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傷痕回憶錄:祛魅的身份和歷史重建

摘 要：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北美華人出版了相當數量的英語“文革”回憶錄。“海外傷痕回憶錄”即指海外出自前紅衛兵或前知青筆下、表述創傷和反思的英語“文革”回憶錄，是國內傷痕文學的境外延伸。以美國和加拿大作品為例，從歷史重建、階級暴力和祛魅言說這三個角度來探討，可以發現“海外傷痕回憶錄”的共同特征：即華人身份和歷史重建互為需要；階級教育和暴力環境異化成長心理；在祛魅過程中，海外作者集中體現出從偶像崇拜到理性的回歸和從失語到言說的復蘇。“海外傷痕回憶錄”對華人身份、中國研究、歷史重建、權力文本化、成長政治化、中西讀者反應等多方面的詮釋價值，在國內學界還遠未得到應有的探討。

關鍵詞：海外傷痕回憶錄；身份；歷史重建；階級暴力；祛魅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2）2-0117-06

提及北美繁復的華裔文學，華人在美國和加拿大用英語創作的“文革”回憶錄，似應占有一席之地，值得海內外學者關注。自從1972年凌耿（Ken Ling）的《天讎：從男生到毛軍隊的“小將”》（The Revenge of Heaven: From Schoolboy to“Little General”in Mao's Army）在美國出版后，英語“文革”回憶錄在北美一直擁有眾多的讀者，有的榮膺主流的文學獎項，有的躋身最佳暢銷書榜，有的甚至成為北美大學中國歷史、文學等課程的教材，被列入大學推薦閱讀書單。因為西方讀者素有興趣了解“文革”時期中國的真實情形，而回憶錄這一文類又內含了對讀者講述真人真事的約定，所以，將當事人“文革”經歷翻譯成英語的回憶錄，或者由當事人親自用英語撰寫的“文革”回憶錄，其數量之多，出版之熱，反響之烈，也是意料之中的。

研究海外“文革”回憶錄的學者、加拿大阿爾伯達大學東亞系的梁麗芳教授在分析這些回憶錄在西方的轟動效應時就說，“中國一度是跟海外分隔的，很多事情在中國發生了，我們海外都不知道，西方對中國感到很神秘。因此，任何能流出來的消息，人人都很想聽，想知道在中國發生了什么事情。20世紀60年代，西方漢學家想了解中國，很多都是通過對國內來的紅衛兵或者知青的訪問，他們認為這是real， authentic voice（真實的聲音）。”①

一、海外傷痕回憶錄的由來

北美的英語“文革”回憶錄如果按作者出生時間來分，不妨分為兩類：一類是作者出生在1949年前的，多半在歐美拿到學位，具有堅實的外語功底和深厚的人文修養，在“文革”中慘遭迫害。如出版《上海生死劫》（Life and Death at Shanghai， 1986）的鄭埝和出版《一滴淚》（A Single Tear， 1993）的巫寧坤。鄭埝畢業于倫敦經濟學院，信仰基督教，在“文革”中身陷冤獄六載，女兒被紅衛兵推下高樓慘死。她的回憶錄甫一問世即成為北美暢銷書，本人亦被邀請到美國，做了幾百場英語演講。巫寧坤曾獲芝加哥大學文學批評的碩士學位，1951年，當他博士論文寫到一半時，接到燕京大學副校長陸志韋的邀請，便回國擔任了該校英語系的教授，并和錢鐘書等飽學之士參加了《毛澤東選集》的翻譯。1957年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反革命”入獄。巫寧坤熟稔西方經典，鐘愛莎士比亞悲劇，甚至在北大荒勞改時仍在吟誦《哈姆雷特》中“丹麥是一座監獄”的名句。楊絳的“文革”回憶錄《干校六記》雖然不是英語寫成，但有英語譯本，作者中西貫通的學識、淡定而詼諧的敘事和對“文革”的超然認識，令其在同類作品中獨樹風標。

