色的記憶和令人發指的疼痛。作為兒子,童年成長的疼痛記憶;作為丈夫,卻無法挽留住自己的婚姻,看到的是愛情的墮落和沉淪;作為一個詩人,只不過是一個被人遺忘的過客,隱秘在湖底的深處,傾聽湖水深處水藻魚蟲的低吟,等待著生命的完結、孤獨、終老。
哨兵意識到,在這個小縣城里,世俗遮蔽了獨立,流俗代替了堅守。但詩人仍然努力保持自身的純粹性。他將自己在洪湖邊的生活視做苦修。詩人為逃避喧鬧的現實,愿意與江湖為伴,到江面和湖面聽濤聲,看帆影。希望可以在洪湖這個被世人遺忘的地方生存,“頭枕水鳥叫喚入眠或者醒來”。然而面對著一天天被污染的湖面和江水,面對逐漸凋敗的花草和逐日稀少的水禽,詩人覺得這個唯一可以安身的夾縫地帶也逐日被商品化的時代所吞噬。因此,更是縮緊了身軀,在這夾縫中,隱忍地活著。在破碎的碎片之中寫作,在疼痛中寫作。
詩人在多首詩中反復提出自己生活在夾縫中。這不僅僅是指他所生活的縣城新堤處于洪湖和長江的交匯點,同時也道出了現代詩人在文壇上的尷尬失語,被擠壓,在排擠的夾縫中,忍著疼痛,掙扎地活著。“我每天和鐐銬活在一起,有如卡死/的鐵扣或齒輪,卡在江湖的夾縫里/但我不知道我的罪愆和刑期。”(《慢跑(給修文)》)
哨兵對現實的認識雖然是灰暗的,但并不代表他消極沉淪。“我將緊隨掀翻大湖的北風奔波跳躍/呼喊:“春天快快來讓冷卻的血快快蘇醒!/我愛的湖洪湖。即使嚴冬久久不散/我也不怕我將借用一把漁火/依次照亮事物黑暗的秘密。比如黑蓮/包裹綠色的心淤泥深扎甜藕的白/我愛的湖洪湖。”(《頌詞》)他描寫蕭瑟的秋天、寒冷的冬天和黑暗,將這一切視為自然,以毅力、勇氣和理智正視它,平靜地理解和正視命運的挑戰,以深沉、執著、發自內心的情感去參與現實。
2008年,哨兵寫出長詩《水立方》。這首詩把不同的時間疊加在端午節這一天,把2008年的中國和世界的歷史納入這一天,整體形式上按照中國傳統天干地支的計時方式,以十二個時辰的節奏展開詩歌的敘事。以屈原的《離騷》和艾略特的《荒原》為兩個羽翅,在端午節這個屬于祭奠一個詩人的節日展開對詩歌自身的招魂。有評論家認為這是2008年唯一可以存留下來的詩歌,并將之與當年鋪天蓋地的地震詩比較:“這首《水立方》超過了所有的地震詩——那些為地震而寫的詩歌還是在意識形態和民族主義的哀悼儀式中,情感已經集體化了,已經被馴化了,并沒有個體面對個體的哀悼,也沒有對哀悼本身之為不可能的絕境的經驗,而《水立方》這首長詩超越了這個國家所動用的所有哀悼手段,是真正來自詩歌的哀悼,如同屈原對自己的哀傷中形成詩歌內在的法度,它發端于對詩歌本身的哀悼,是對這個時代以詩歌來哀悼已經不再可能的哀悼,而那些地震詩不過是應和時代并且與時代一道崩塌的碎屑!只有哨兵徹底質疑了時光中的祭祀,因為寫地震詩的詩人們并沒有觸及時代的情感已經成為生長的廢墟,而《水立方》這首長詩則是對廢墟的重建,是來自詩歌的內在摧毀與重建,如同從《荒原》借來的題銘所暗示的。”《水立方》和哨兵的洪湖題材詩作一樣,在不為人知處設問,對公共認知質疑,在習以為常處反駁,直逼盲區,照亮黑暗。
擺脫“程序化的言語方式”
“但那些被命名的痛苦/江湖無法言說”(《風波亭》),哨兵視“未被命名”為寫作的最高理想。但擺脫“被命名”的過程是艱難的:“但多數日子,沼澤卻是咬住了腳跟的大甲魚/下沉。下沉。沒有上升。淤泥/已抹掉影子。而時光/是勒緊白練的幫兇/勒過他的脖子。”面對體制,面對世俗,面對泥沙俱下的日子,詩人選擇了“孤立”,選擇了“苦修”,選擇了堅持。但勝利談何容易:“離世時他不會留下半句遺囑;哨兵,男/上世紀中葉生于洪湖,從沒失敗/也沒有勝利。”(《一個湖邊詩人》)
勝利無從談起,但也不能講其定義為失敗——從某種意義上講,選擇的作出,已經是獨立道路上的一大步了。但哨兵終究沒有一直焦慮下去,在《無性生殖》中,哨兵卻似乎找到了一種生存之道:
在這里
