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生命進行曲

再活過來，好好活下去，為不死的生命，譜寫不死的生命進行曲。——肖復華

那是一個陽光很冷的時刻，他用最后的生命之力，把頭轉向西北，魂歸他日夜思念的柴達木了：2011年11月28日12點15分。

他患喉癌在北京住院期間對親人說過，如果我走了，不開追悼會，請把我的骨灰撒向柴達木。他的哥哥肖復興和他的妻兒以及同事、同學、朋友200余人于12月7日下午在北京北郊的青海油田退休大院舉辦了“懷念復華追思會”。

追思與懷念，緊連著兩個名詞：生命，柴達木。

因為魂歸柴達木，已去的生命重新復活。肖復華，為何對柴達木有如此濃厚的生死之戀?熟悉他和不熟悉他的人們，重新翻開他的著作，閱讀他的生命之旅。

1967年冬，經(jīng)歷了一年多“文革”的北京學生面臨著人生的選擇。他們遵循毛澤東主席關于革命知識青年與工農(nóng)群眾相結合的指示，一批人去了農(nóng)村，就是當時著名的知青插隊；一批人去了青海地質局和青海油田。17歲的肖復華被歌曲《我為祖國獻石油》深深地打動了，歌曲中的“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頭戴鋁盔走天涯”成為他迫切的向往。他是偷偷地從家里拿出戶口，去報了名，辦了青海油田的戶口。怎樣給父母說?他去學校找哥哥肖復興。復興沉默著與自作主張、即將西去的弟弟走在灑滿月光的路上，回到家就把自己關進小屋。復華等待著，不知道哥哥和父母會怎樣對待自己。父親背過身子說，年輕就該四海為家，出去闖蕩吧。然后就接二連三地抽煙，滿屋煙霧模糊了老人濕潤的眼角。母親說，哪兒黃土不埋人呢。然后就低頭做厚棉被，頭上身上飛滿白色的棉絮。復興坐在兩個小木箱壘成的桌子旁抄啊抄啊，一夜未睡。從未出過遠門的弟弟就要去遙遠的大西北了，這位責任感極強的哥哥要在這關鍵時刻為他抄寫魯迅、毛澤東以及老一輩革命家、先烈的至理名言，還有1954年去柴達木的著名作家李季、李若冰的詩歌和散文名句。他要讓弟弟沿著理想之路，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臨走時，媽媽淚盈盈地笑著在他的手上放了兩個又紅又大的蘋果，抹著淚說那地方荒涼，買不上蘋果，拿去過春節(jié)吃吧。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媽，我走了，您老多保重啊……”他就這樣帶著自己的理想，帶著親人的感情和期望，扛著一個破木箱告別了家鄉(xiāng)。

1968年1月25日，肖復華與一群-北京學生到了青海西寧。接受一周軍訓后，到了柴達木的大柴旦。就是在那被荒漠包圍的一條路小鎮(zhèn)上，莊嚴地接受分配，然后奔赴青海石油局的冷湖采油五隊，當上了修井工。在寒冷的風沙里，當他穿上一身石油工服，戴上鋁盔時，奔涌的血液讓他渾身發(fā)熱、滿臉泛紅。他情不自禁地向著北京的方向呼喊：“爸爸媽媽哥哥看見了嗎我當上石油工人了!”那天，他唱著最愛的石油歌，爬上了高高的井架。然后請同學給他照了一張相，若干張照片像雪花一樣飄向北京的親友手中。

采油廠九排土房在荒漠中，他與從北京來的另外兩個學生住在其中一間，不足十平方米。晚上躺在床上，聽風沙呼嘯。白天吃的是蒸不熟的饅頭和白菜粉條，在井架旁喝水吞下的是咯牙的黃沙。每天上班要拖動近千斤的油管，近乎于原始勞動。遇上井噴，師傅沖上去他也沖上去，臉和全身，除了一對眼睛，全淋上了黑色的泥漿原油，內衣包括褲頭都浸透了?；氐酵僚鞣?，他就用廢鋼鋸片刮呀刮呀把衣褲上的油泥刮下來，然后用汽油擦身。有一天干活時一只褲腿撕開了，他就順手拾起一根廢電線繞了幾圈。不會做針線活的小伙子干脆就這么穿著去上班。從沒叫過苦、也不怕死的肖復華，有一次卡瓦飛落砸破了他的頭盔，險些要了他的命。