相比而言，更多的英語“文革”回憶錄則為另一類作者書寫。他們多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屬于“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同齡人。他們自小接受的是正統的毛澤東思想教育，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紅衛兵狂潮，破四舊，到北京接受毛澤東接見，參加一千七百萬知青的上山下鄉運動。數年后，通過各種渠道回城。1978年高考恢復后，大多考上大學，后出國定居。這類有過紅衛兵——知青經歷的回憶錄，比較出名的，在美國有本文開頭提及的凌耿（1950-），有梁恒（Liang Heng，1954-）和美國妻子Judith Shapiro（中文名夏竹麗）合著的《革命之子》（Son of the Revolution， 1983）、高原（Gao Yuan，1952-）的《自來紅：“文革”紀事》（Born Red: A Chronicle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1987）、楊瑞（Rae Yang，1950- ）的《吃蜘蛛者》（Spider Eaters， 1997）、蔣吉麗（Ji-Li， Jiang， 1954-）的《紅領巾》（The Red Scarf Girl， 1997）等；在加拿大，有翟振華（Zhai Zhenhua， 1951-）的《中國紅花》（Red Flower of China， 1992）、李彥（Yan Li， 1955-）的《紅浮萍》（Daughters of the Red Land， 1995）——該書曾獲得1996年加拿大圖書新書提名獎（Books in Canada First Novel Award）、黃明珍（Jan Wong，1953-）的《神州怨》（The Red China Blues， 1996）——該書入選《時代》雜志1996年十大最佳圖書、葉婷行（Ting-Xing Ye， 1952-）的《苦風一孤葉》（A Leaf in the Bitter Wind， 1998）、趙廉（Lien Chao， 1950-）的《虎女》（Tiger Girl， 2001）等。

因為這類回憶錄數量較多，集中反映了在世界觀成形的最關鍵時期——青少年時代，個體在政治浪濤中成長浮沉，反映了作者漸漸脫離國家話語、言說個人歷史的轉型經過，所以，它們頗能代表中國那一代人的思想和命運。而且，它們皆展示了作者個人和家庭在“文革”中的蹭蹬遭遇，表現了對毛思想（Maoism）從盲目崇拜到覺醒批判的理念轉折，和國內20世紀80年代初震驚文壇的“傷痕文學”，在思想感情上，在作者身份上，均一脈相承。英語“文革”回憶錄《虎女》的作者、加拿大約克大學的趙廉博士，在接受筆者訪談時表示，“你離開了中國，可你的過去，你‘文革’時的經歷，你回憶起來會有不同的看法，那段時間的烙印在那里。也許是中國傷痕文學的一部分在我身上的體現。”②因此，英語的紅衛兵——知青回憶錄可謂是國內“傷痕文學”的境外延伸。對于海外這類出自前紅衛兵或前知青筆下、表述創傷和反思的英語“文革”回憶錄，不妨將之統稱為“海外傷痕回憶錄”。

本文以美國和加拿大作品為例，從歷史重建、階級暴力和祛魅言說這三個角度來探討“海外傷痕回憶錄”的共同特征：即華人身份和歷史重建互為需要；階級教育和暴力環境異化成長心理；在祛魅過程中，海外作者集中體現出從偶像崇拜到理性的回歸和從失語到言說的復蘇。另外，“海外傷痕回憶錄”是個人化的歷史敘事，表現了個人故事對官方或宏大歷史敘事的補充、沖擊或顛覆。

二、華人身份和歷史重建的互為需要

為什么撰寫英語的“文革”回憶錄？除了滿足居住國主流社會的閱讀需要和顯身揚名外，華人作者更主要的動機應該是：通過寫作固定記憶，記錄反思，確認我是誰，我所經歷的事情到底是怎么發生的。“文革”在所有中國人的生活和心靈上留下了烙印，那種混亂、激進和斗爭在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都絕無僅有。當這些步入中年的作者，飄流海外回首夢魘般往事時，他們往往會涌起寫作的沖動，要對過去和自己有個交待。

