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篇作品窺見新華文學雙文化原鄉(xiāng)的構建

摘 要：相較于中港臺澳馬等場域產(chǎn)出的中文文學，新加坡華文文學中的原鄉(xiāng)圖像其實是更游移不定且模糊抽象的。在新加坡的國家結構與意識日趨穩(wěn)定后，原鄉(xiāng)更明顯成為文化和語言的想象，而在雙語和雙文化的新華社群中，此原鄉(xiāng)的構建不僅是文化中國與文化西方的相加，更是此雙文化的溝通交融、合作相乘，甚至是相克消長、互軋斷絕。分析英培安、希尼爾、黃孟文等三位新加坡華文作家的各一篇作品，即可發(fā)現(xiàn)新華文學中雙文化原鄉(xiāng)構建的端倪：在雙語書寫、符碼表征、時空轉移、背景視角等方面，都已經(jīng)透露出獨特的新華文學的雙文化特色。

關鍵詞：新華文學；原鄉(xiāng)書寫；雙文化；英培安；希尼爾；黃孟文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2）2-0106-06

一、前言：對新華文學的元認知

新加坡華文文學（簡稱新華文學）的濫觴在許多文學史式的論述中，①都是政治性、歷史性多于文學性的：即新華文學是遲至1965年新加坡脫離英國殖民與馬來西亞，成為獨立國才發(fā)端的。許多學者的論述，例如上世紀八十年代柏楊的《新加坡共和國華文文學選集》②，或者1990年代賴世和的《“新華文學”三十年》，③以及2000年以后周寧的《僑民文學、馬華文學、新華文學——試論新加坡華文文學發(fā)展的三個階段》，大都秉持了以新加坡共和國的獨立日作為新華文學的歷史起點，因為其提出“沒有理由拒絕一個國家擁有它自己的文學。”④當然，這是言之鑿鑿的理由，然而實際上并非在國家獨立之后就自然或自動有了國家的文學。有關新華文學的創(chuàng)立，也有其它更全面的界定和多角度的分析，如黃孟文和徐翔主編的《新加坡華文文學史初稿》就主張“新加坡的華文文學萌芽于1919年。它的創(chuàng)立和中國的‘五四’新文學運動緊密聯(lián)系”，也“和華文報刊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⑤朱崇科就概括性地指出了：“新華文學史的書寫并非‘得來全不費功夫’，‘為新華文學定位也并非輕而易舉的事情。’”⑥

本文的初衷不是為了代新華文學正名，甚或為新華文學的萌芽與發(fā)展梳理歷史脈絡，而是希望回歸到更“文學性”的本源，從文學的角度深入思索新華文學之所以成為新華文學的母題或元認知。長期以來，新華文學作家以及評論家的文本群（oeuvre）始終顯現(xiàn)著，或嘗試隱藏著一種布魯姆式的“影響的焦慮”（the anxiety of influence）：⑦在中港臺、甚至馬華文學的巨大背景（影）下，新華文學是否有其獨辟蹊徑的特色？新華創(chuàng)作能否發(fā)出即使強度有別，卻自成一格的文學亮光？更根本的問題是，難道新華文學的原鄉(xiāng)就只（能）是中港臺？

二、探尋雙文化原鄉(xiāng)

有關新華文學的特色，有許多學者也曾經(jīng)剖析、歸納，例如黃孟文提出新加坡文學的“特點不在于它的形式，而在于它的內涵，在于它具有新加坡人的思想情感，具有新加坡人的意識。”⑧至于新加坡人的思想情感和意識與他國有何異同，可惜卻未進一步深入闡述。又如《新加坡華文文學史初稿》，⑨以及朱崇科的《考古文學“南洋”——新馬華文文學與本土性》所提出的新華文學“本土性”的確立，⑩以及南洋、熱帶雨林的突顯（包括熱帶生活情調、地方色彩）、“后殖民”的寫作等，都嘗試從語言、形式、風格等各方面詮釋專屬于新華文學的獨特性。本文僅著力于一個較少被關注的文化特色來切入此新華文學的母題：此文化特色指涉的卻不僅僅局限于一般的南洋的風土民情、在地的衣食住行等文字表層的描述和記載，而是更深層的文學中的原鄉(xiāng)。