我早就順應了命運,做縣城里的野鶴
江湖上的好市民。我知道沒有一個人
配得上我的愛慕,更沒有一種事物
配得上我仇恨。而現在,
時近盛夏,我也擠進壯年
我已喪失數朵水蓮的花期,喪失了說愛
說恨的權力。在我的身上只有寬容、平靜。
順從的不是世俗,不是自己激烈反對的東西,而是不可測的命運。此時的哨兵豁達了許多,“寬容”和“平靜”取代了焦慮和煩悶。
“好奇心豐富了我的小城生活,也讓我的寫作與現實時刻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若即若離。我要求自己的詩歌不要為現實代言,但得有強烈的在場感。”④在價值選擇上,對在場感的看重使哨兵擺脫了“自以為是”的價值觀,在具體的詩歌寫作上,則擺脫了“程序化的言語方式”。
確實,對現有的價值秩序,哨兵表示了自己的懷疑:“就像我,不是我/是孤立和懷疑。”哨兵不相信既有的判斷,他不會“把那些未名的漁村,書寫成/縣人民醫院,更不可能/把那個臨盆的難產兒,書寫成/順利降生的命運。”(《命運》)只相信自己,這是哨兵詩歌鮮明的特色。然而,現實何其復雜,個人的價值判斷往往會顯得孱弱,這也是哨兵詩歌中常常出現焦慮,顯得沉重的原因。
價值上的懷疑過程,本身就包括了對“程序化的言語方式”的擺脫。哨兵詩歌的語言本身,也有鮮明的特點。他喜用短詞,詞語本身是平常的,但組合起來往往有奇崛的效果。如“……終生理想/不是成為漁民和詩人,而是/回到海邊去。從漁村/到縣城,再到省城,到首都/……然后,折返。重復。奇跡/終于發生”(《返鄉》)。
一連串的詞語組合,有想象不到的效果。《生活啊我坦白我交代》的詩句抒寫很大程度上將象征和暗示透明化,還原了生活事物的本來面目,縮小了受眾與心靈的差距。這首詩歌的呼吸很平穩,因為詩人的內心也是在隨著生命的延展而平穩訴說和呼吸。
他常用比喻,但比喻往往是不對稱的,即聯系在本體和喻體之間的,不是一般的相似性,如形狀、氣味、顏色等,而是情景上的廣義的相似性,這種比喻往往給人以新奇之感。比如《偷獵》:
刀槍入庫,圍網拆除。在洪湖
偷獵野鴨的唯一方式,只有投毒
但得徹夜不眠,趁晨露未干
在蒿叢,在人跡罕見處,安放好
拌有農藥的田螺、蚌肉團
或底棲動物的尸骨。像洪湖
安放好漁村、集鎮和縣城
一樣精準、別致
把安放田螺、蚌肉團和安放漁村、集鎮聯系起來,極大地拓展了詩歌的空間。
哨兵善于在“分行”中制造一種緊張的節奏。《返鄉》的敘事有著小說家的凝煉,有著肉體動脈和靜脈一般流動方式,其間又加以對世事的嘲諷,“稍后/他中風,也中了上海郊區的戶籍”,類似的語句轉折帶有疼痛,用停頓打斷的節奏加深了痛擊凝滯。再如《分洪區》:
事實的確如此。在我
剛要被懷上的深秋,恰遇
洪湖決口,泄洪。小城
滅頂,絕望
如難產婦
恰到好處的轉折和斷句,使詩句節奏鮮明。
概括來說,哨兵的語言的特點是新奇和驚異。一方面,他“清除所有機械的自動反應,促進語言的更新,形成敏銳的認識能力”;另一方面,價值上的懷疑使他的語言選擇也脫離了人云亦云的常態。這是哨兵擺脫“程序化的言語方式”的表現——至此,價值選擇和言說方式上的獨立,哨兵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的“最高理想”,也就是他在《一個湖邊詩人》中所說的:未被命名。
代表作《秋日札記》
“我喜歡把生活的真實場景植入詩歌,以期產生荒誕的效果,并超越現實。”哨兵形而上的精神探索,不是來源于空中樓閣般的想象,而是將其著落于現實的塵埃,使其落地生根,擲地有聲。這里以獲得2007年《人民文學》新浪潮獎的《秋日札記》為例,解析哨兵詩歌地方志寫作的內涵。
取材生活瑣事,展現生活的種種悖論,思索生活的本質。