比如，在《紅浮萍》中，作者李彥化身為移民加拿大的女主人公Peace。她回憶了外婆、母親及她本人三代女性在20世紀中國的坎坷遭際，外婆家被劃為“地主”，母親被定為“右派”長達35年，在農場改造，自己一月大時就和母親分開，由外婆撫養。4歲才與母親重逢，但很快被送到寄宿學校，9歲又被送給東北林區的親戚寄養。親戚家孩子多，丈夫打老婆孩子，她在饑餓、嚴寒、勞作和對母親的思念中苦熬三年。12歲來到西安當研究所所長的父親身邊，父親被打成走資派，天天掛牌挨斗，工資給所里群眾強分。她帶著弟妹，承擔所有家務，為省幾分錢站在小板凳上揉面做饅頭……高考恢復后，她獲得了中國社科院新聞系的碩士學位，當上記者，又到加拿大溫莎大學拿到了歷史學碩士學位。留居后卻因工作無落，棲身富孀莊園做女仆。當回顧“文革”舊事時，作者問道：

應該責備其他人嗎？若是，責備誰呢？我忽然為寫點什么的沖動所壓倒……“我是誰？我為什么在一個加拿大闊太太的豪宅里？”我問自己。我頭腦清醒。“我是記者——噢，不，現在是管家了，來自中國，地球那邊的古老土地……”③

除了希望借助回憶錄厘清自己身份，李彥也表現了對歷史的反復審視，以在海外寫作時的“我”來回瞻中國“文革”時期的“我”。主流社會評價李彥回憶錄不是單純地從局外人角度再現歷史，而是以親歷者的身份構建歷史。“李彥遠不只是把歷史作為背景：歷史是故事，對人物產生直接、深刻的影響，不是抽身其外來寫，而是置身其中來寫。”④

回憶錄《虎女》的作者趙廉，也表示了借助回憶錄重識自我和“文革”歷史的目的：

我的創作和其他作家一樣，一開始也有個身份問題。我是誰？在這個社會里，我怎么出現？我應該怎樣做人？自己老想這個問題，既簡單又復雜。你的過去，你經歷的那些，不管是dramatic（戲劇性的），還是plain（平淡的），全會出現，給你這個特殊身份……我背了很多年痛苦的包袱，非得把它卸了不可。這是個人角度的歷史回顧，一種reflection（反思）。我得把它交待了，不然，我老背著那個，老想著那些事，我非得把它交待了不可！我是用英語寫的。⑤

趙廉曾就讀于武漢第二中學，是這所著名男校首招的幾位高分女生之一。因父親是建筑師，她被視作“灰五類”子女，受到“紅五類”的鄙視和排擠，但她向往成為紅衛兵，不僅參加他們組織的抄家、焚書、搗毀寺廟等活動，還參加全校的84小時絕食以表示對毛主席的忠心。上山下鄉運動中，她以知青身份到農村耕地數年，接著回城當了列車服務員。高考恢復后，以湖北省總分第五的成績考上武漢師范學院，后進入武漢大學英文系讀研究生。她28歲就成了單身母親，兩次婚姻失敗。1984年，她在加拿大老師幫助下，得到加拿大幾位著名作家和學者MargaretAtwood、W.O.Mitchell、Virginia Rock等的聯合資助，到約克大學攻讀文學博士。她在書末寫道：“書中所有的人和事都來自真實的人生經歷和我布滿灰塵的記憶閣樓。”⑥可見，她的《虎女》旨在再現中國政治風浪中小人物的命運，同時表明了她在自我身份認證上，始終把記憶中的歷史——不管是多么痛苦，作為不可或缺的一環。

因此，對于海外傷痕回憶錄的作者而言，身份、回憶和歷史是捆綁在一起的。如果說他們個人親歷的事件曾是被國家巨輪碾碎的一塊塊碎石，那么，反思性的回憶則將碎石一一壘砌，完成了自我身份和歷史在海外語境中的重建。

三、階級教育和暴力環境對成長心理的異化

海外傷痕回憶錄亦可被視作紀實性的“成長小說”（adolescent novel）。雖然聚焦于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但書中全然沒有幸福和純真的氣息。出身不好的，不僅遭受親人被打壓，或被迫勞改乃至死亡的厄運，而且從小就生活在被歧視，被邊緣化的陰影里，更要為加入紅衛兵組織付出巨大的乃至違心的努力。