與中港臺澳，甚至還包括馬來西亞等場域所產(chǎn)出的中文文學相比較，新華文學中的原鄉(xiāng)其實是更游移不定且模糊抽象的。{11}原鄉(xiāng)想像不僅僅是巨大（無論是地理上或心理上）的祖籍地中國以及無遠弗屆的中國文化與方塊文字，更不停留在所在地新加坡對東方傳統(tǒng)文化“禮失求諸野”式的保留和在地化的演繹。新加坡的文學原鄉(xiāng)還包括了：在新加坡脫離英國殖民地而獨立，國家結構與意識日趨穩(wěn)定后，東西方文化、語言、形態(tài)等的共同施力塑造、無形影響，甚至不經(jīng)意的邊緣化（marginalized），成就了更明顯的新華文學中的文化和語言的想象。而在雙語（bilingual）和雙文化（bicultural）的新華社群中，此原鄉(xiāng)的構建不僅是文化中國與文化西方的相加，更是此雙文化的溝通交融、合作相乘，甚至是相克消長、互軋斷絕的。其實，就如王潤華以去中心（decentralized）、多元（pluralistic）視角所指出的，“新加坡由于在地理上處于東西方的重要通道上，最早遭到西方文化的侵略與影響，成為最明顯的具有東西文化的精神新文明的國家”，{12}而趙小琪也通過原型批評提出“它（新華文學）既根植于新加坡本土，又繼承中國文學精神傳統(tǒng)，同時又融入了豐富的西方文化因子。”{13}這當然與新加坡所處的地理位置（東西方樞紐）、歷史沿革（英國殖民地）、血緣關系（與中國祖籍地的關聯(lián)）等有關，更重要的是新加坡獨立以來通過政策、教育，將自己刻意塑造成一個雙語社會，{14}近年來更是大力培養(yǎng)更多的雙文化精英。{15}

在這樣的背景下，本文嘗試通過三位新華文學的代表作家——英培安、希尼爾以及黃孟文的文本分析，來探討新華文學中的雙文化原鄉(xiāng)圖像。三位知名作家都以超過一種的文類著稱，也都堪稱多產(chǎn)，而且都曾獲得代表新華文學最高榮譽、由國家藝術理事會所頒發(fā)的文化獎（黃孟文-1981、英培安-2003、希尼爾-2008年獲獎）。當然，雙文化的原鄉(xiāng)圖像肯定是因作品、作家而異，也不是俯拾即是地遍布于三位作家的作品中。然而，在三位出生于不同年代（黃孟文出生于三十年代、英培安出生于四十年代、希尼爾出生于五十年代）的代表作家的作品里頭，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雙文化的發(fā)端，也可以預見未來在全球化、更多東西文化撞擊的背景下，{16}新華文學會生出更多以雙文化原鄉(xiāng)為出發(fā)點的文學精品，真正確立新加坡式的雙文化原鄉(xiāng)。即使由于本文的篇幅限制，三位作家的作品僅能以切片形式呈現(xiàn)，然而其在雙語書寫、符碼表征、時空轉移、背景視角等方面，都已透露出獨特的雙文化特色。

英培安（1947-）是新加坡文學界里頭名副其實的多面手，從詩歌、散文、小說、戲劇、政治短論到文學批評等，都可清楚看到東西方文化或文學對其作品的巨大影響。新詩其實是作者最早的文學身份證，而且也是始終貫徹他其它文體的文字血緣，就如寫于2003年的《四月》：

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T.S. Eliot: The Waste Land

四月的殘酷不是詩的

隱喻。它具體存在于

你上升的體溫，于咳嗽

于你急促的呼吸

（I had not thought death had undone so many. Sighs， short and infrequent， were exhaled， And each man fixed his eyes before his feet.）