吃慣了北京美味小吃，看慣了首都宏偉景觀，過慣了舒適的城市生活的這個中學生，就像突然間從天堂掉進了地獄。但是理想的追求使他的心胸像戈壁藍天一樣遼闊敞亮，石油工人能做到，我也能!肖復華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那地方海拔有3000多公尺，走到工地只覺得心跳、氣喘、腿軟。那段日子我對累是有了刻骨銘心的體驗，但是并無痛苦”。他親眼所見，在柴達木油田，人們都是這樣，與惡劣的氣候與艱苦的環(huán)境抗爭，為多找石油而拼搏，累，就成為“很自然的事”了。

那一天，下班回來宿舍燃燒著熊熊烈火。這是家，還有他從北京帶來的“家當”全在一個破木箱里呀。他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開門沖了進去。在濃煙里，突然一雙大手把他拽了出來，接著他看見一個人影沖進烈火里，然后那個人抱出他的木箱。他這才看清是自己的師傅。直到他坐在師傅家的床頭，師娘端來一碗餃子，他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師傅，您的手，您的手燒起燎泡了!師傅說，娃，快吃吧。師娘說，剛來的娃，又沒存折，燒就燒了吧，莫愁，從我這里拿床被子。

那天他特別感動，家沒了，得到的卻比家還溫暖的感情。后來他的感動很多很多。他說那里的人，心靈跟戈壁的天空一樣純凈。他失去了大城市的豐富多彩，得到的卻是靈魂的洗滌。愛與回報，在他的心田萌發(fā)。

在地處柴達木的青海油田，他不僅親歷過去在書上讀過的大漠風沙、干旱缺氧，而且聽到了發(fā)生在這片土地的動人心魄的故事。從1954年第一支勘探隊挺進柴達木，到神奇的阿吉老人帶領勘探隊員找水找石油；從勘探隊員在風沙里失蹤，到19歲的駝工為找駱駝獻出生命；從第一口鉆井噴出工業(yè)油流，到發(fā)現(xiàn)冷湖油田……肖復華為石油人14年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而感動。他真想提起筆來為石油人寫點什么。

他拼命地干活，不怕吃苦，不久他就當上了班長。有一天，他帶領全班工人在井場上千了兩天兩夜沒合眼。他被工人們艱苦奮斗以苦為榮、多為國家找石油的精神所感動。下班后，累得想立即躺下舒展身體大睡一覺的他，卻有按捺不住的沖動。他拿起筆來，鋪開白紙，開始傾吐。就像第一次寫情書，月升月落欲罷不能，一首題名為《要讓石油賽長江，甘當‘愚公’灑血汗》的詩歌脫稿了。茫茫荒漠，到哪去發(fā)表?不，我要讓石油工人看見。他找來一塊黑板，用粉筆抄寫。天一亮就扛著它上了井場。工人們看了，都夸他，寫得好，寫得好。全班干活的熱情更高了。他倍受鼓舞。大伙在這么荒涼的地方，每天只有簡單的干活、吃飯、睡覺、開會，有時組織文藝演出。他們需要豐富的文化生活，需要有人來創(chuàng)造文化生活。他決心繼續(xù)寫。

他曾讀過李季、李若冰寫柴達木的詩歌、散文，那天他十分欣喜地借到了一本李季的詩集《石油詩》。正當他“頭戴鋁盔走天下”并且決心為石油人寫作的時候，這一句句詩像一把把火讓他的生命燃燒，燃燒。他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滴滴石油，奉獻給柴達木，直至生命的最后。他一遍又一遍地捧讀，舍不得還，又不能不還，于是他就連夜抄啊抄啊，抄寫了一本《石油詩》。可以想象，那個火熱的夜晚，怎樣使他的歲月滾燙至今。

