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隱是“五四”運動以后在中國文壇上享有過盛名的女作家。她在自己的篇幅眾多的小說和散文里,大膽地沖破了傳統的封建意識的羈絆,向讀者展現了許多青年男女充滿生氣的心靈,表達了“五四”運動以后中國知識分子,特別是知識婦女要求個性解放,追求理想境界的心聲。
廬隱——這個名字,現在的青年人很少有人知道,更少有人提起了。但是,當年她的富有個性色彩的創作曾吸引過不少的讀者,廬隱曾與冰心齊名,同為“五四”拓荒時期寥若晨星的女作家中的佼佼者,堪稱人所瞻目的雙子星座。
廬隱是“五四”的產兒。在初期的學生會時代,這個北京女高師的學生是個積極的活動分子。新思潮在她的文學創作的道路上留下了時代的深深的足跡,而女高師國文系的教育又提供給她豐富的古典文學的滋養。這就是她的小說不僅散發著“五四”這個特定時代的濃郁氣息,在藝術風格和表現技巧上又顯然地帶有中國古典小說和古典詩詞的影響的原因。作家個人短促而曲折坎坷的一生,她那曠達英爽而又多情善感的稟性,則使她的小說彌漫著一種感傷、悲愁的氣氛。她的作品如一枝帶雨的梨花,散發著素雅、清新的異香,開放在現代中國新文學的園圃里。
早在二十年代,廬隱就被稱為“描寫男女戀愛的專家”,稱“感傷派”“浪漫派”。翻開《海濱故人》《曼麗》《靈海潮汐》這幾個短篇集,幾乎十有八九寫的是戀情,更不用說《歸雁》《女人的心》《象牙戒指》等幾個中長篇了。在剛剛沖破封建禮教羈絆的當時,男女戀愛和婚姻問題本來就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以此為題材,表達新一代青年的追求,披露在這種追求中由于黑暗勢力和傳統觀念釀成的種種悲劇,正是“事勢所使然”。廬隱小說的情調、韻味和風格,恰恰是對這特定題材、內容的有機切合。
廬隱筆下的人物,主要是青年女性,每每有著不幸的身世、坎坷的經歷,或寄人籬下、孤苦無依。也有的,先是飽嘗了好友星散的離愁,既而又親歷了戀愛的苦痛和煎熬。也有的,未婚之前,或許有過短暫的歡樂,結婚之后,不是哀嘆所嫁非人,就是不堪閨房的寂寞……她們無處追尋精神的寄托,只覺得一切都該詛咒,一切都只是欺騙。人生只是糊涂一團,哪里有什么究竟?于是,有人終于喟然長嘆:“我何嘗游戲人間?只被人間游戲了我。”(《或人的悲哀》);有人低吟著“人間興廢莫問起,且消受眼底溫柔”的溫軟之曲,沉溺于忘其所以的享受與自我麻痹中(《前塵》);有人雖然歷盡艱辛,沖出了封建家庭這個“狹的籠”,不久卻又帶著“勝利以后”的迷惘,發出了“何處是歸程”的呼問。她們入世愈深,創痛愈烈,厭世之想,出塵之念也就愈執拗,認世界為寄旅,視人生為地獄,在痛苦中呻吟,在悲哀中徘徊。叔本華的“人世一苦海也”這句話使她們感慨甚深。終于,她們說:“只有悲哀,它是永駐于我靈宮的驕子。”無論是《海濱故人》中露莎,《憔悴梨花》中的倩芳,還是《女人的心》中的素璞,《象牙戒指》中沁珠,在命運之神的鞭子面前,都不免如“雨后梨花”自傷淪落……
廬隱并不著力去刻劃那些女主人公們本來是千差萬別的個性(有時候,我們甚至都分不清她們的音容外貌),但她卻以全部的心血和同情寫出了她們各不相同的遭遇、經歷和命運,從而引起了讀者自然、強烈的共鳴。正是人物的命運這樣緊緊系住了我們的心,也正是她們蹇促的命運給這些作品染上了濃重的灰色情調,讀來自不免有低沉郁悶之感。
哀怨、憂郁的情惘,是這些以戀愛為外衣的作品的主旋律,正如廬隱所說的“我無作則已,有所作,必皆凄苦哀涼之音。”“我簡直成了悲哀的嘆美者。”(《廬隱自傳》)
但是廬隱的這種悲愁和哀怨,并不是如有人所說是“蒼白無力”的。她并無傷感癖,也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地在無病呻吟。廬隱的傷感是真實的。而“唯有最真實的生氣或憂愁的人,才能激起人們的憤怒和憂郁”。在《籃田的懺悔錄》中,隱女士說過:“我決意的寫,質實的寫……無論是可喜、可悔、可悲、可怒的,我一律想質實的寫。”“要用誠懇的筆墨為傷心人一吐積愧。”這位隱女士的話,其實也可看作是作者廬隱的創作自白。這不僅是指感情的“質實”“誠懇”——恐怕還是更主要的。
唯其真實,也就有力。讀著她那些浸漬著血淚的小說,誰能不感到,在那里,處處都跳動著女作家尋求人生究竟,探索生活真諦的一顆赤子之心呢?可以說,她的全部創作乃是一種堅執而又苦惱的尋求。
任何一個不帶偏見的人都可以看到,盡管命運對廬隱是那般苛刻,她都沒有在命運的打擊下卻步,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她的探索和尋求。這種尋求是如此執著,這種探索是如此堅韌,她心心念念,朝于斯,夕于斯……流動于她小說字里行間的,就是這種內在的、深沉的有力。感傷而不乏力,這就是廬隱式的感傷。