于焦慮的影像于電子

郵件，于計程車與巴士于地鐵

于荒漠的街道，于野草

般迅速蔓延的

謠言

人們把自己緊鎖在自己的身體里

露出一雙驚恐疑慮的眼睛

（I had not thought death had undone so many. Sighs， short and infrequent， were exhaled， And each man fixed his eyes before his feet.）

今日陌生的骨灰

是昨日熟悉的容顏

總是太遲了，總是來不及

來不及擁抱、叮囑

吻別

上帝在教堂

佛在廟里

唯有與死亡同眠的白衣戰(zhàn)士

清楚地向你詮釋

愛，犧牲與勇氣

而你仍須好好地記住

如何武裝自己

口罩，酒精，溫度計

板藍根，連翹，甘草

（I had not thought death had undone so many. Sighs， short and infrequent， were exhaled， And each man fixed his eyes before his feet.）

維他命C

以及

人與人之間

最疏離的

親密

注：英文詩句引自T.S.艾略特《荒原》{17}

解讀英培安雙語詩《四月》，必須一如偵探沿著光源的線索追去。從開篇的英文詩句一路讀下來，搜尋的線索應當是各句的關鍵字（在此多為華/英文的名詞符碼）：

April， dead land， memory and desire，四月，上升的體溫，咳嗽，急促的呼吸，death， sighs，焦慮……謠言，骨灰，白衣戰(zhàn)士，口罩，酒精，溫度計，板藍根，連翹，甘草，維他命C，甚至是寫詩的日期：10-05-2003

從莫名的四月，到病狀似的咳嗽以及與醫(yī)療相關的醫(yī)生護士（白衣戰(zhàn)士），最后終于牽連上對“沙斯”最深刻的集體記憶——“口罩，酒精，溫度計”，以及更為精確的中藥符號“板藍根，連翹，甘草”——果然，這是針對2003年三月中至五月發(fā)生在新加坡的“沙斯”疫情，而因為四月便是疫情的高潮期，所以就巧妙地扣了題，并與1922年的英文詩委婉地產(chǎn)生了時空的聯(lián)結、轉移，乃至文化的對應。英文原詩出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略特（1888～1965）的名作《荒原》（1922），全詩的434行里頭充滿了不同的敘述視角、文化背景、交錯時空等元素，堪稱英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經(jīng)典。這部分——當然算是一種西方文化精髓的輸入。

在文本的起始處，April以最殘酷（cruellest）的一個月出現(xiàn)在艾略特的原詩中，這其實乃源自西方的傳統(tǒng)及文化認知：四月的季節(jié)（冬春交匯點）是新舊的交替、生命和死亡的共存（breeding and dead）、舊根和新雨的對比（dull roots and spring rain），以至延伸出記憶和欲望（memory and desire）的交織。利用西方文學經(jīng)典自然是一種詩歌的藝術隱喻，更是一種背景視角的切入，然而這文化概念、形態(tài)必然已經(jīng)根植于詩人的文化原鄉(xiāng)，詩人才能夠將時空的轉移運用得如此自如，同時利用中英文詩句進行意義的互涉互補和相應相乘。例如其中的“sighs”（嘆息）一詞，暗含的一語雙關（西方文學中所謂的“pun”）就必須借助中文詩句的意義補充來顯現(xiàn)——“sighs”在英文詩句中只是表現(xiàn)了對死亡/季節(jié)更替的惋惜，然而加上了中文的詩意后，其既是“沙斯”病患呼吸困難的具體象征（喘息），又是詩人和所有被威脅者及旁觀者的深度擔憂的反射性動作（嘆息）了。更進一步來說，“四月”已經(jīng)不僅是藝術轉喻，而是在2003年的四月成為了一種現(xiàn)實的表述，所以詩人才會明言“四月的殘酷不是詩的/隱喻”。