比如，在《紅浮萍》一書中，Peace上了中學后，渴望加入紅衛兵，但有問題的出身讓她自卑，并飽受同學的嘲弄：

我遞上申請有幾個月了，看到班上又有兩個學生當上紅衛兵，可我的申請還沒討論。我沉默寡言，也不太笑了。室友故意吹噓他們的紅衛兵袖章，想引我嫉妒，我深受傷害。我從不覺得比不上他們，只不過他們是貧農和工人的子女罷了。⑦

我不再問“為什么”，懂得“為什么”又有什么好處？我一直緊張，因為活得如此虛偽，如此違背我的天性！⑧

出身好的，固然能當上紅衛兵，以“誓死保衛毛主席”為榮，可是他們對人性的漠視，對所謂階級敵人生命的踐踏，甚至對意見不和的家人的粗暴，實在令人怵目驚心。

高原、楊瑞、翟振華、凌耿等都回憶了加入紅衛兵的矛盾心理、殘忍和暴力。高原父親是一位革命干部，陜西省某縣領導，“文革”中被打成走資派。高原1982年出國，詳述了自己從中學生到當紅衛兵，到北京參加毛主席接見，卷入派性斗爭，直至下鄉的全過程。那時的中學生被要求密切注意“階級敵人”的動向。在高原敬重的老師中，有一位李老師1949年前有國民黨背景，“文革”一爆發即刻被批斗。高原的心理十分矛盾——“一想起這些事，我開始恨李老師，然而（內心的）另一部分還是喜歡他。”⑨

還有些作者再現了自己當紅衛兵時更偏激、更瘋狂的行為。比如，楊瑞是中國駐瑞士外交官的女兒，在北京高干子女學校上學，她當上紅衛兵后，就把祖母家的花統統拔掉，花盆砸碎，和祖母劃清界線。她還用銅頭皮帶抽打“階級敵人”，覺得把其打傷打殘是其罪有應得。翟振華在《中國紅花》中也回憶了紅衛兵令人發指的暴力行為。1966年“北京紅八月”時，她是個15歲的紅衛兵。她目睹女紅衛兵打人，忐忑不安，但為顯示自己革命，她不得不硬起心腸，習以為常地對“階級敵人”動武，甚至置人于死地。她寫道：

1966年8月底，在北京，紅衛兵打人成風。我看到一個女紅衛兵解開帆布腰帶抽打一個可憐的人，他衣服破了，血流出來。我害怕，但我是紅衛兵頭頭，學校革委會的成員……如果打這些“黑五類”，可以證明自己的政治覺悟和對階級斗爭的熱情，我就得打。那個紅衛兵走了，我解下皮帶，學她樣打……我不該為他們難過。在階級斗爭中，要么你死人，要么我打人。⑩

曾經是福州市紅衛兵領袖的凌耿，亦回憶了紅衛兵的施虐情結：“日常生活中的每樣東西都能激發出整人的靈感，就連吃飯拿筷子，也在想怎樣把筷子變成刑具。一些學生老在琢磨整人。開小會‘交流經驗’，看怎么打人才有意思，是十分時髦的。”{11}

這些“海外傷痕回憶錄”不僅展現了昔日紅衛兵小將在極左路線下以暴力對他人的肉體摧殘，是“傷痕”的制造者，同時也追問自己何以在十幾歲時就變得如此殘暴而泯滅人性。“楊瑞講到暴力的根源，從階級教育的角度來說。因為某人是階級敵人，你可以把他打死，而你是沒罪的。紅衛兵是沒有仁愛、沒有原諒的教育孕育出來的，什么‘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暴力推翻什么’等等，在頭腦里根深蒂固。所以一行動，就把暴力當成革命。”{12}另外，對毛澤東的偶像崇拜亦是紅衛兵暴力之源。毛澤東1966年8次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強化了他們是革命接班人和時代驕子的自我定位，肯定了這些青少年的仇恨和暴力行為，使他們迅速成為加害政治異己甚至是普通人的瘋狂力量。

