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沙棘果與南國紅豆
沙棘是個頑強的戰士/沙棘果給藏羚羊帶來禍害/南國紅豆最相思
這是一片高地,高原上平川中曲曲折折的一溜丘陵狀高地。它很均勻地分布在可可西里大約西南一隅。就是在這里,我看到了一片片駱駝刺、金露梅、沙棘等高原植被。這些在不少地方生長得原本茂盛的灌木,到了可可西里這片瘠薄、干旱、嚴寒的環境中,卻退化成不足10厘米高的“爬行植物”了。它們緊緊地扒著地面,那顏色絕對不是綠色,更別說翠綠了。竭色,或者說枯黃色更確切。乍一看,好像一條條蜥蜴僵在了地上。這時你又會有另外一種感覺,雖然沒有綠色,但它們的生命力卻很強。就是這蜥蜴,這種土里土氣的小動物在干渴、寂寞的戈壁灘上世世代代繁衍子孫,夠頑強的了吧!把這里的植物比作蜥蜴,這絕對是贊譽它們的堅強!
我站在一簇沙棘前,久久地觀察,沉思。
它很瘦小,甚至在你如果稍有粗心大意不細搜尋時就很難發現它的存在。但是我仍然要確信無疑地用生機勃勃這四個字來描繪這個生長在遙遠山區的灌木叢。當然這四個字不可能是描繪它的葉子——那葉子很像一顆顆麥粒——而是說它的枝桿是絕對的生機勃勃。其實那枝桿一點兒也不粗壯,且大都略是弓狀地沿地面爬匍著。這并不特殊,也不重要,最讓人對它肅然起敬的是它的葉子和枝桿那種說紅不紅說黑不黑說青不青的混雜而成的色澤。我當然知道它是為了抗爭高原的酷寒和風沙才鑄就了這種顏色,那是健美之色,其次才是護身之色。也不必為它爬臥在地面的姿勢擔心,當狂風暴雪掃來時,它不會倒下去。沙棘是個頑強的勇士,即使被十級暴風吹得在地上翻了個滾,它仍然活著。我聽說高原牧人講過沙棘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次,罕見的暴風雪連著吼叫了一個星期,那些沙棘的枝條滾蛋蛋似的吹得遍地都是。最后被一場大雪結結實實地埋得密不透風。你猜怎么著?暴風停了,后來雪也化了,沙棘的骨架一點也沒損傷,那混雜的色澤顯得更清亮了,好像剛剛洗了一回澡。更有意思的是,那些紅紅的小姆指頭般的沙棘果,亮晶晶地鋪滿在枝條翻滾過的地方。非常惹眼,太可愛了!這時候人們最直接的感覺是,那場暴風雪太有情了,它是專門為摘沙棘果而來的。離開它,還有哪個能工巧匠會這樣整齊而均勻地把這美麗的紅果撒滿一地嗎?
沙棘果有豐富的營養,入藥,又可制成飲料。不少牧民把它撿起來不忍心急于吃,而是放在家里作為觀賞之物,不厭其煩地看好些日子,直至它萎縮。藏羚羊就不客氣了,它們饞沙棘果終得發瘋,逮住就吃個飽。特別是雌藏羚羊,在它懷崽期間,巴不得把可可西里地面上所有的沙棘果都歸它們享受。當然這也不可避免帶來了另外一個問題,那些精鬼盜獵分子總是埋藏在沙棘附近的陽溝暗角里,守株待兔似的等候著藏羚羊出沒。這樣就有為數不少的藏羚羊因為貪吃而丟掉了性命。我對沙棘的感情是很復雜的。我相信藏羚羊在一次次吃虧后會逐漸學得聰明些。它們既吃到了沙棘果,又不會被貪心的獵人鉆空子。藏羚羊確實是很精明的。
這天,我終于實現了久埋心底的心愿,采集到了兩顆又大又紅的沙棘果。工作人員看著攥在我心里的果子很羨慕地說,他來到可可西里已經三年了,從來還沒有碰見到這樣肥大鮮紅的沙棘果。我想,這大概是可可西里最美麗的沙棘果了。我把這兩顆仁果裝進了騰出的一個小瓶子里,它們臥在瓶里越發地顯得紅透漂亮。我又一次想起了南國的紅豆,想起了那首紅豆的詩: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
勸君多采擷,
此物最相思。
我想我會把這兩顆紅果帶回家鄉去的,即使它爛透了,我也會帶回去。為什么要這么鐵心地做這件事!我也說不大清楚。我只想在我離開可可西里以后的日子里。我還會想起可可西里。一想起可可西里我就會想到沙棘果,想到那首南國紅豆的詩……
這就是我的心情,真實的心情!