緊接著，英文詩句又都在括弧中出現(xiàn)，而且還一連重復了兩次，只字未改。表層來看，這是對死傷慘重的感嘆（death had undone so many），或者暗地里對病情（sighs， short and infrequent， where exhaled），以及對人們與疫情之間的關系、私己態(tài)度（each man fixed his eyes before his feet）的觀察。更深層地來看，我們可以把括弧里的英文詩句理解為詩人最私密的私語，而當詩人遇上“對死亡冷漠”的主題時，是直接選擇用西方文學經(jīng)典來發(fā)跡，甚至通過原文——英文來發(fā)聲，然后才是使用中文來進一步闡述：這實在是因為西方文學、文化，乃至語言，已經(jīng)成為了詩人另一個文化原鄉(xiāng)的想象。

在本詩里頭，中文和英文詩行交叉使用、彼此對照、相互輝映，文化符碼也是刻意地并置（juxtaposition）：如上帝、教堂與佛、廟等東西方宗教表征的共同出現(xiàn)。雖然英文詩句并非出自英培安之手，然而亦可以視為雙語詩（bilingual poetry）的一種表現(xiàn)。英培安巧妙地以創(chuàng)意解讀的方式嫁接了英文原詩，又以東方文化為中文詩句進行藝術加工（例如以中草藥——板藍根，連翹，甘草等“武裝自己”）。其在語言和文化背景上，必然源自兩個截然不同、卻又緊密相連的雙文化原鄉(xiāng)。然而無論是中英相互對應或重新詮釋英文原詩（在此，英詩可說是全詩意義的源頭/原鄉(xiāng)），文本都是以東西方文化對照、融合的形式呈現(xiàn)。我們甚至可以這么說，這首雙語詩就是濃縮中西方雙文化的小展示品（Bilingual Poetry: a condensed sample of biculturalism）。

希尼爾（原名謝惠平，1957-）的當代詩歌和微型小說作品以創(chuàng)新出奇見稱，甚至堪稱是新加坡最具創(chuàng)意和未來傾向（futuristic）的新詩和微型小說，例如以下我們將集中探討的圖像新詩《悵然若失》：

（注一）

結構文化

沒有形象的一堆象形族群

清楚地模糊自己，扭曲

只為鍛煉競相求存的伎倆

（注二）

顛覆傳統(tǒng)

不再青綠的一脈青山綠水

清醒地沉默自己，移屈

只為保全迷失坐標的棄根{18}

乍看本詩，形式上的符碼混雜現(xiàn)象就一覽無遺，甚至可以說是以一種未來主義的方式呈現(xiàn)眼前。1909年意大利詩人馬里內（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發(fā)表了“未來主義宣言”（The Manifesto of Futurism），認為大膽反叛才能顯示未來主義者的本性，而且字、字母、數(shù)字能夠不論文法地打散、亂置，希望讀者通過視覺、聽覺，甚至其他感覺去體會詩歌。{19}而這首希尼爾的圖像詩，除了強調視覺形象和效果，也通過中英兩種語言和文化符號夾雜的方式出位。它甚至還利用了文字的排版，額外的圖像符號，漢字的特征，來讓我們產(chǎn)生多重解讀的可能：1. 詩歌的題目是“悵然若失”，紅色“月日川山”的字和符號是插圖，沒有詩歌的內文，只有兩條好像詩的注釋。2. 題目是“月日川山”一直到“悵然若失”的所有的字和符號，詩歌的內文偽裝成兩條注釋。所以，這其實是一首組詩，由相對應的兩小節(jié)注釋組成。3. 詩題依然是“悵然若失”，然而紅色“月日川山”的字和符號原來就是詩歌的內文，外插兩條多此一舉的注釋。