“我有一個秘密——/我愛上了趴在垃圾箱邊的瘋子。我愛,/他與一群蒼蠅的竊竊私語,愛他與一匹餓狗/善意地對峙,我愛他聽得懂小動物悲慘的命運。//冷風翻動縣城里無用的東西,/也翻動我的秘密:我愛他啃咬瓜皮的幸福,/不幸的人,輕易就能找到晚餐和甜蜜。”正常的生活世界與瘋子的瘋癲世界正好顛倒,我們透過瘋子的眼睛才看到生活的本質“不幸的人,輕易就能找到晚餐和甜蜜”。
“今晚向妓女學習如何與不愛者相處/在六和街,在加繆寫過的那種/小門廳里,今晚的湖南妹/是縣城生活的導師。”妓女成為人們生活的導師,生活呈現其荒謬與悖論的一面,在無愛的現實中沉淪墮落,人們陷入精神的荒蕪。
“越來越空。像秋日的江面/淘盡了客船、貨輪、殉情者和從上游漂下來的腐木;/這難言的癢啊,難言的疼啊——/只適宜扎下那小小的愛、小小的冷漠和放縱。”通過對現代社會人們生活真實狀態的描寫,通過深入他們的精神世界和心靈深處的探索,詩人入木三分地挖掘出了現代人精神空虛的本質。相對于人們對這樣一種生活狀態的麻木與茫然,詩人發出“這難言的癢啊,難言的疼啊”獨特的聲音,這是一種與生活心脈相通的敏銳,這亦是一種對日益荒漠化生活的恐懼與反抗。
取材傳統文化的元素,承其意又反其意,反叛傳統文化。
無論如何,我們應該研讀歷史——/在長江和洪湖的夾縫地帶長大,/我們不會去/問夏禹為什么要把茅葦/命名為荊,讓我們知道了什么叫荒野/什么又叫孤寂。
到現在,/我們可以這樣說,棲居洪湖的野生動物銳減,/大約與此有關。到現在,/我們就成了平原上的新地主,/霸占一座縣城和一片湖,/作為一部作品的雙重主題。
詩人對傳統文化符號,承其意又反其意的運用,體現了詩人意圖拋開傳統語言模式和思維模式的束縛,進行獨立思考的可貴品質。這其中一定承載了詩人渴望重建具有現代意義的語言與精神的理想。
書寫底層,超越對苦難的簡單呈現,探尋人類對命運把握的無法確定眭。
這個下崗多年的女工,/比我們懂得更多。比如,她懂得生活/是一只未曾命名的禽鳥,得自己/給自己打鳴。
她年過四十,/羅圈腿,慣穿羽扇長的工作服/顯得與長江中游的夜晚格格不入。
“職業流浪者的使命,不是/給縣城帶來小麥奶粉和煤以及/地下先知的消息。而是/用自己的碎骨,喂養一頭虛無的巨鯨的夢。”又一個底層人物形象——流浪者,現實社會沒有給這個心懷理想的人實現理想的可能。通過對現實生活中底層人物生活狀態的提取,進入一個對生命與生活更深層次的思索,人啊,一直在努力追尋生活,努力妄圖把握命運,卻總也無法改變命運,總在《返鄉》的路上,卻是無家可歸。
反思寫作的終極意義,在自我嘲諷與解構中,與生活重新和解,表達當代知識分子重建具有現代意義的人文精神的堅守與渴望。
就在這個黃昏,寫作陷進了城外的沼澤。/但你的雙手,不能替城里人抉擇出生/死。把二十萬個漢字醞造成制幻劑,/也不能拯救人物滅頂的宿命;這些小伎倆/不是生活的所需,不是——/不是降壓變壓器、電腦、手機、私家車,/不是房子和富親戚。它只是游走在/湖底的晚云和影子,是天空失傳的手藝。/哎,小說,詩歌。
這段對寫作意義的反思,深沉凝重,在一望無際的虛無與無奈中,我們依然能夠看到詩人穿插其中的深意,如意象“制幻劑、拯救”等的出現,無疑向我們暗示著詩人在自我的嘲解的過程中,依然凝聚著的對詩歌,對寫作不變的摯愛。
“一直以來,我固執地相信,在經濟等因素全球化趨勢愈演愈烈的當下和未來,能替人類找尋到真正意義故鄉的,惟文學的崇高、坦誠和愛,即詩歌,可堪此任。”《秋日札記》寫了許多司空見慣生活中的景物,能以凝重、簡明、自然的筆觸,觸探生活的哲理。由王蒙、陳建功、劉震云、李敬澤等人組成的評委會認為:“《秋日札記》具有對人和事物超常的敏感和智性洞察的深度,通過對現實底層的獨到發現和精微的感受,體現出一種智慧的情緒和對生存的理解,作品充滿了豐盈的感性和詩性意義的關懷。”
哨兵的意義