因此，這些“海外傷痕回憶錄”是作者在中國“文革”時期的成長記錄，它揭示了在毛思想的統治下，紅衛兵一代自小就被灌輸階級教育，認為暴力意味革命，猶豫意味背叛。為了表示對革命的忠誠，他們強壓天性中的憐憫，放棄思辨的能力，不得不用響徹中國的政治口號來譜寫自己的青春之歌。

四、祛魅：從崇拜到理性，從失語到言說

德國著名的社會學家和思想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 1864～1920）用“祛魅”（disenchantment）一詞來概括全球一體化宗教的分解，也就是說，沒有哪一種宗教或信仰具有放之四海皆準的效應，或具有完全同化他族文化的能力。在《科學是職業》一文中，他論述道，“我們時代命運的特征是理性化和知識化，最重要的是，世界處在祛魅進程中。”{13}隨著一次次祛魅的發生，中心被消解，官方或主流話語被改寫，曾被洗腦的人們發出了個人回憶、質疑、反抗和尋找的聲音。

“海外傷痕回憶錄”即以祛魅為特征，最明顯的，莫過于作者在事后意識到歷史，尤其是毛時期國家輿論的真相，以及自己在歷史舞臺上所充當的角色。

從1968年秋開始，上山下鄉運動席卷全國，國家號召紅衛兵奔赴農村、山區，或者北大荒、新疆、內蒙古、海南等邊疆接受再教育，于是，紅衛兵響應宣傳到“廣闊天地煉紅心”。但實際情況是，“文革”進行三載，城市混亂日益嚴重，國家經濟陷入癱瘓，這些四處串連、盲動暴力的紅衛兵已成害群之馬和社會的不安定因素。既然上學和就業無法進行，他們只有被遣散到農村、邊區。

《紅浮萍》作者敘述了從領袖崇拜到理性思索的回歸：

1969年底，中國面臨數百萬無業紅衛兵的安置問題。已經不需要他們作為打、砸、搶的工具了……毛指示說，“好辦法就是送知青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因此，這些以前的紅衛兵被遣送到最貧困的地區和邊疆，做了“新農民”。{14}

凌耿則直言“我們是毛忠實的工具”。{15}

《神州怨》的作者黃明珍從親歷“文革”的加拿大華裔角度，也表達了自己的精神巨變。她出生在加拿大，是蒙特利爾毛小組的積極分子，對上個世紀60年代的美、加政府充滿失望，堅信“西方社會充斥了種族主義、剝削和購物中心，亂七八糟，毫無希望”，而想象“中國處處是和諧和完美”。{16}她家經營數個餐館，生活優裕，于是她自認為屬于剝削階級的后代，渴望來華改造，成為紅衛兵和真正的共產主義者。1972年，她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過問下入讀北京大學，是當時就讀北大僅有的兩名北美學生之一。黃明珍下工廠勞動，步行幾十公里到給北大學生提供下鄉鍛煉的大慶農場，搬磚頭搬到手拿不起筷子，插秧插得無法直腰，被螞蟥吸血，卻因害怕落后而失眠。她還告發求己幫助想去美國的同學。1988～1994年，黃明珍成為加拿大重要報紙《環球郵報》（Globe and Mail）駐北京記者，榮獲“國家報紙獎”（National Newspaper Award）。

她的回憶錄詳載了其“文革”經歷，以及她對該時期中國和自身的反思，她感慨道，“然而，我一刻也未后悔我最好的年華在中國度過，不后悔挖溝、拌水泥或割稻子，不后悔學習馬列毛的著作……我被毛思想欺騙過、蒙蔽過、迷惑過。然而，對于我年輕的理想被欺騙，我現在并不羞愧、難過或憤怒。用丁尼生的詩句來說，寧可先信后失，不可全然不信。這些年教育了我：我是誰，我想住在何樣的世界。”{17}

中國現當代文學學者陳思和在論述國內傷痕文學作者時表示，“在他們最需要信仰和確立信仰的時候，狂熱、幼稚、盲目把他們不容置疑地推上了罪惡的第一步——紅衛兵運動，不自覺地為人作刀俎，轉眼間又不自覺地淪為魚肉，直到他們在‘上山下鄉’中苦苦煎熬……無所依憑，心中無物無神。”{18}