有一天肖復華看到報紙上登載了石油部地質師黃先訓的事。他一生搞石油，去過全國各個油田和石油探區(qū)。唯獨沒有去過柴達木。50年代先后被錯打成右派、反革命。石油部為他平反后，他要求到柴達木。買好火車票后，身體不適，查出是癌癥晚期。臨死前他要求把骨灰埋在柴達木。肖復華很感動，是對柴達木深厚的愛拉近了他與這個陌生人的感情，當晚他寫了一首詩《冷湖的上空多了一顆星》：

走遍全國油田唯獨沒有來過青海／這一來，你就再不走開。／你安靜地躺在冷湖的星光月下，／油砂山溫暖的泥土將你輕輕覆蓋。／倒下了，也倒在井架身邊，／睡下了，也睡在戈壁瀚海。／最后一刻你想到的是遙遠的邊陲，／闖進夢中的也是石油花開……

這首詩，發(fā)表在省級文學刊物《青海湖》上，使他很快步入文壇。80年代，他成為石油報社的編輯、記者。他經(jīng)常走戈壁、翻荒嶺、深入基層采訪。他寫了一篇報告文學《當金山的母親》。文中寫了女炊事員侯桂芳和她的母親在當金山下的油田阿克塞食宿站堅持20年為過往司機服務的事跡。這篇文章感動了不少人，榮獲青海省首屆文學創(chuàng)作獎，還在一次中國石油的大會上朗讀，不少人流出淚水。

肖復華當了12年石油修井工，從那時開始，他就常常被樸實真誠的石油人感動著。“是他們給予我那么多深厚真摯無私的愛，同時讓我懂得了怎樣用同樣的愛去愛他們去愛這個世界!我寫作，全憑這種愛的支撐?！彼麤Q心用生命去書寫柴達木和石油人。他寫了上百篇作品，傾注著自己的愛。連標題都離不開那片土地和人：《柴達木的風》、《井架旁那顆星》、《情滿戈壁》、《帳篷繩》、《大山馱起的豐碑》……作品從青海走向全國，多次獲得各類文學獎，散文集《風從戈壁吹過》和報告文學集《啊，老三屆》出版了。他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后來又去西北大學中文系作家班進修大學、研究生。而他總覺得自己還寫得不夠多不夠好。就是在校園里，他被對柴達木無盡的思念折磨著，他舉起酒瓶，咕嚕咕嚕地喝，心里呼喊著，想你啊，太想你!他丟下酒瓶，拿起筆來，寫下了篇首那句話：“再活過來，好好活下去，為不死的生命，譜寫不死的生命進行曲!”他要回到柴達木，讓自己的靈魂再一次得到洗禮，用自己新的生命為柴達木、為石油人寫作!

他回到柴達木了。他與金海榮、李玉真在局黨委的領導下籌辦油田文聯(lián)，成立文學協(xié)會。后來他擔任了油田文聯(lián)副主席。又一本作品集《世界屋脊神曲》出版了。1995年，蔣潔敏任青海石油管理局局長時，要求出兩本書一臺史詩性的節(jié)目，不忘油田40年創(chuàng)業(yè)史，不忘先驅的開拓者。肖復華負責《人們不會忘記》等兩本書的編寫。出書后，他與幾位作者帶著書去了墓地，一聲聲呼喚死者的名字，讓書一頁頁燃燒，飛向他們的靈魂。告別時他一步一回頭。他深深地感到自己肩上的重擔。他寫道：“紀念碑下，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高尚而又不朽的人，我們才寫了幾人?心，一下重似昆侖!重似昆侖!”

