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描繪過一條小溪,以及與之相關的兩個人物,一個是父親,一個是“他”。那位父親念念不忘記憶中的一條小溪流,屢屢與他提及,他答應父親一定抽空去看看小溪。父親不認可,讓他要專門去看一看。有一天他終于不負父親之托,到了那條小溪邊,父親記憶中的場景卻已經無處尋覓。
父親告訴他,那溪水里有很多魚,是些拇指粗的小魚,它們在鵝卵石鋪砌的河床上嬉戲,在流水中成群結隊一陣風似的飄來飄去,搖擺不定。清澈的溪流里那些小魚像一群透明的梭子,是一種長不大的魚,它們總是小指頭那么粗細,個頭雖小卻非常好吃。但是沒有小魚,他沒看到小魚。他看到溪流在低矮的堤岸間靜靜流淌,溪水很淺似乎剛能沒過腳踝。有幾片樹葉浮動在淺淺的水面上,水下是鵝卵石。數十年也許數百數千年里它們總鋪布在那里任由流水侵刷。
父親說溪流里有一排踏腳石,是些大如磨盤的青石塊,它們從溪流中一字兒排開,橫過流水,溝通兩岸,每塊石頭相隔一步之距,供行人涉水時置足。在枯水的時候那些踏腳石出露在水面,漲水的時候便沒在水下。晴朗的日子里溪水在踏腳石邊沖出一層細碎的水花,叮叮咚咚的流水聲持續不絕,清脆悅耳。但是沒有踏腳石。他沒看到父親描繪過的踏腳石,他看到一座短短的橋架設在溪流上,橋是用石塊和水泥砌成的,有兩排石制的護欄。拖拉機和貨車從橋上駛過,轟隆轟隆的轟鳴聲震耳欲聾。
父親說那時候的孩子們光著腳丫涉過溪流,小魚一群群蜂擁而至,用它們的頭和身子碰著蹭著孩子們的小腿肚子和腳板,涼颼颼又滑又癢。當孩子彎下腰合起兩掌要去撈時,小魚群會在一眨眼間跑得無影無蹤,全都鉆進踏腳石的縫隙里。但是沒有涉水的孩子。他沒看到孩子們尖叫著涉過溪流,他看到溪流上浮動著一層白色的水沫,有一團紅色的塑料袋殘片漂浮在水面上,從水泥橋那邊順水而來。
我所描述的這位父親已經老了。父親曾經走過小溪,在此后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里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曾經步入一個讓很多人注目的地方。末了父親開始想念一條無名的小溪,以及小溪里的小魚、踏腳石和流水,歷盡輝煌之后似乎唯清澈動人。可是溪流已經不復如舊,世界總在變化一如人生。
父親想念往日的小溪,想知道小溪現在的狀況,交代他去看看,他答應了,因此來到溪流邊。父親當年因為什么接近而后遠離這條小溪?他又是因為什么契機前來駐足此地?我覺得不必畫蛇添足,父親想念,然后他來了,這已經足夠。
這條溪流其實是在我的記憶里,我所描繪的兩個人物其實都是我,一個在早年,一個是現今,于不同時間點上涉過同一條溪流。我所說的這條溪流位于南國山區,我曾在那里生活數年,而后離開,30多年里曾數度返回,每一次返回我都會到小溪邊走走,尋找當年的記憶和感覺,那時免不了多有感慨。我把自己想象成兩代人,于是就有了父親和他,他們因為小溪而牽扯。
我想這就是鄉愁,于美麗中憂傷,這也是人生,于變遷中走過命定之旅。
盡管已經滄桑巨變,往昔不再,我還是讓現在的我給往日的我寫信,也就是“他”向父親報告,說那些小魚還藏在踏腳石的縫隙里,小溪流水依舊清澈。
這也是心之所愿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攝影:劉松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