同樣，“海外傷痕回憶錄”的作者亦普遍意識到，自己當年無論是什么身份——在校學生、紅衛兵、知青，都是被利用的政治工具。他們被剝奪了正常上學、就業、社交、遷移和家庭生活的權利，成了國家錯誤政策的犧牲品。回憶錄充滿了過去之“我”與現在之“我”的對話，前者青春盲動的偶像崇拜被后者的理性蘇醒替代，母國政治口號下的個人被迫性失語結束了，替之以海外環境中個體自我表達的恢復。雖然官方把持正史（History）的書寫，但一個個當事人提供了不同的歷史敘事（histories），讓讀者對“文革”時期的中國和中國人有了比較真切的認識。

結語

“文革”結束距今才幾十年，可國人對它的記憶似已淡化，或諱莫如深，年輕人對于“文革”如此重大的歷史事件，了解則更少。1988年，美國華裔社會學家陳佩華（Anita Chan）的《毛主席的孩子：紅衛兵一代成長與經歷》一書出了中譯本，其序言中有如下一段話：“經歷過的人或因恥辱，或因內疚，或因厭惡而不愿意舊事重提。年輕的一代則由于沒有親歷而對這段歷史很淡漠。兩者合起來有可能導致一種歷史健忘癥。”{19}已故學者季羨林先生亦曾對回避“文革”歷史的做法而憂心忡忡，他在“文革”回憶錄《牛棚雜憶》中寫道：“真正的傷痕還深深埋在許多人的心中，沒有表露出來。我期待著當事人有朝一日會表露出來。”{20}由這可知，海外作者的英語“文革”回憶錄其實發揮著“前事不忘，后世之師”的作用，它承載著新中國一段充滿喧囂和苦難的歷史，敲響了切莫讓“文革”浩劫重演的警鐘。

總之，“海外傷痕回憶錄”是華人作者以“文革”當事人的身份，通過個人化的回憶和敘事，記錄和反思自己的成長經歷，同時上升到對中國歷史的祛魅認識。作者普遍表現了對毛時期階級論和暴力政治的后知后覺，對歷史話語權的主動追求，并希望世界來了解中國“文革”的真相。“海外傷痕回憶錄”理應是華裔文學的組成部分，其對華人身份、中國研究、歷史重建、權力文本化、成長政治化、中西讀者反應等多方面的詮釋價值，還遠未得到應有的探討。

①{12} 趙慶慶：《傷痕思猶在，往事難如煙：海外“文革”回憶錄和知青文學——專訪加拿大漢學家、阿爾伯達大學東亞系梁麗芳教授》，見《楓語心香：加拿大華裔作家訪談錄》，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11-128頁。

②⑤ 趙慶慶：《打破沉默后的傾訴——訪加拿大獲獎評論家和雙語作家趙廉博士》，見《楓語心香：加拿大華裔作家訪談錄》，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8-322頁。

③⑦⑧{14} 李彥：《紅浮萍》，多倫多：姐妹視角出版社1995年版。（Yan Li， Daughters of the Red Land， Toronto: Sister Vision， 1995）第3-4頁， 第254頁，第275頁，第243頁。第3-4頁原文為Or should someone else be blamed? If so， who? All of a sudden， I was overwhelmed by the impulse to write something...“Who am I? Why am I in this big house， the residence of a rich Canadian woman?”I questioned myself. My mind was still clear， of course.“I am a journalist—oh， no， a housekeeper now， from China， an ancient land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globe...”第254頁原文為Months passed after I handed in my application. I watched two more students in my class become Red Guards and my application was still no more discussed. I became quieter now， with less laughter and less talking. I felt deeply hurt when some of my roommates deliberately boasted about their Red Guard armbands to make me jealous. I never felt I was inferior to them in any aspect， except that they were offsprings of poor peasants and workers.第275頁原文為I didn’t question“why”any more. What was the good of understanding “why” anyway? I felt tense all the time， as I was living so hypocritically， so much against my nature!第243頁原文為Near the end of 1969， China faced the problem of how to dispose of millions of unemployed Red Guards. The function of the Red Guards， as the tools for fighting， smashing， and grabbing， were no longer applicable…Mao then gave the instruction:“It’s good resolution to send the educated youth to work in the countryside and mountain areas where they can be re-educated by the poor and lower-middle-class peasants.”There former Red Guards， therefore， were sent to the poorest regions and border areas as“new peasants”.