無論是以上的哪一種詮釋，這首詩的排列組合很強烈地引導讀者把它看成是一段文字的演變過程。按照正常/傳統(tǒng)中國的閱讀習慣從上至下，我們看到第一行楷書的“月日川山”四個象形文字，在第二行上溯到殷商甲骨文或是商周的金文寫法。然而，詩人卻巧妙，甚至霸道地把“月”亮彎曲的方向左右逆轉，以配合接下去圖形轉變成最終的英文字母“L”。同樣的，“川”和“山”的甲骨文寫法在第三行也進行刻意的左右與上下逆轉，以配合之后衍生出來的英文字母“S”和“T”。第三行以下更是進行符碼簡化。這筆畫省略的結果是，最后一行產(chǎn)生突變，衍生出完全不同語系和書寫體系的英文字母，而且是大寫的“LOST”。從代表中國傳統(tǒng)自然文化的“月日川山”的消失，到代表西方文化符碼的“LOST”的出現(xiàn)，其實就暗喻了一種文化原鄉(xiāng)被另一種文化原鄉(xiāng)所替代——一種屬于新加坡式的“文化演化史”。詩人本身當然不是詩中所指涉的一般新華社會上的“原鄉(xiāng)遺失者”——其把這現(xiàn)象利用雙語書寫、雙文化符碼表征呈現(xiàn)，其實就在利用其所擁有的雙文化資源。更進一步來看，從漢字突變成英文字母，其實就非常符合新加坡式的思維模式，而把二者如此巧妙地進行互涉、結合，必定也與新加坡寫作人所處的中英雙語語境和東西交融的社會緊密相關。故這首具有新加坡雙語，甚至東西文化身份證的詩歌本身就可以稱為一首雙文化新詩（bicultural poem）。

除了利用雙語所突顯的新加坡語言資源，本詩也以圖像來昭示新加坡的特殊文化境況。從我們日常使用的楷書“月日川山”開始，往上追溯漢字，甚至漢文化的源頭，竟然是一個過去式的（past tense，可視為又一時空的轉移）、已成定局的、如吶喊一般大寫的英文單詞“LOST”。那在新加坡的雙文化語境中，已經(jīng)全然消失的是什么？是漢字，是以漢字為外在形象的語言文化，還是以“月日川山”風景為代表的漢文化內涵？

詩文進行到這里就已經(jīng)足以發(fā)人深省，足以扣緊題目并讓人“悵然若失”了。可惜后來又泄漏了兩條小注釋，把答案點破、把問題復雜、瑣碎化了。然而，這首詩最大的深意可能是：通過一首顛覆傳統(tǒng)、非常規(guī)的雙文化新詩來看傳統(tǒng)的顛覆和文化的解構，更是充滿了吊詭的意味。這樣“悵然若失”的感覺，或許在新加坡的詩人和讀者身上，更容易泄漏出來。

另外一位文化獎得主黃孟文（筆名孟毅，1937-）的代表作之一——微型小說《邁克（米+易）》，卻是以另一種嘲諷挖苦的筆調帶出了東方文化和語言的式微，以及相對的西方文化話語權的不斷擴大。

在文本中，政府公務員楊邁克是虛設的語文局處長，受《海內外》華文月報創(chuàng)刊邀請主持發(fā)表會。本來其語文局里用的只是國際語文，但由于“華人講華語”運動是由“總理他老人家”揭幕的，身為公務員，必須“應酬”出席。沒料到，司儀安排與會的所有貴賓，包括外國大使館的“中國通”用華文簽名留念。本來只想“照例簽上Michael Yang”的楊邁克只好——

硬著頭皮……把他平生所學過的三個漢字，拿筆像他祖父拿鋤頭一般，一筆一畫地寫了出來：

邁克‘米易’

簽畢，揚麥克從衣袋里取出好幾張紙巾，抹去從豐潤額角直冒出來的汗珠……但是，無論他怎樣抹，都抹不去那已經(jīng)深嵌在各個腦細胞內的“米”字形國旗。{20}

在這篇1994年的微型小說中，黃孟文以極端諷刺性的筆尖刻畫了新加坡的語言和文化現(xiàn)象：華人不會說華語、不會寫漢字、名字洋化、公務員/局長只需通曉“國際語文”（英文）、講華語運動的形式化、語言文化仍被“后殖民”等。當然，“先名后姓”以及代表西方圖像的英國米字國旗不能夠就算是西方文化的原鄉(xiāng)書寫，這與我們一般接觸到的對原鄉(xiāng)充滿依戀與鄉(xiāng)愁的概念也相去甚遠。然而，就社會現(xiàn)象而言，此文本確實反映了極為普遍的社會文化現(xiàn)狀：首先，是東西方姓名格式的錯置，即將華人原本“先姓后名”（楊邁克）的順序顛覆，按照西方的順序“先名后姓”（邁克楊）來排寫；其次，是以英文名字（Michael）為根本，用諧音拼寫的方式命名（邁克）；再者，是錯寫，甚至遺忘如何書寫自己的華文姓名（米+易）。