他帶著責任感去世界海拔最高的采油站采訪。他發(fā)現(xiàn)一位小伙左邊臉爆著皮，露出鮮紅的肉，一問才知道這是一個喜歡讀書的小伙子。下夜班后不肯睡覺，早上癡迷地讀書，一直在山上坐著，讀到下午三點，太陽就這樣曬壞了他的左邊臉。他覺得這一臉陽光，就是世界著名畫家凡高用所有顏色也畫不出這么燦爛的輝煌。在柴達木，任何一片土地、一座沙丘在他的眼里都是美麗的，任何一位開拓者、建設者在他心中都是美好的。肖復華動情地寫了這個小伙子，還寫了許多鉆井隊、采油隊以及各個行業(yè)的石油人。

正在他熱情地投入采訪寫作的時候，他調任中國石油文聯(lián)組聯(lián)部副部長。身在北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墒撬男囊廊辉诓襁_木。他一次又一次地返回。他出版了向柴達木傾注全部深情的散文集《風會告訴你》和報告文學集《大漠之靈》。

他與這片土地結下難以割舍的血肉之情。帶著愛與責任去寫作，過去他就是在這種追求中將青春奉獻給那片戈壁荒漠。也正是這種精神的追求，使他成為柴達木忠實與癡情的兒子。

肖復華這樣寫道：“即使你飛沙走石寸草不生，即使你荒涼偏僻高寒缺氧，即使你給我們艱辛困苦磨難歷練，我們依然對你一往情深!無論是我們?yōu)槟惴瞰I青春的時候，還是老了不得不離開你的時候，我們的心頭都常常呼喚著你的名字——青海柴達木!”

2009年，他全身心地寫作和整理舊稿，準備出一本散文集《柴達木筆記》。夏季，他就咳嗽不止，身體不適。他的妻子周宏和朋友們多次勸他去醫(yī)院看病，他就是不去。他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他很不在乎。他硬是堅持著寫完最后一篇。肖復華這樣寫道：“我要做步行于李季、李若冰身后的堅持者，我希望一代又一代柴達木人用自己生命中的筆，為本無歷史的瀚海書寫有生命的歷史?！?/p>

不幸的是，2010年元月，肖復華去醫(yī)院查出患了喉癌，必須馬上動手術。醫(yī)生說，全部切除聲帶，就永遠失聲，但排出癌細胞的效果好；切一半聲帶效果差一些，但經(jīng)過艱苦的練習還可以說話，不過癌癥復發(fā)就可能要你的命。肖復華肯定選擇后者，他這么想，不能說話就不能采訪，這才要我的命呀!

那是一段誰也代替不了的痛苦的人生旅程。手術后吃飯難咽，一口蛋羹噴出一米遠。他再吃，又噴出，他再吃。那情景真是慘不忍睹，令人落淚。練習吃飯，練習說話，他非常頑強。不到五個月，尚未恢復，臉還是腫的，脖子上的傷口還沒長好，還靠氣管上安裝的金屬孔出氣，而他去油田參加55周年國慶了，誰也攔不住他。他這一生，只要去柴達木，誰也攔不住他。一旦肉身不存在了，他的靈魂也要去!

對于肖復華，這簡直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甘肅的《飛天》雜志1994年第5期登了一篇散文《抽刀斷水——記石油作家肖復華》。開篇就是這樣一句話：“肖復華這輩子甭想離開柴達木。除非死。即使是死了，他也不會離開那里，也許在死前的某一天，他寫下一項遺囑：把我的骨灰灑遍柴達木的每一寸戈壁?！边@是他西北大學作家班的學友清雪寫的。那時正是肖復華大學畢業(yè)回到柴達木正健康氣盛滿懷激情的時候。清雪太了解他了，早就一語道破肖復華的靈魂。2011年夏，他病重時為了了卻最后的心愿，讓妻子陪著他去了所有親戚家，之后他自己做了一套圖文《回老家》，最后有一首詩：“又逢春回，雪染鬢飛，再度清明，靈魂西歸?！彼A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晚期，從容地安排了最后的旅程和自己的歸宿。

春天又到了。北京氣象臺預報的一場雪老天憋了兩天終于紛紛揚揚地灑下了。肖復華預想的春回，不能為他“雪染鬢飛”了。而“再度清明”，他的親人就要把他的骨灰捧回柴達木，實現(xiàn)他的“靈魂西歸”。

肖復華只有回到柴達木，靈魂才能得到撫慰。在他永遠熱愛的家園，有他不死的生命進行曲。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