哨兵的詩作就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其詩的全部內容。正如他所說:“生活啊!我坦白交代/這是我在洪湖解放街的全部活動。”(《生活啊!我坦白交代》)他的詩,就是對自己生活的全部交代,他的詩,正是一個當代平民詩人的“自白”。哨兵詩歌的抒情,并不只有情緒,也并不只是詩人自己的感覺,而是以種種感性的形態來表達他的生活、他的生命與他的思想。哨兵對于生活的表達就是對于自我的表達,是對他所生活地方的自然與文化的思考,也是他對于當今社會與人生的思考。
也許時時意識到自己是楚人的后代,也的確是出生于洪湖那樣一片潮濕的土地,因此,哨兵時時思考自己的來歷與那一片土地的命運,并由此反思自己的文化根性。《一個湖邊的詩人》第一節就向讀者介紹他的出生地及生長環境,即“洪湖”“大水里”,緊接著介紹他在此生活的最高理想是“成為一只未被命名的野禽/為好女子,打鳴”。詩人是以自己所在的地方為生命的根,幻化的“未命名的野禽”所昭示的愛,是他存活下來的最高理想。其實,他不僅是以此表達對于愛隋的重視,更是以這種當地獨特而又頗具風情的景觀彰顯其對自在隨意無拘無束的生活的無限向往。第二節繼續描寫遠離人群,兩情相悅的情感生活,以及極具詩情畫意的愛情結晶——“濤聲”“帆影”,但是,“逃避”“影”等字眼又將溫馨的家庭生活背后的沉重感隱隱傳遞出來。
哨兵不會滿足外在的描寫,他的筆觸要深入人的內心深處與情感深處,入木三分,獨到深刻地表達他對愛情的觀察與體悟。《一個湖邊的詩人》的第三節通過“沼澤”“淤泥”,勒緊的“脖子”等意象傳達了深深的擠壓之痛和不斷下沉的絕望之感,并且這種痛楚銘刻于生命之中,揮之不去。但是,詩人是不會屈服于累累傷痕的,他仍然會堅持同生活作戰,在失望中心懷希望,也讓我們在第四節中重拾“隱隱約約”的希望。只有經歷生活的磨難,并努力在夾縫中對抗災難,詩人才能在最后莊重而真實地留下其生命的獨特軌跡“從沒失敗/也沒有勝利”。
《一個湖邊的詩人》是一首原生態的詩歌,作者以生活在底層的自我作為主體來觀察當下社會生活,審視靈魂,發現洪湖的獨到之處。作者了解底層生活,能將自己隱于底層,并以一個最平凡的人的心態來對待周圍的一切,在原生態的形態下生存,也采取一種原生態的方式寫作。詩人以野禽自比,與生活艱難對峙,回歸本真的生活形態,這其實正表達了詩人的生活態度與藝術態度以及他的生活和藝術向往,哨兵做到了真切地行走于江湖之間。
在洪湖書寫中,懷疑作為哨兵的出發點并貫穿在寫作之中,即使是后來他在一定意義上,和生活達成了“和解”,懷疑的精神也沒有喪失,這是哨兵難能可貴的特質。如果說,懷疑是一種“破壞”的話,和解則近于“建立”,正是基于這種和解,哨兵通過一系列書寫建立了一個新洪湖,在建構過程中,詩人獨立的價值選擇和鮮明的創作個性產生并最終形成。這使他發出了自己獨立的聲音。
哨兵詩歌的位置指向一直都是明確的:江湖,即洪湖與周邊的長江。長江是洪湖的源頭,洪湖因長江沖積而成,但在哨兵的詩歌中,長江與洪湖這兩個帶著詩人生命體征的名詞,卻如兄弟般平等地并存著。哨兵所寫的洪湖就是整個世界,甚至,他的洪湖不是世界的縮影,相反,世界才是洪湖的縮影。洪湖特別具有地域風情與個人風格,有特別深厚的文化底蘊與歷史沉淀,而詩人們對它的關注遠遠不夠,只有哨兵以自己的生活歷史作基礎,成為“長江中游”的發現者,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哨兵的詩作正是對這個文學缺失的補充。哨兵的詩也是當代中國的一種歷史,只不過也許是一種零碎與片段的形態。
洪湖是一個縣城,也是一個湖泊。在中國現代史上一直籠罩著艷麗耀眼的紅色,紅色甚至是此前關于洪湖的歷史書寫和文藝虛構中唯一的色彩。哨兵作為一個現代詩人的先鋒、另類,即在于他書寫了一個多色彩的洪湖、灰色調的洪湖、破碎的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