④ 愛娃·蒂漢伊：《〈紅浮萍〉書評》，見《加拿大圖書》，1996年2月（Eva Tihanyi，“Review on Daughters of the Red Land，”.Books in Canada， February 1996）http://booksincanada.com/article_view. 原文為Yan Li treats history as much more than a backdrop: history is the story. It affects the characters directly and profoundly; it is not something to write about but to write from within.

⑥ 趙廉：《虎女》，多倫多：雙日出版社，2001年（Lien Chao， Tiger Girl， Toronto: Doubleday， 2001）第233頁。原文為All the characters and events in the book came from real life experiences and from the dusty attic of my memories.

⑨ 高原：《自來紅：文革紀事》，斯坦福：斯坦福大學出版社1987年（Yuan Gao， Born Red: a Chronicle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第21頁。

⑩ 翟振華：《中國紅花》，紐約：Soho出版社1992年（Zhai Zhenhua， Red Flower of China， New York: Soho， 1992）第96頁。原文為Towards the end of August 1966 beating people became a popular Red Guard tactic in Beijing. When I saw a Red Guard remove her canvas belt to beat her victim and saw his clothes tear and blood appear on his skin， I was afraid. However I was a Red Guard leader and a member of my school's Revolutionary Committee….If by beating these people from the five categories（landlords， upper-class peasants， counter-revolutionaries， bad elements， and rightists）I could prove my political consciousness and my valour in the class struggle， I would do it. Thus， when that Red Guard left off， I removed my belt and learned to beat like her…I shouldn't feel sorry for them. In class struggle， either you die or I do.

{11}{15} 凌耿：《天讎：從男生到毛軍隊的“小將”》，紐約：普特南出版社1972年（Ken Ling， The Revenge of Heaven: From Schoolboy to“Little General”in Mao’s Army，New York: Putnam， 1972）第28頁，第23頁。第28頁原文為Everything in daily life could be inspirational to the torture. Even holding chopsticks at mealtime made one think of how to use them as instruments of torture. Some students concentrated on torture all the time. It was the fad to hold small meetings for the“exchange of experiences”on how to beat up people for pleasure.第23頁原文為We were faithful tools of Mao.

{13} 馬克斯·韋伯：《科學是職業》，見《馬克斯·韋伯社會學論集》，紐約：牛津大學出版社1946年（Max Weber，“Science as a Vocation，”From Max Weber: Essays in Soci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第155頁。原文為The fate of our times is characterized by rationalization and intellectualization and， above all， by 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

{16}{17} 王明珍：《神州怨》，多倫多：雙日出版社1996年（Jan Wong， Red China Blues， Toronto: Doubleday， 1996）第12頁，第390頁。第12頁原文為Western society was a hopeless mess of racism， exploitation and shopping malls…I imagined only harmony and perfection in China. 第390頁原文為Yet I do not regret for a moment that I spent the best years of my life in China. I do not regret that I dug ditches or mixed cement or harvest rice-or that I studied Mao and Lenin and Marx…I was duped， conned， suckered by Maoism. But I do not feel ashamed or sad or even angry that my youthful devotion was betrayed. To paraphrase Tennyson， it is better to have believed and lost than never to have believed at all. Those years taught me about who I am， and what kind of world I want to live in.

{18} 陳思和：《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84頁。

{19} 劉澤華：《毛主席的孩子：紅衛兵一代的成長經歷》（Children of Mao: Personality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Activism in the Red Guard Generation）序言，Anita Chan著，史繼平等譯，渤海圖書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2頁。

{20} 季羨林：《牛棚雜憶》，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9頁。

（責任編輯：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