悲傷、傷感不是廬隱的過錯。廬隱的小說,表現的是二十年代初期的中國。正是“五四運動”的落潮期,是古老中國向現代中國的過渡時代。黑暗濃重的舊中國此時雖已是曉色初開,但漫漫長夜不是“五四”的一陣清風就能吹散的。前面的道路該如何走呢?瞻望前程,茫然不知所亡,不禁涕淚沾襟、悲從中來。希望之后的失望是比本無希望痛苦更甚的。這是一種時代病。“五四”時期一些作家的創作中大多有著同廬隱相類似的感傷情調,這正說明了時代對作家的不可抗拒的影響。
廬隱小說中的人物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希望和失望相交織的年代。一方面,她們的心中萌動著追求個性解放、婚姻自主的時代要求,一方面,她們身上又殘留著幾千年封建禮教的傳統的歷史重荷。感情的潮水和理智的堤岸時時在搏擊,咬嚙著她們的心靈。這種感情和理智的沖突,“智和情的交戰”構成了廬隱小說主人公們各種不同的命運而相似的基調。應當說,廬隱提供的人物回廊里,確實沒有堅強奮斗的形象,她們耽于幻想,怯于行動,并沒能指明有效的奮斗之路,這無疑是它的不足處、欠缺處。誰也不能否認廬隱的作品真切地刨示了當時一部分青年男女的心理,給后代留下了一群生活在“五四”這個特定時代的、有血有肉、有靈魂、有追求、有歡樂、也有痛苦悲愁的永遠活生生的“人”——人的藝術形象。正如茅盾先生所說:“讀廬隱的全部著作,就仿佛再呼吸著‘五四’時期的空氣。”從這一的點看起來,廬隱的代表作《海濱故人》及其姐妹篇是應該給予較好評價的。”
廬隱小說的感傷,不僅有著時代、社會的原因,還有著作者本人經歷、個性,乃至文學修養、藝術趣味諸方面的原因。
作為女性作家,比起一般人來說,廬隱有著更曲折、更坎坷,也更令人同情的際遇。從記事起,廬隱幼小的心靈就帶著創傷,從家庭里它沒有吸吮過愛的乳汁。以后又獨行千里,寄居異鄉,為了謀生,她的足跡幾乎遍于半個中國,真如“秋風里的一片落葉”飄來蕩去。郁郁寡歡的廬隱承受著世人的冷眼,各種浪漫的謠言又常常加在她的身上。她過早地嘗到了世態炎涼的苦味,也過多地經受了失愛雙親、遠別摯友、愛情波折等等的重擊。在她身上,不幸的際遇與冷酷的現實之間的沖突更加尖銳,這樣在她的文學作品中,感傷的氣氛也就更加濃重。
身世之感與永囚之痛,織成了廬隱悲愁的網,她在這網中艱難地掙扎著、焦灼地呼號著,哀傷地低吟著……加之她的個性很強,感覺神經似乎也更敏銳,熱烈的情緒總沒有一些掩遮。她常常歌哭忘形,放浪不羈。熱,要熱到沸點,冷,要冷到冰點;笑,則笑到一切人心跳;哭,則哭到把所有人的眼淚哭干。她醮著自己的心淚和膽汁寫,她帶著人生經歷上的創痛寫,她懷著對故舊的殷殷的追憶寫,她更滿含著對祖國、對民族的拳拳的憂慮寫……滿腹愁思結成滿紙沾淚的文字,真可謂“沉沉恨,重重愁,未語淚先流”,字字都有淚,行行顯露悲哀。這樣的眼淚絕不是沒有力量的,因為,她不止是為自己哭,也是“為不幸的中國哭”。
我并不贊成悲觀、厭世。過度的傷感會侵蝕讀者的感情。但是,生在那樣一個理該詛咒的社會,文學家究竟怎樣去感受人生、反映人生呢?我認為與其沉醉,不如帶淚的傾訴,痛斥!我們怎能忍心去責難這個備受生活磨難之苦的女作家呢?我們只能同她一起,為她的主人公們不幸的遭遇嘆息、鳴不幸,因為我們知道,她的痛苦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
做為二十一世紀的讀者,需要理解作者內心的痛苦,全面分析作品在今天可能產生的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不能被廬隱小說的感傷情調熏染,沉溺其中不能自拔,這是不足取的。
廬隱具有相當深厚的古典文學的修養。從老莊、屈原到李白、蘇東坡,從“婉約派”詞到古典白話小說,她都懷著真誠的喜愛,在創作中也借鑒了不少的手法。
廬隱的小說總能造成一種哀切動人的意境。你不讀她的作品則已,一讀起來,你就會不由得被她情深語秀的文筆所創造出來的抒情氣氛和感傷的情調所包圍、所感染。
如:《前塵》:“那時正是夕陽滿山、野花載道、鶯燕互語的美景中,你站在短橋上,慢吟新詩,我倒騎牛背,吹笛遙應,正是高山流水,感音知心,乃至暮色蒼茫,含笑而別,怡然各歸……這是何等超絕的美趣啊!”景物鮮明,情致幽婉,讀起來如誦詩文一樣有味。
病魔無情地奪去了廬隱的生命,她終于三十六歲的壯年,帶著沒有求得究竟的人生之謎,抱恨長終了。可以肯定的說,如果天假以年,這位頗富文才的女作家是會為中國新文學做出更多的貢獻,然而這一切終于是不可能了,這固然是廬隱的不幸,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件憾事!
宋阿娣,新疆昌吉職業技術學院基礎部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