七、站在世界屋脊上唱《青藏高原》
女朋友教我唱歌/可可西里沒有超乎現實的浪漫/歌把我與大山融為一體。
沒有來可可西里之前,我就時不時地聽到一些人手舞足蹈地說,可可西里那個地方雖然苦了點,卻是山高水長,風光無限,最能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遐想?產生什么樣的遐想,我沒有體驗,也無法體驗。后來,我參加了學校舉辦的一次詩歌朗誦會,聽到了有人朗誦一首詩時,又提到了可可西里可以讓人遐想萬千,美麗無比。怎么又是遐想呢?因為我認識詩的作者,就隨意地問了他一句,可可西里會讓人遐想什么呢?沒想到這位作者根本沒去過可可西里,他只能很概念化地告訴我,在蒙古語里可可西里就是“美麗的姑娘”的意思,可想而知,它能不讓人天上人間地去聯想嗎?他還說他雖然沒去過可可西里,就是憑著這樣的想象在一夜之間寫出了這道朗誦詩。
天啦!神奇的可可西里!沒到過它身邊的人,竟然也如此鐘情它。但是,說心里話,我是半信半疑。更何況,后來我知道了,什么“可可西里是美麗的姑娘”,姑娘二字純粹是情種們杜撰出來的。
學院批準我來可可西里了,我的心情異常激動。當然更多的還是小心翼翼,不是不愿邁開前行的腳步,而是怕踢到雷區。我在心里努力勾劃著那個將要身臨其境的美麗天地:那是地球上惟一的一塊保留著天然資源的無人區,天高云淡,白云下面的草坡上野生動物悠閑自在地走動著。這時候即使不會唱歌的人,也要按奈不住心頭的激動,沒腔沒調地唱起了那首讓內地人聽了心花怒放的《青藏高原》。唱完了肯定還不解渴又唱起了《天路》,還有那支《回到拉薩》……這是怎么啦,越唱越來勁了!那是站在世界屋脊上唱世界屋脊,心里還不波涌浪翻?
你瞧,我人還沒到可可西里呢,就天上地下地遙想起來了。這不是遐想又是什么呢?這一想還真啟發了我,學唱歌。我音樂方面的天賦實在不敢恭維,五音不全,唱什么歌都跑調,對不起聽眾。我下定決心要學會唱歌,首先要把《青藏高原》唱順流起來,這樣才有資格走上青藏高原。教我唱歌的自然是艷紅了,當時她還沒有跟我分手,教唱還算耐心,掏句心里話說吧,我下定決心學唱歌,還不是沖著讓她教我?人就是這樣,每做一件事除了可以亮在桌面上的堂而皇之的說道外,總還會有藏著掖著的隱秘。讓她教我唱歌,一對一地面對面站著,那會是多么美好的滋味!至今我仍然記得她講過的如何把這支歌唱出味道來的話:“要挺起胸昂起頭來唱,那勁頭就出來了。”我就是這樣學會了唱《青藏高原》。她給我打了60分,剛及格。我已經很滿足了。
現在,我終于來到了可可西里。現實跟理想的距離之大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青藏高原》這支歌最初留給我的關于可可西里那種神圣的想象,或者說道聽途說帶來的那種急切的向往,隨著我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時間不斷增長而越來越渺茫了。我絕不詛咒可可西里,怎么可能呢!我就是沖著保護藏羚羊才千里百里地上了高原,我當然做好了吃苦甚至吃大苦的思想準備。我只想實實在在地說明一點,或者說要糾正一些人對可可西里“克里空”般的單相思。可可西里是可愛的,藏羚羊也同樣可愛。但是可可西里絕對沒有超乎現實的浪漫,藏羚羊也肯定不是美麗的姑娘。這就是我的基本認定,一個志愿者發自內心的、始終不變的對可可西里的態度。這樣,當我們第一次被暴風雪圍困在巡山路上時才能坦然面對;當我們斷糧兩天一夜后在雪山上吃雪咽草根時才沒有怨天憂人;當我們在深山看到一堆堆被盜獵者扒掉皮的藏羚羊骨骼時,才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無法遏制的責任感。確實如此,我們是有備而來的。我不會因為這樣那樣意想不到的艱難橫在面前就縮手縮腳地沒有出息地懦弱起來。
我沒有理由消極地應對惡劣自然環境對我們的考驗。盡管來到可可西里后,我常常會感到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有時極其渺小,你根本無法占勝它,想躲避也來不及。但是我們始終要“挺胸昂首”,這是艷紅說的,做個男人就應該這樣。到了可可西里,越是在走投無路時,我就要求自己越是要有求生存的渴望。我要活著,必須活著!有了我們的安在,才會有藏羚羊的樂園。可可西里確實應該永遠成為藏羚羊的樂園。我們可以在大自然面前吃盡苦頭,卻不能變得不堪一擊,成為可憐蟲。
我又想起了那支歌《青藏高原》,不能不想起它。那句話總響在耳畔:“挺胸昂首地唱”。每想起它,我便不由自主地哼唱起來: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難道說還有無言的歌/是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戀……
我唱得心花怒放。但是我相信不是那種自以為是的傲視天地的心花怒放,而是我與可可西里已經融在了一起、與大山融在了一起的那種心花怒放。青藏高原和我同唱。唱吧。這是一個志愿者頑強的呼吸,從壓抑的胸腔里崩出來的。雖有痛苦,卻也自豪!
我當然很想讓艷紅聽到我的歌聲。那樣她保不準會說:嗬,南武,你行呀你,成歌唱家了!唱得還不錯嘛!她是在夸我嗎?我怎么覺得她的話里總有一種酸溜溜的味道。顧不得那么多了,還是唱吧,唱《青藏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