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回到故鄉(xiāng),正是洋蔥收獲的季節(jié),年邁的父母也在家種了不少,因人手缺乏,我加入了擔蔥的行列。平日乘車遠望鄉(xiāng)親們擔蔥的背影,雖能感覺他們的沉重,卻不能體會他們的艱辛。
父母的蔥田在深深的山腳下,蔥得從山腳一擔一擔往上挑,挑到山頂,又要用木板車拉了去賣。父親年紀大了,還不起“工”,只好請了家門的親戚和幾個要好的朋友來幫忙。
擔蔥的小路曲曲彎彎,出人意料的陡,像一只有力的手臂與你的腳較勁兒。不知是陽光確實強烈,還是我真的禁不住陽光的照射,感覺陽光像打在背上一樣,火辣辣的,而肩上的擔子又仿佛一個人似的緊緊吊在身上,讓我老使不上勁兒。此刻,時間似乎都凝滯了,一切都變得那樣緩慢,沉重而遲鈍,一切聲響又仿佛都被趕到了遠遠的思想的邊緣,靈魂也仿佛不覺間游離了身體,在前頭旁觀自己亦步亦趨往上跋涉。那不爭氣的汗水像無數(shù)只待不住的小蟲,滲出皮膚,由高處不停地往下滑。此刻,我感覺世界似乎靜到了極點,好像能聽到汗珠砸落在塵土里的悶響。
在我前頭的鄉(xiāng)親,有的赤裸著上身,黑亮亮的脊背,好像鍍上了厚厚的一層老陽光。他們?nèi)绻募沽海菜萍缟蠌潖澋谋鈸街貕涸浆F(xiàn)出韌性,并隨著前進的腳步,不斷往上反彈。他們也同樣的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我清晰地看到他們在受重壓的扁擔的吱呀聲中不停地換肩。我不知道他們此刻在想什么,但我想他們一定也在忍受,在默默地鼓勵自己前行,因為他們必須挺住,他們一生都必須在這樣的道路上跋涉。
每一回,當我終于爬到高高的坡頂,心情就像得勝的英雄一樣高興,回望那彎彎的小路,它卻像敗將一樣蜷縮在腳下了。在那情形下就只有一種感慨,卸重后的感覺真是世上最大的幸福了。你只要隨便在石塊上或地上一坐一躺,就勝過一切“席夢思”了。但小憩是短暫的,真正的農(nóng)人在我還未休息好時早做好了再次跋涉的準備。
一袋一袋的洋蔥就這樣被我們像螞蟻搬家似的由深深的山腳挑到了坡頂?shù)墓愤叄殉闪诵∩剑缓笥钟冒遘囘\到火車站賣了。回到家,我累得仿佛只剩一具空殼了,躺在床上就不想起來。而那些不曾休息一刻的鄉(xiāng)親,抬頭看看太陽,還有一兩個人高,又擔起籃子去割豬食了。
那一年蔥價爛跌,兩角錢一斤還拿不到現(xiàn)錢。父親說:“能賣一分是一分,總比爛在地里強。”鄉(xiāng)親們也都是這樣說。第二年我回到故鄉(xiāng),問起蔥的事,母親說,蔥錢還沒有拿到。我略有傷感,父親卻說:“總能夠拿到的吧!”
我深深地懂得,作為農(nóng)民,豐收卻無所獲的事他們經(jīng)歷的實在太多了,他們已習慣了,我的鄉(xiāng)親們卻從未放棄耕耘,他們知道,只有耕耘,才會有收獲;只有收獲了,才會有希望。
責任編輯:鄭艷梅