這正是新華社會的獨特文化現(xiàn)象：西方文化的入侵以至入駐，最后逐漸在新一代的華族中成為了一個新的文化原鄉(xiāng)。在姓氏與名字的排位賽里頭，在漢字的部首符號與西方國旗圖像的交織重疊中，我們清楚看到西方的文化圖騰已經(jīng)超越、覆蓋了原本的中文符碼（從“木”字邊到“米”字邊的“楊”姓）。漢字以及中文姓名在這里作為雙重重要的文化符號，竟然與象征西方后殖民文化、英文的視覺符號錯誤地排序、重疊在一起，這其實就是作家刻意凸顯的典型雙文化符碼的相克消長、互軋斷絕，并構建出在新華社會中，文化原鄉(xiāng)是不斷地在游移與浮動的。

三、結語：期待新加坡文化原鄉(xiāng)

除了以上比較集中討論的三篇作品，其實在其他的新華文學作品中，我們當然可以預期有更多不同的雙文化原鄉(xiāng)的景象和書寫模式，特別是完全接受雙語教育、雙文化教育的年輕寫作人里頭，更有可能表現(xiàn)出雙文化原鄉(xiāng)的特色。新華文學雙文化原鄉(xiāng)的探索還處在初步的階段，除了年輕作家的作品之外，擴大討論面積和文本與作者數(shù)量當是接下去研究者可以著力探討和研究的方向。然而，單單從這三位多產(chǎn)作家不同文類的三篇作品中，我們就已經(jīng)可以窺見雙文化原鄉(xiāng)的端倪和概念已經(jīng)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在新華文學中萌芽。

首先，我們見到英培安的雙語詩歌《四月》，從西方文學經(jīng)典的視角出發(fā)，融合了西方文化圖像和東方社會事件，比較符合我們一般理解的原鄉(xiāng)想象以及文化鄉(xiāng)愁。在這里，無論雙語書寫、符碼表征、時空轉移、背景視角等，都透露出獨特的雙文化特色。

其次，希尼爾的圖像詩《悵然若失》，在較小程度上也可以稱之為雙語詩，卻是通過一文化原鄉(xiāng)的消逝和另一文化原鄉(xiāng)的興起，來表現(xiàn)雙文化原鄉(xiāng)在現(xiàn)實社會中此消彼長，但在文學文本中卻共同出現(xiàn)的獨特現(xiàn)象。這首詩在極短的篇幅內通過雙語書寫和非常視覺性的符碼表征，呈現(xiàn)了雙文化色彩。

最后，黃孟文的微型小說《邁克（米+易）》，通過中文姓名和漢字的“被西方化”，說明新一代的新加坡華人已經(jīng)把西方文化中的語言、格式、形態(tài)等內化成其文化原鄉(xiāng)，所以盡管這不是作者/文本所追求的文化原鄉(xiāng)，卻是其清晰、如實地反映的新華社會中的原鄉(xiāng)游移。

縱觀以上三篇1990年代以后出現(xiàn)的作品，都無一例外地以新加坡為大背景、以新加坡的社會現(xiàn)象為刺激靈感的創(chuàng)作母題、以新加坡的社會文化為深刻、著力刻畫的對象。我們甚至可以預見，在以東方和西方文化為創(chuàng)作資源和原鄉(xiāng)的同時，一個以不同形式結合東方與西方文化的文化母體也正在悄然成型，而這極可能就是新華文學所期待的，建構在雙文化基礎上的新加坡文化原鄉(xiāng)的雛形。

① 黃孟文指出，“新加坡華文文學”這一名謂，首次使用于1970年出版、孟毅主編的《新加坡華文文學作品選集》。見黃孟文《新華文學·世華文學：評論與史料選輯》，新加坡：云南園雅舍2008年版，第15-16頁。

② 柏楊編：《新加坡共和國華文文學選集·總序》，臺北：時報文化1982年版。

③ 賴世和：《“新華文學”三十年》，《新東方》1998年第5期。

④ 周寧：《僑民文學、馬華文學、新華文學——試論新加坡華文文學發(fā)展的三個階段》，《文藝理論與批評》2001年第1期。

⑤ 黃孟文、徐翔主編：《新加坡華文文學史初稿》，新加坡：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八方文化企業(yè)公司2002年版，第3頁。

⑥ 朱崇科：《書寫策略：尷尬與超越之間的游走——以〈新加坡華文文學史初稿〉為中心論新華文學的定位》，《本土性的糾葛——邊緣放逐·“南洋”虛構·本土迷思》，臺北：唐山出版社2004年版，第64頁。

⑦ 見Bloom， Harold， 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A Theory of Poet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3。在文學的范疇內，布魯姆“影響的焦慮”概念基本上提出后來者急于走出前人或他人遺產(chǎn)的陰影，焦慮地想摒棄前驅影響，獨創(chuàng)個人的經(jīng)典。

⑧ 黃孟文：《新華文學·世華文學：評論與史料選輯》，新加坡：云南園雅舍2008年版，第50頁。

⑨ 黃孟文、徐翔主編：《新加坡華文文學史初稿》，新加坡：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八方文化企業(yè)公司2002年版，第100頁。

⑩ 朱崇科：《考古文學“南洋”——新馬華文文學與本土性》，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

{11} 例如王德威評論旅臺的馬來西亞作家李永平：“盡管生于斯，長于斯，婆羅州只是他和他的家族的客居之地。跨過海洋，還有一處大陸——中國——聳立在地表彼端，那才是安身立命的所在。從一開始，李永平的原鄉(xiāng)想像就不能擺脫幽靈般的多重存在。這是移民或漂流者的宿命……”這與大多馬華和東南亞華文作家的原鄉(xiāng)圖像近似：即根植于中國和其所在地。見王德威《原鄉(xiāng)想像，浪子文學——李永平論》，《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4期，第102頁。

{12} 王潤華：《華文后殖民文學：中國、東南亞的個案研究》，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7頁。

{13} 趙小琪、吳冰：《原型批評視野下的新世紀新加坡華文文學》，《華文文學》2008年第1期。

{14} “作為一個多元種族、多元語言及文化的國家，新加坡自1966年以來就以雙語政策作為國家教育制度的基石。三大種族華族、馬來族、印度族以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合稱CMIO-Chinese， Malay， Indian， Others）除了修讀各自的母語課程之外，更重要的是掌握新加坡官方的主導語言——英語。”引自陳志銳《新加坡小學課本中的單元式教材在教學實踐中的可能與局限》，《國民中小學國語文教科用書之比較探析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國立臺灣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頁。

{15} 新加坡教育部于2005年推出的雙文化課程（Bicultural Studies Programme），旨在培養(yǎng)一批既能與中國溝通，也可以和西方國家交流的雙文化學生，每年有超過300名學生選修。參考C. L. Tan，“The Interdisplinarity of Teaching Bilingualism”，paper presented in Raffles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Education 2008 Humanities the Arts， 2008.

{16} 有關新加坡文學視野的擴展，見Edwin Thumboo，“Writers’role in a multi-racial society，”Singapore Spectrum， Vol. 1， No. 2， July/August， 1978， pp.1-4。

{17} 英培安：《日常生活》，新加坡：草根書室2004年版，第69-71頁。

{18} 希尼爾：《輕信莫疑》，新加坡：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2001年版，第36-37頁。

{19} Rainey， L.， Modernism: An Antholog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p.3-5.

{20} 董農(nóng)政主編：《跨世紀微型小說選》，新加坡：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2003年版，第19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